第17章 倒臺前夕
第17章 倒臺前夕
◎他要以身為餌,親自引蛇出洞◎
枝桠疏影映在窗紗,描繪成孤寂蕭瑟的水墨畫,燭火被銅燈杖撥弄,火焰變得豆大。
陸修瑾放下手中燈杖,視線落在海棠案的信箋上,上面是帶領雲中軍的屬下傳來的消息,他的人馬已經成功混入長安城。
顧太後答應他會利用大司農興修水利、鞏固河堤一事做文章,給北疆撥一筆款,可那撥款落到北疆不足原定的十分之一,他的謀劃也就再沒有停止的道理。
朝廷欺人太甚,不見他死便不罷休,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更遑論他是有血性的男兒。
他別無選擇,想活下去,只有走上七王的道路。
深夜三次潛入長樂宮,利用顧太後的信任與純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加以示弱,換取雲中軍改頭換面,混進流民隊伍,安置入城的機會。
他原以為不會成功,未想到顧太後竟幫他至此,不惜與楊顧黨羽當場撕破面皮。
靜谧的金屋內,除開陳元捷一開始的喜不自禁,再沒有多餘的聲音,回應他的是燭花爆裂的噼啪響聲。
陳元捷不明白,王爺準備清君側,起兵讨伐楊顧世家,軍隊如何悄無聲息地進入長安,是計劃裏最困難最關鍵的一環,眼下最艱難的問題被攻克,不像他情緒外洩就罷了,怎麽神色還更加低落?
難道是為了顧太後?顧太後年紀輕輕就坐上高位,必定老謀深算,焉有性格懵懂無知的道理?說不定背後藏着伎倆,就等着陷害他們呢。上次的撥款邊防一事不正是如此?假意承諾,實則拖延,借機削去王爺的兵權、禁锢帝京。
“王爺。”
陳元捷打破沉默,亦打斷陸修瑾的思緒。而今時局緊張,不是将精力耗費在其他無關緊要之事的時候。
纖長瘦削的食指在案頭輕叩,陸修瑾沉吟:“雲中軍雖然已成功混入城,但還不夠。必須想辦法調離南軍和北軍,否則以孤目前的兵力不足以應對。”
陳元捷眉頭緊鎖,“可南軍衛護宮門內,北軍衛護宮門外,南北兩軍為皇城軍,固守長安,怎麽可能調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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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瑾提點,“你左臂上的傷從何而來,莫非忘了?”
陳元捷觸摸自己左臂,接風宴後他就是中了南軍的埋伏,一支箭矢穿透他的手臂,卡在桡、尺骨之間的縫隙,他運氣好,沒有傷及要害,否則左手定廢。
“屬下怎麽會忘記!”陳元捷茅塞頓開,“王爺你是說……”
“楊宇赫一直想殺孤,孤給他機會。”陸修瑾說出自己的謀算,他要以身為餌,親自引蛇出洞,只要将南軍調出禁外,雲中軍對上餘下的南軍和北軍,或有五成勝算。
“王爺神機妙策!可他們上次埋伏刺殺,派出的兵力只有一小部分,餘下的南軍數量仍舊不可忽視。”
“但憑這點的确不夠,孤要讓他們傾巢而出。”燭光叆叇,熏染他的長眉,眉下一雙深眸滲出冰冷砭骨的寒芒,讓人在暖風熙熙的仲夏都結結實實打起冷顫,“七王之亂是再适合不過的引子。”
就讓他們曾經所做的事,變成惡報,反噬自身。
陳元捷得到雲中王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部署下去,未過三日,七王之亂的真相傳遍茶樓酒肆、大街小巷,就連街邊六七歲的垂髫稚兒都圍在一起唱童謠。
“權勢奸雄當道邊,君主頹敗蒙蔽眼。以紫亂朱遮雲天,忠良無奈心悲嘆。皇子郡王受戕害,三屍五鬼稷黍蠶。今有風雪自北來,毒泷惡霧終驅散。”
謠傳傳至安樂侯府,曌夫人與楊宇赫正于書房商議對策。
曌夫人與楊宇赫相隔楠木矮桌對坐,幽幽檀香從累絲鑲紅石薰爐徐徐飄出,空氣裏彌漫着一種木質般的沉悶。
“枝兒性格單純,不知何時與逆賊互通關系,竟聽信讒言,誤我等計劃。”
“不知何時?”楊宇赫輕笑,“那可多了,接風宴、雁回山春蒐、更別談私底下你我不知道的時候。”
“那日她偷跑出宮,我借機除掉葉春,恐怕那時她見的也是逆賊。”仆人端來君山銀針,曌夫人揭起茶蓋輕輕掩過碗口,瓷器震蕩發出牙酸滲人的響,“賊人竟敢利用枝兒,放流民進城,我就能讓此事成為他的催命符。”
“對于賊人你急于取他性命,對于太後你當如何?”他是怕她慈母多敗兒,心慈手軟。
“枝兒已被我禁足,不會誤事。待賊人身死後我會教導她,何為母親,何為家族,何為威嚴不容侵犯、家族不可背叛。”
楊宇赫抿了一口君山銀針,苦澀在唇齒蔓延而後回甘,“太後有恙,早朝休停,而今我們掌有鳳印與玉玺,朝臣十之六七為我們所用。縱然休朝,也能決議政事,只是……外面的謠言你也有所耳聞。”
楊顧兩家勾結朝臣,組建小閣,糾集起來共議朝事,幹預朝廷。他們行事算不上張揚,也稱不上低調,因此屢次被朝廷的忠君派唾棄诟病。至于名聲他們暫且不在乎,但七王之亂的真相被散播出去,有不少文人雅士口誅筆伐,太學停課上書,要求力查真相,着實對小閣的行事有影響。
小閣有一部分朝臣心生動搖,他與曌夫人能讓他們閉嘴,卻不能讓萬千的文人閉嘴。
曌夫人聽楊宇赫事無遺漏轉述外間風傳,唇際浮起冷笑,“若我等權力再大些,他們根本說不出口。”
外界謠言是真又怎樣?他們積年累月苦心籌謀,殘害陸家正統,如今皇室血脈除去幼帝,唯餘雲中王和江南王,雲中王死期将至,剩下孤掌難鳴的江南王不足為懼,屆時大瀚盡在股掌之間。
楊宇赫比了一個抹脖手勢:“你放寬心,我會盡快做掉他。”
曌夫人一雙上挑美目,其中并無贊同之意,“賊人詭計多端,是否太過心急?”
“我也是為了避免夜長夢多——誰!”
楊宇赫手中茶碗擲向門外,檀木棋盤格子門砸出一個拳頭大的洞,茶碗訇碎。
楊宇赫與曌夫人商讨要事時,遣散所有仆人,令他們退居園外,就連近身伺候的奉茶仆人也是搗毀耳膜的聾人。
他們來到屋外,面色凝肅。
屋外之人身穿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色瀾衫,如雲如雪,隽秀的面上被迸濺的瓷片劃出一道細長的傷口,周圍還有茶水濺燙的紅點。
他跪在地上,脊背卻是筆挺,“草民乃小侯爺的夫子……”
曌夫人打斷,“帶下去。”
張希夷搭在膝上的手倏然握拳,便有仆人上前拖他。
“母親等等!”
月門外,緩袖濃裙的昳麗娘子雙手提攜裙袂,遙遙趕來,随行的婢女都被她甩在身後。
她踩上廊道,尚不及喘口氣,急急說道:“張夫子是府裏的夫子,平素他和小野一直都在馨蘭院書房傳道受業,不想今日舅舅造訪,婢女忘記通傳張夫子改換地點,這才導致他打攪了母親與舅舅。”
說完,她一絲氣口也不留,對着跪在地上的張希夷輕揮手,“你快下去,小侯爺還在烏柳院等你。”
鉗制住他雙臂的仆人松手,張希夷安然退下,顧芸禮舒了一口氣,複又對曌夫人說:“此人女兒探查過,他是長安盛極一時的少府尚書令張家,只不過祖父貪墨受賄,家道中落,他文采斐然且為書香大家之後,配得上小野的夫子一職。”
一言不發的楊宇赫笑了笑,鷹目越發鋒銳,“現下乃多事之秋,不可橫生枝節。”
曌夫人亦道:“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顧芸禮掌心濕汗滑膩,硬着頭皮矮身道:“府外謠言瘋傳,這個節骨眼見血怕是不好。女兒願為母親分憂,還望母親将他交給女兒。”
一個區區寒門出身的夫子在曌夫人眼裏如同蝼蟻,本就不欲多費精力,顧芸禮自請分憂,她亦不阻攔。但轉念想起長樂宮的那位,曌夫人語重心長道:“你最好是。”
是什麽?母親沒明說,顧芸禮卻能猜到一二。
她行禮告退,心情沉重去往烏柳院書房。
還未走近,遠遠就能聽見書房傳來的琅琅讀書聲,也不知張夫子用了什麽辦法竟然能讓顧于野乖巧聽課讀書。
他是她見過學問最高、最溫柔和善的夫子,只是……
顧芸禮在院子裏等候,一直等到授課完畢,顧于野是坐不住的,匆匆朝夫子和姐姐告退就去自己的屋子找仆人鬥蛐蛐。
張希夷能管得住他在課堂上的紀律,卻沒有立場與身份管束他的生活。
庭院裏、槐樹下,石桌旁。朱裙秾麗的娘子端端正正坐于石凳,身後葳蕤茂盛的綠葉都成了突出她亮麗撩人的陪襯。
出了屋,張希夷凝視槐樹下的人,不舍挪開視線。他走近石桌,來到娘子的身前,彎腰作揖道:“拜見郡主。”
“張夫子,這是你三個月的月銀,今日往後安樂侯府你就不用來了。”
她是要辭他?
張希夷啓唇,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句“謹聽郡主吩咐”,他接過月銀孑然出府。
顧芸禮平靜的面容漾起漣漪,他沒有問原因徑直走了,這樣也好,她還有什麽失落難過的呢?
烏雲壓在天際,天光晦暗,陰沉沉的天終于是落下無根水。
張希夷才行至府門,老天爺蓄謀已久的甘霖就嘩啦啦地直下。他袖子裏的手緊攥沉甸甸的錢袋,腦中不斷響起定陶郡主的辭退,就要踏出門檻冒雨離去。
“張夫子留步!”
婢女小跑着追上來,氣喘籲籲地遞給張希夷一把二十四骨孟宗竹油紙傘,傘骨勻細堅固、傘面圓潤平滑,“下雨了,郡主讓奴給張夫子送傘,還說這傘就不必還了。”
涕泗滂沱的無根水從天而降,與他第一次登門自薦的天氣相似,只是那時春雨如酥。
張希夷雙手接過油紙傘,“郡主之恩,草民此生銘記于心,有朝一日必定結草銜環相報。”
婢女笑盈盈地望着瘦削的身影在滂沱的大雨中漸行漸遠,對于張夫子臨走前的那句話,她并沒有轉達給郡主。
畢竟區區一個薄祚寒門,能怎麽報答金枝玉葉的郡主呢?
【作者有話說】
要搞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