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失約

第19章 失約

◎她沒等來她的月亮◎

顧南枝怔然,滂沱的淚珠挂在眼睫上将墜未墜,大腦俨然一片空白。

粗粝帶繭的指腹拭過她的淚花,陸修瑾道:“太後幫了孤和城郊的流民,卻害得你被禁足,孤理應負責。”

他收回手,食指與拇指摩挲,似乎在回味淚花裏她體溫的餘熱。

“可是我,我的母親……”被淚水洗濯得清亮照人的鹿眸盛滿迷茫和糾結,但更多的是退縮。

“太後,血脈親情有時不是你想的那麽重要,甚至會成為桎梏你的枷鎖。”

陸修瑾說此話時神色淡漠,顧南枝想起他曾是昭穆皇帝膝下第九子,血脈親緣在皇室的權力傾軋面前,的确顯得無比單薄。

她雖不生于皇室,卻長于皇室,算得上半個皇室中人。因着血濃于水的關系,母親與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人之一,可在母親那裏她是否也是重要的呢?還是一個可以用來把持朝政的提線傀儡?

顧南枝神色恍然,似在動搖。

月華光轉,烏雲又遮住天邊銀月,燈盞的燭火将兩人的影子拉長,卻不再孤單。

“時辰不待,明日亥時杏花園子,孤會在那裏等你。”

他說完就松開她走了,像是害怕聽到她的拒絕。

一夜無眠,距離亥時還有四刻,宮婢就端來盥洗的用具服侍她洗漱,數年未有變化的例規,讓顧南枝心生厭煩。

缈碧手執玉花鳥紋梳篦,顧南枝想起她是母親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之一,吃、穿、行、睡皆被他們把控,胸口生出一股煩躁,推開缈碧的手,“哀家不要你們伺候,你們都退下!”

缈碧亦臉色陰沉,玉花鳥紋梳篦一撂,落在梨花木鏡臺發出響聲,跟随七位宮婢一齊退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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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枝靜|坐在梨花凳上,飛霜鏡裏倒映出蒼白憔悴的面容。華美的寝殿無聲無息,就連她的呼吸都輕到不計。

她被關多少日了?顧南枝蹙眉,記憶有些模糊。

富麗堂皇的長樂宮似乎是一只蟄伏的靈異鬼獸,在不知不覺間偷偷吃掉她的靈魂。

她快撐不下去了,再過不久自我意識就會被消磨殆盡,變成母親最喜歡的聽話木偶吧?

她想要出去,想要新鮮的空氣,想要自由自在地呼吸不被約束,想要鮮活的生氣去灌溉她即将枯死的靈魂……

赤足一步步接近毛茸茸的兔窩邊,昨日它們被宮人拿進殿,就沒再拿出去,權當給禁足的太後解悶。

可當顧南枝伸手揭開覆蓋的綢布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駭不已。

“啊——”宮殿裏傳出急促的尖叫。

月一登時破開沉重的宮門直奔而入,重重輕紗垂幔之後,她被吓得癱在地上,雙肩止不住地發顫,正對面新制的兔窩上蒙蓋的綢布已經被揭開,露出鮮血淋漓的情狀。

原本的七只小兔幼崽不見了,僅剩下幾塊沾染鮮血的兔皮,那只身體肥碩的母兔雙目通紅,三瓣唇不斷咀嚼,殷紅湧出,順着唇周和下颌滴落。

顧南枝既驚又懼,不該去看的,但眼睛就像被粘出一樣,怎麽都挪不開眼。

一片溫熱覆上她的眼,輕柔舒緩的嗓音仿佛有讓人鎮靜下來的溫和力量,“太後娘娘勿看。”

落後月一數步的宮人們也沖進殿內,在月一的指示下把兔子連窩端走,迅速清理血跡。

直至殿內再也沒有一根兔毛,月一才放開手,“好了太後娘娘。”

顧南枝驚魂未定,捉住他即将抽離的手,像是落水之人抓住維系生命的浮木,無措又惶恐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虎毒尚且不食仔,為什麽性情乖順的母兔會狠得下心吃掉自己的孩子?

月一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輕聲寬慰道;“太後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可顧南枝固執得像一頭小倔牛,得不到答案就不肯罷休,“月一你告訴我,為什麽會這樣?”

她沒有自稱“哀家”又叫了他的名字,主仆間的距離瞬間拉近,月一握住她雙肩的手收緊又松開。

他的嗓音發緊,“奴聽聞,在野外母兔分娩後會把孩子吃掉,補充營養;或者母兔心緒緊張沉悶,猶如人發了癔症,亦會食仔……”

她果然沒再繼續糾問,愣愣地坐在冰涼的蓮花玉磚,由月一抱去旁邊的軟榻。

月一去召太醫,其餘的宮女守在太後身邊。

出事前,缈碧正百無聊賴地打瞌睡,瞌睡被攪擾,嘟嘟哝哝地絮叨:“皇宮裏富貴無雙,畜生到底是畜生,不懂享受反而發癔症。”

旁邊的宮婢用手肘支了支她的小臂,缈碧才噤聲。

太醫被月一以最快的速度召來長樂宮,一番診察後太醫得出結論:“太後娘娘受了點驚吓,加上胸悶情抑,長此以往極易衰病。之前的安神藥效果不大,微臣會改用藥方、加大劑量……”

煎煮的湯藥趁熱端上來,宮婢們識趣地退下,現在長樂宮的大紅人正是月一大長秋,他總有辦法能照顧太後娘娘安然無恙。

待湯藥的溫度降到适宜入口,月一舀起一勺,“奴讓太醫在裏面加了甘草,不苦的,喝完後還有蜜棗可以壓藥味。”

月一已經做好勸上許久她才會喝的準備,未想她竟自己接過藥碗,一勺勺喂進嘴,待到最後一飲而盡。

幹脆利落得出乎意料。

顧南枝喝下藥,口腔彌漫的苦味壓不過胸腔蔓延的苦澀。

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複咀嚼,猶嚼黃連,格外苦悶。

一玉碟的糖漬蜜棗捧在面前,顆顆飽滿,讓人垂涎欲滴。

顧南枝推開玉碟,平視蹲伏在自己身前的月一,“你知道為什麽我一開始就排斥你麽?”

柳池初見,不說一句就置之不理;身為長樂大長秋,被她攆在宮外,不得近身伺候。

“奴鬥膽猜測,或許是因為辭官回鄉的葉公公。”

“嗯,你任大長秋之職,又頂替葉公公成為陛下身邊近臣,一看到你我就會想到他。”想到那一夜的血色,“葉公公他不是辭官回鄉,他已經死了……還是因哀家之故……”

“可後來,哀家想通了,葉公公之死與你無關,哀家為何要把對自己的內疚與不争,釋放在你身上?”

月一靜靜聆聽,只在她長久的頓挫後,微微擡眸。她一身雅白,恬淡娴靜,鹿眸像蜜棗上裹滿的糖霜,霧蒙蒙的透着迷惘,卻在下一刻眸光突破霧霭,變得潋滟無雙。

她笑着說:“你是好人,不該進宮,就算忘掉自己原本的姓名,只要你願意就能重新開始新生活,不必用過去困住自己。”

他和缈碧都是母親送來監視她的眼線,缈碧怠慢,他卻大可以和缈碧一樣,完全不用這樣盡心盡力地照顧她。除了他本性純良,顧南枝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他用着一貫溫和到平淡的語調不答反問:“如果奴振作起來,太後娘娘也會振作起來的對麽?”

顧南枝莞爾,長久以來緊鎖心扉的枷鎖解除,她釋然道:“嗯,會的。”

入睡前顧南枝又喝了一碗加重劑量的安神藥,甫一喝完就說腦袋昏沉,遣退所有宮人,只餘空空的藥碗擱在紅木嵌螺紋圓桌。

她盯着頭頂的芙蓉承塵,暗暗掐着掌心軟肉,生怕睡過去。

戌時六刻,她從右殿的軒窗跑出長樂宮。

兩刻後,殿門悄無聲息被推開,月一如魂靈飄蕩無聲,拾掇桌上的空藥碗。

他舉步欲走的動作停下,腳步轉向海棠屏風後的拔步床。

水鳥紋帳幔層疊,掀開雲紋錦被,下面只有一個雪青色牡丹宮錦引枕。

冷風從虛掩的軒窗縫隙灌進來,燭火明滅不定,月一的容顏也晦暗莫測。

“可是太後,身不由己,不是所想就能實現,不是說放下就能重新開始。”

語罷,他手一松,藥碗碎在地面,發出足以驚動宮人的響。

長長甬道裏顧南枝躲過巡邏的守衛,直奔杏花園子。

杏花園子乃先帝與先皇後的私園,鮮少有人踏足,是故巡邏的守衛也少上許多。

春日滿園紅杏次第漸開,在沉悶的皇宮雲蒸霞蔚。而今仲夏,嫩綠欲滴的葉襯着朱牆黃瓦的皇宮,亦是一番亮色。

顧南枝藏在角落的一株杏樹邊,她擔心腳步聲,便赤足而逃,柔嫩的足底踩在尖銳的小石子上,劃出細碎的傷口。

斑斑血跡落在土地,像是零落的紅杏花。

逃出來後,她不知時辰幾何,四周靜谧無聲,覺察不到時間的流速。

透過繁茂的枝葉,她仰望頭頂的深藍夜幕,烏雲籠月,月輝都變得淺淡。

憂悶苦愁的神色一掃而光,他就像她心中的一輪明月,溫度雖冷,但能破絕黑暗。

她伸出手,淡淡月輝投在掌心,再一合掌,就像抓住了月光。

好累,眼皮開始變得沉重,安神藥的藥效發揮作用了。她搖晃腦袋,想将睡意揮去,可未過多久它們又卷土重來,她不得不咬緊敏感的舌尖,用痛意強撐。

夜風習習,她穿的是單薄寝衣,被夜裏的露水潤濕,穿在身上冰涼寒冷。

時間過得好慢,怎麽還沒有來呢?

她昏昏欲睡,直到不遠處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與盔甲摩擦聲。

腦袋瞬間清醒,呼吸的頻率不由自主增加,她抱緊雙膝,想用枝葉遮蔽身影,就像危機來臨時的弱小幼獸,只能拼命往角落縮,弱化自己的存在。

可她還是被士兵捉住了,從黑暗角落裏拖出來,掼倒在地。

她只來得及仰視,此時的天幕與昨日一模一樣。

烏雲退散,露出明月,可是,人未至。

她沒等來她的月亮。

【作者有話說】

查了下的确有母兔食仔的現象,原因多是營養、驚吓、外界刺激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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