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美人露
第27章 美人露
◎“你可以的,裝滿它。”◎
“這是王爺讓屬下交給太後的鑰匙。”
陳元捷把黃銅鑰匙擱在八仙桌上, “另外,王爺說太後娘娘可以在禁內自由行走,不過禁外亂象未平, 太後還是莫要去了。”
他後撤幾步, 踏出門檻。他想起今晨, 王爺讓他将腳铐的鑰匙交予太後時,他內心的震蕩到現在都還未平靜。
長樂宮戒備森嚴,又有他陳校尉坐鎮,太後娘娘長出翅膀也飛不出去,那副腳铐委實多此一舉。但轉念一想,看不出平日內斂穩重的王爺會有此不為人知的癖好。
顧南枝不知陳元捷所想,拿起黃銅鑰匙,緊張的手試着插了好幾下才找到鎖眼, 成功解開束縛自己的金腳铐。
解下來的金腳铐被她扔得遠遠的, 再也不想看見。缈碧将那副金鏈拿下去處理, 整個過程大氣都不敢出,不久前太後的怒火讓她看清自己的依仗。
宮殿軒窗外的鐵封條被撬走,明媚的光線重新照進幽靜室內, 她行至右殿,雙腳沒有桎梏, 行走起來是那麽輕盈。
窗外的守衛也撤去不少,都在院牆外巡邏看守,牆邊汝窯粉瓷的花瓣沾染露水, 倒真的一如既往,仿佛什麽都沒有變過。
顧南枝纖細的手臂探出窗, 落在掌心的光, 是暖的。
他信守諾言也好, 補償也罷,守得雲開見月明,顧南枝肉眼可見的心情舒暢,連與缈碧說話都和顏悅色起來。
缈碧一時還不适應,但久而久之,發現太後色厲內荏,內裏依舊純善溫柔。她的本性也就漸漸暴露了。
開始還謹小慎微地應話,到後面就是敷衍搭理。
宮裏的冷清許久,顧南枝更喜熱鬧,她看得出缈碧又變回從前懶怠的老樣子,便也不繼續拉扯她敘話,淺淺過問月一的去向。
提及月一,缈碧臉色微垮,“大長秋身體抱恙,還在休養,這幾天都是奴婢照顧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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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不好好好的麽,怎突然就病了?庭院裏的紫薇花被日頭曬得耷拉腦袋,良久沒有沐浴日光的顧南枝正想出去散心,順道去甘泉宮看看月一。
缈碧綴在她身後,不遠不慢地跟随,顧南枝知她懶怠的性子又犯了,“哀家一個人走走,你別跟來。”
正好,七月流火但天氣依舊燥熱,她巴不得在宮裏納涼。
顧南枝踩在庭院,就見那棵綠雲繞繞的百年槐樹枝葉裏垂下一绺腰帶垂下,經過槐樹仰頭一瞧,正是那匪氣校尉采了她荷花池裏的荷葉,蓋在面上遮陽打盹。
她靜悄悄地離宮,周圍巡邏的守衛并沒有制止。
按規制來說,各個宮內有下房給供事的宮人居住,但月一身份特殊,他既是長樂宮大長秋又是陛下身邊的中常侍,他的住所便不在長樂宮。
顧南枝行在長長的宮道,栖在枝頭的雀鳥振翅高飛,徒留樹影晃動,心內竟生出一種豔羨之感。
太後宮殿的宮人被削減,如今她獨自行在後宮,失了太後儀仗,經過的宮人見之跪地行禮,可等她走後不遠,又與身旁之人附耳絮叨,細說這太後如今的尴尬地位。
安樂侯府滅門,楊衛尉與曌夫人都死了,她怎麽還活着?莫不是她早已與雲中王有了首尾?
甘泉宮配房。
顧南枝來到月一的住處,卻發現他并不在屋內,問過旁邊的小黃門也說不知。
小黃門見太後親臨,兢兢戰戰地拉開配房的門,顧南枝踏進去。月一乃陛下身邊近臣,不必與其他宮人們擠在一間屋子,他的住處所小,但幹淨整潔。
正中是一張榆木方桌,桌上的茶壺沒有水,東側是竹子編成的簡單隔斷,隔斷後是他每夜睡下的木床,西側開一小窗,下面置一張條案與方凳,案上攤一本掖挺規程,還有內書堂發下的仿影,用以臨摹習字。
世人常說從房間布局或可看清一個人的處世品性,除了日常用具,他的房間簡樸至極,身為太後和陛下的眼前人,他的待遇委實不算好。就是曾經的葉公公,也時常有先帝與陛下賞賜珊瑚玉雕,供奉于室。
既然他不在此,便先回去罷。正欲離開之際,耳邊響起一陣輕聲響動,顧南枝頓住腳步,“嘶嘶嘶”的聲音傳進耳蝸,是從條案角落的官皮箱裏發出來的。
顧南枝凝神去看,那官皮箱的上蓋還被頂動,極細微的幅度被她捕捉到。
是老鼠麽?念頭閃過,顧南枝脊背發毛,倒退幾步,脊背撞進溫暖的懷抱。
“太後娘娘當心。”
月一扶住她的雙肩,幫她穩了穩身姿。
顧南枝朝他感激一笑,絲毫沒有私闖別人卧房被當場抓包的窘然,“你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遇到門外的小黃門,已經初步了解到屋內的情況,“太後娘娘若有事,可讓宮人來傳喚奴,不必辛苦前來。”
“誰說哀家是特意來找你的,日光和煦,哀家随意走走散散病氣,恰好經過你的配房。”
外頭的炎炎日光可稱不上和煦。月一垂首,将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太後說的是,是奴私自揣測錯了聖意。”
顧南枝上下打量他,畢恭畢敬、沒有鋒芒,亦如他所居住的屋子,簡約樸素,一眼就能觀覽全局,實則暗藏玄機,譬如那古怪的官皮箱。
她道:“你身體沒有大礙,哀家先回宮了。”
“奴送太後。”
“不必了,哀家倒沒有壓榨到使喚病患,你且好好養病。”
月一松開她的削肩,心湖如鴻雁掠過,掀起遺憾的漣漪,“是。”
顧南枝走出屋門,又轉過身來,天光猶如鎏金鍍在她玲珑的輪廓,逆光而站的矜貴太後用一種隐含關切的口吻提醒他:“你的屋子裏有老鼠,記得找些藥來殺鼠,夏季寝被單薄莫讓老鼠鑽縫隙,咬了身子。”
月一的唇角微微上翹,“奴必定謹記。”
太後走了,房間仿佛因她的離去而撤掉熠熠的光,變回原來的簡陋模樣。月一撣了撣袖口的草屑與某種鳥類遺落的羽毛,掀開條案上的官皮箱。
一尾手指粗的黑蛇爬行出來,蜿蜒地盤曲在宣紙,形如遒勁的狂草書法。小黑蛇的尾巴尖親昵地盤上月一的手臂,吐着信子,發出“嘶嘶”聲。
月一點蹭它的腦袋說:“不乖,這回的食物沒有了。”
顧南枝回到長樂宮,缈碧奉上一盞日鑄雪芽,并“咦”了聲。
“太後娘娘,您肩上沾染了東西。”
取下肩上的白色絨羽,顧南枝并未深思,“或許是在外面游逛,飛鳥經過時落下的羽毛。”
天穹濃黑似墨,晚風拂過檐下點燃燭火的燈籠,暖黃的光暈在夜幕裏飄動,照亮明麗堂皇的殿宇。
大殿內的紫檀木雕山水案後,陸修瑾端肅地坐着,聆聽陳元捷的彙報。
“期門仆射楊家落入大牢後,不少受過楊二娘子開化的婦女都在廷尉外面下跪,乞求開恩。此外,亦有受過資助的文人秀才,上書求情。”
陸修瑾執筆書寫的姿勢微頓,她倒是沒有騙他。
“釋放楊二娘子,期門仆射一家無罪之人都貶為庶人,有确鑿罪證者關押大牢,按律處置。”
陳元捷不理解,“可期門仆射是楊宇赫旁親,他們應該與楊家本家一起被誅殺。”
“民意所向,孤還能逆民意而為不成?”
翌日傍晚,顧南枝倚在美人榻上支着太陽穴小憩,缈碧在旁邊打扇。
外間有環佩相撞之聲,缈碧向着來人行禮,并喚醒美人榻上的太後,“太後娘娘,雲中王來了。”
這還不是晚上,他來做什麽?顧南枝鹿眸惺忪,她剛醒,見到他時,眼底深處的怨與戒備還沒有浮出。
陸修瑾按住腰間晃動的墨玉環佩,“孤以後盡量白日來見太後履行交易。”
他說的交易便是,他放過家族裏的無罪之人,她将朝堂裏的盤根錯節剖析出來并獻上自己。
兩個條件,無論是前者還是更為過分的後者,她都做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否有允諾。
可顧南枝束手無策,她只能拼盡全力,去賭一個微渺的希望。她呼吸深重,一板一眼說起來。
說完後,她以為陸修瑾會與往日一樣轉身即走,不留只言片語,未想他坐于原來的雞翅木圈椅上不動。
顧南枝再次開口:“我已說完了,雲中王是覺得不夠麽?可雲中王……”還沒有做到答應我的事。
後面未出口的話語被他一言扼在了嗓子眼——
“期門仆射次女孤已放她一條生路,答應你的,孤做到了,還望太後休想耍把戲,透露的消息莫要弄虛作假。”
話尾落下,顧南枝雀躍的心蹦至一半就落了下來。什麽叫做她耍把戲?耍把戲玩計倆的明明就是他雲中王。
白釉茶盞被擱在小幾上,發出極重的響,清亮的茶液溢灑,方才神色平靜的太後不知為何變得激動,她一雙水眸生得清澈如覆一層水光,哪怕愠着三分火氣,亦有一種潋滟秋波的勾人媚意。
“哀家知曉了,雲中王請回。”她氣得端起太後架子,下逐客令。
陸修瑾:“不急。”
顧南枝纖密的睫毛倏然擡起,烏黑圓溜的眼睛瞪向他,就沒見過這麽厚臉皮的人。
殿外鳥雀啁啾,襯得殿內愈發靜谧,燭花地爆響令顧南枝驟然意識到,她與雲中王相談,遣去缈碧,現下殿內只有他們二人。
聯想到那夜他如狼如虎地行徑,顧南枝緊張地捏住袖角。
他賴着不走,莫非他又要做那般事……?
他開口,似珠玉墜入玉盤在靜谧的殿內尤為清晰,一字不落地傳進顧南枝的耳朵,“明日,太後娘娘需要見一個人。”
原來他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而是要吩咐她明日的事。
繃緊的背部松弛下來,顧南枝耷拉雙肩,偏過腦袋不看他,“哀家曉得了。”
“那個人,太後應是想見的。”
他留下高深莫測的一句話就走了,顧南枝并未放在心上,畢竟身處牢籠,性命掌握在他手裏,他要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
從前,她是母親的傳音筒,楊家的提線木偶;如今她關節上的絲線都被攥在雲中王掌心。
秋日欲近,庭院的紫藤花開始凋零,缈碧執着掃帚清掃殘花落葉,顧南枝坐在花蔭處的石桌欣賞景致,繁花落盡,綠葉泛黃,亦是別樣風景。
“陛下駕到——”月門外的宦官高聲宣唱,顧南枝手裏緩搖的羅扇停下。
少年皇帝從宮外走進庭院,眉心的紅痣在落葉枯榮的景色中尤為鮮明。他急急走到顧南枝身邊,攙扶起行禮至一半的她,喘着粗氣道:“母後不必多禮。”
陸靈君琥珀色的眸子裏盛滿擔憂,上上下下将她度量,生怕遺漏掉半分她的傷痕。當他見到她手腕上粉色的疤痕時,瞳孔驀地一縮,“是誰傷了太後?”
顧南枝沒有制止握住自己的小臂,仔細端詳傷口的陛下,揚起一個寬慰的笑容,“沒有誰,是哀家不仔細弄的。”
不仔細怎麽會弄出這般規整深刻的疤痕?位置還恰巧是手腕。
陸靈君想說他不是小孩子了,母後不必撒謊騙他,哪怕那謊言充滿善意。
可是,他的憋屈都藏在心底被世俗深深壓下。指尖在她的傷疤處輕輕摩擦,期望能擦掉那刺目的疤痕。
“母後受傷時,該有多疼吶……”
顧南枝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都已經過去了。”
知曉母親死亡的痛,被舅舅利用作為擋箭牌的痛,親人失散流離的痛,彙集在一起,這點皮肉疼痛在他們面前,不值一提。
她既然活着,就有希望,就要好好把握當下,救阿姊出牢獄,找到失蹤的弟弟和雲游的父親。
顧南枝和陸靈君步入殿內,兩人都極有默契地沒有談及那夜的宮亂。
顧南枝讓缈碧換茶,斟的是陛下最愛喝的君山銀針。
熱茶端上來時,陸靈君晾到合适的溫度才遞給顧南枝。他還自然地撿起一旁玉碟裏面的蜜糖松子,為她剝松子。
幾近半月未見,陛下變了許多,從前的他只會跟在自己身後讨要小玩意,兩人如同姐弟,嬉笑玩耍,事實上若無進宮一事,他們本該是表姐弟。後來,先帝仙逝,他亦未收起貪玩的性子,常常黏着她撒嬌,沒個皇帝樣,埋怨帝師的嚴苛與古板。
而今時易世變,他再不能像以前一樣肆意放縱,變得謹小慎微,畏畏縮縮。
顧南枝還注意到,他剝松子的手清瘦許多,手背青筋明顯,筋骨突出。
這半個月他一定不好過,而她因為事情接踵而至,遺忘了他,只記得宮亂那日喪鐘未鳴,天子無虞,但他定然寝食難安,否則也不會身骨消瘦了。
茶香從揭開的茶蓋袅袅萦繞,陸靈君打斷她神游的思緒,“母後在想什麽?”
“哀家在想陛下會不會怨哀家?”
“寡人怎麽會怨母後,如今這個世上,寡人只有太後一個親人了。”
皇室內的兄弟為争儲君之位,都會手足相殘,鬥得頭破血流,更別談他一個羽翼未豐的帝王對上虎視眈眈的王叔。
在陸靈君心裏,雲中王從來不是他的親人,是值得警惕的敵人。
顧南枝一怔,心底的愧疚越發凸顯,她都能去看生病的宮人,卻只憑借喪鐘未鳴,就判斷他形勢安好,天子腳下兩軍內鬥,血流成河,他的形勢怎麽會安好呢?
“哀家以為陛下會怨哀家這期間沒有來探望陛下……”
“不怨的,寡人知道母後有苦衷,另外就算母後想來甘泉宮怕是也進不去。”陸靈君輕描淡寫地述說雲中王裹挾幼帝之事。
說完,他轉開話鋒,将半碟剝好的松子放進顧南枝的手心,“松子都剝好了,母後快吃吧。”
顧南枝手捧松子,眼眶泛酸,疾風驟雨之下的幼帝長大了。
陸靈君在顧南枝這兒坐了半個時辰,便乘坐龍辇回甘泉宮。
富麗堂皇的正殿裏一道颀長的身影背對陸靈君而立,他背負雙手,氣勢明銳似劍,正打量牆上一丈長的堪輿圖描繪的錦繡江山。
聽聞背後動靜,他轉過來,語調一如以往的沉冷威嚴,仿佛他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陛下見到太後,安心與否?”
陸靈君緋紅袍袖的拳頭攥緊,眼裏迸出兇狠的光。
陸修瑾絲毫不在意,從書案拿起早已拟好的诏書,“陛下親眼見到太後無恙,這诏書陛下就簽字蓋印吧。”
陸靈君盯着诏書上的旨意,紫毫玄筆握在發白的指間,幾乎快要被攥斷。
那日宮亂,南北軍與雲中軍兵戎相接,南軍薄弱的兵力護不住他,讓雲中軍攻破甘泉宮。他的九王叔、雲中王浴血而來,謊稱外面亂象未平,讓他居于甘泉宮并派兵保護,實則是一種變相的軟禁。
他一無兵權二無權勢,朝中的清流被雲中王诓騙,他不得不困于皇宮。這一困就是半個月,他與外界的聯系全然被切斷,傳遞進來的消息皆是雲中王故意為之,他明明知道九王叔是故意的,可在聽到太後母族被肅清,曌夫人與楊宇赫引頸受戮後,仍舊止不住地擔憂太後。
殊貞皇後因分娩遺留的疾病而早逝,他對母親的記憶模糊,深宮裏惟有父皇和太後陪着他長大,那個時候她還不是太後,是他的表姐。兩個一大一小的孩童,在繁花似錦的禦花園裏紮紙鳶、放風筝,快樂無憂。
他最大的掣肘、她最大的依仗——曌夫人死了,那她呢?雲中王也不會放過她吧?
陸靈君妥協了,無論九王叔想要什麽,只要表姐安然無恙,他什麽都可以給。他再也不要一個人在幽寂的深宮裏過活,他想要表姐一直陪着他……
眼見飽蘸的朱砂即将從筆尖滴落,陸修瑾提醒道:“陛下簽罷,孤保證太後性命無虞。”
朱筆落下,玉玺加蓋。天玺五年,外戚車騎将軍楊氏與安樂侯顧氏謀害皇子,挾持幼帝,把控朝政,于晚夏被雲中王清君側,雲中王誅佞臣有功,受封大司馬。
此诏書一宣,百官稱其為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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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庭院裏青翠欲滴的枝葉開始泛黃凋零。
陳元捷踩在枝葉漸禿的槐樹粗幹上,迎着日頭昏昏欲睡,“都交秋了,怎還不涼快些?”
溫暖的陽光曬在身上,懶洋洋的。忽而樹下有人喚他:“陳校尉。”
陳元捷身手利落地躍下樹枝,拍了拍衣擺上的落葉,拱手道:“曹司直怎麽來了?”
曹稷回禮,笑道:“特來恭喜陳校尉榮升為衛尉,享中二千石。”
陳元捷樂得手舞足蹈,差點化身成山林間的猴子勾着樹枝蕩來蕩去,“太好了!我就知道王爺,不,現在該叫大司馬,不對王爺行,反正你們都叫他攝政王,不管怎麽樣,總而言之我給我老陳家光宗耀祖了!”
他高興的勁頭微微退去,笑意爽朗地問曹稷:“那曹司直呢?王爺給您封了什麽官?”
曹稷垂首謙卑道:“不才,在下職任禦史大夫。”
“恭喜曹司直了!不對,現在該叫曹大夫……”
長樂宮內,缈碧給顧南枝打着團花扇子,外間時不時傳來歡欣雀躍之聲,她皺眉嫌棄道:“真聒噪。”
顧南枝睜開眼睫,暖煦的光滑過密密相織的羽睫,一雙含水鹿眸波光潋滟。她睡眠淺,在曹稷來臨時就聽見了,他們互相恭賀的聲音傳入耳。
他到底是挾持了陛下謀求大司馬的位置,大司馬表面上位列三公九卿,實際上掌握的兵權能讓他在長安橫着走,他又為皇室親王,見風使舵的朝臣稱他一句攝政王也不為過。
顧南枝起身走到殿門前,恰逢聽見滔滔不絕說個不停的陳元捷嘟哝口渴,随身攜帶的水袋裏的水早已喝光。她對缈碧說:“去沏一壺好茶。”
緩緩啓開的殿門打斷了陳元捷和曹稷的談話,他們不約而同向大殿望去,太後今日未着翟青常服,穿的是绉紗裙,娴靜淡雅,容貌卻是極為明麗動人。
她遣缈碧送上新沏的日鑄雪芽,笑容和善道:“恭喜曹大夫與陳衛尉青雲直上,暑氣未消,喝點茶潤潤嗓。”
陳元捷接過婢女遞來的茶盞,嗅着四溢的茗香,渾身不自在。在他眼裏,太後顧氏是妖後,楊氏一黨擁她的名義砍掉數百朝臣的腦袋,朝堂來了次大換血,可謂是菩薩面容蛇蠍心腸。她遞來的茶水不會有毒吧?
他還來不及阻止,曹稷已經恭敬地接過,毫無擔憂地喝下。
陳元捷一想,安樂侯府倒了,她一個勢單力薄的太後又能掀起什麽風浪,怎麽會明目張膽在茶水裏下毒?
他牛飲而盡,滋味醇厚回甘,幹渴的嗓子還想再飲。
顧南枝命缈碧放下紫紗茶壺,“這一壺茶便留給曹大夫與陳衛尉,長樂宮的景致一年四季皆有不同景色,兩位可盡情觀賞,哀家便不打攪了。”
她一番話說得溫和寬厚,舉止落落大方,引得陳元捷不由多打量了幾眼她離去的背影。
曹稷在太後回宮後,斟滿茶盞,低聲道:“其實太後娘娘也是個可憐人。”
陳元捷虎目一瞪,她可憐,那些被砍掉腦袋的朝臣不可憐嗎?
曹稷:“陳衛尉不會不知道吧?”接下來,他将安樂侯府搜刮到真玉玺與鳳印的始末說與陳元捷。
說完後,曹稷喟嘆:“當年太後入宮不過是個垂髫稚兒,而今也才二八年華,僅憑她一人單淺的心思,怎麽拼得過朝中諸臣?現在想來興許是曌夫人将她推出來做擋箭牌,我等都被蒙蔽了,那玉玺與鳳印就是佐證。”
陳元捷陷入沉思,手裏的茶杯都放涼了,他嘀咕道:“難道真的是我錯怪了太後?”
回宮後,缈碧眼皮子淺,她當即肅着面容埋怨道:“他們曾經□□過太後,太後娘娘為什麽還要與他們和顏悅色,又是送茶又是說好話,還讓他們把長樂宮當賞花園子,這也忒沒……”後頭的“面子”二字被她強行壓下。
“一壺茶、一句話、一點景致而已。”顧南枝淡淡回應。眼下,她孤立無援,與他們為敵沒有好處。
日暮,長廣宮。
陳元捷将近日對長樂宮的所聞,原封不動地轉述給陸修瑾。
“王爺讓屬下将鑰匙交還給太後并撤下禁足令,太後便去了甘泉宮的配房,探病那名大長秋。”
批改奏章的朱筆一頓,陸修瑾道:“然後呢?”
陳元捷觑了一眼上首的王爺,見他雖然是第一次在自己彙報時出聲問詢細節,但面色依舊如常,他老實答道:“據甘泉宮的小黃門說,兩人在大長秋的配房內說上幾句話,太後就回宮了。”
說完他停了一下,王爺沒有再探究細節,他将今日之事細細彙報。
聽他說完後,陸修瑾将朱筆擱在山形筆架,“你是說,她心情愉悅,還給你們送茶解渴?”
沉冷的語調裏似乎夾雜尖銳的針,刺得陳元捷頭皮發麻,“是,是的,但屬下不想喝的,是曹稷曹大夫覺得不該拂太後面子,屬下勉為其難,屬下當時哪怕渴死都不想喝。”
“可你還是喝了。”陸修瑾簡短地拍案。
陳元捷欲哭無淚,不過是一杯茶水,都化成黃湯洩出去了,王爺為何一直揪着不放?
“孤甚是唇幹。”
他如蒙大赦,立時搭話道:“那屬下去為王爺沏茶。”
未幾,他端來茶水,陸修瑾端在手裏未喝便放下,“燙了。”
他又鼓起腮幫往茶壺吹氣,好容易等到燙手的溫度降下來後,又奉茶上去。
這下,陸修瑾又道:“涼了。”
如此來回折騰,陳元捷已在崩潰的邊緣,好在王爺最後放過了他,“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歇息,明日孤會讓人将需要的物資送去,也不必再去找太後讨水喝。”
他心生委屈,哪裏是找太後讨水喝,分明是太後主動送上來的。但他已經累得沒有力氣為自己争辯,垂頭耷腦地走了。
樹梢鈎住弦月,子枭咕咕鳴叫,陸修瑾批完堆積如山的奏章,徑自離宮。
長樂宮外,除去林立值守的守衛,便只有缈碧一人坐在石階上打瞌睡,她曾心裏埋怨過,世家貴女千金有時候都會讓婢子在外間的小榻上休息,也好随時伺候,只有太後不惜人近身,伺候的宮婢只好在外面苦守。
她越想心裏越不忿,手上伺候太後的活計也怠慢不少。
而今,她腦袋一點一點,心裏止不住對太後的怨怪。
忽然,一道濃影罩住她,缈碧似有所感地睜眼,登時被吓得從階梯上滾落,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拜、拜見攝政王。”
陸修瑾不以為意,偌大長樂宮竟沒有一個看得順眼的奴才。
他推門而入,鴛衾繡帳的寝殿內只留一盞孤燈,撩開芙蓉帳,就見美人側躺,優美的曲線如山巒起伏。
顧南枝睡得正熟,忽覺腳踝像是攀着一條溫熱的蛇,在她的小腿不斷游移,甚至隐有上移的趨勢。
她猛地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彎銀月,不,那哪裏是銀月,分明是銀月形狀的耳飾。
她想收回腿,腳踝卻被人攥住,無盡的恐懼在心底蔓延,顫抖着語調說:“你、你想幹什麽。”
白天蟄伏,黑夜裏才會現身的惡狼,用着一種輕佻的語調說:“孤來向太後讨杯水喝。”
顧南枝怔愣,他的聲音仍在繼續,“或許太後可聽過‘美人露’?”
他的掌心現出一個細頸肚大的瓷瓶,貼在她的腰際。
顧南枝驀然懂了,綿軟嗓音帶着濃濃的哭腔,“不行,我不要……”
他灼燙的氣息拂過耳畔,好似在親吻她的側頸,吐氣如蘭,隐隐透出一股無法抗拒的強勢,“你可以的,裝滿它。”
【作者有話說】
雙重人格攝政王、偷養蛇蛇大長秋、毒唯偏執小奶狼,突然發現女鵝身邊沒有一個正常人(眼睛瞪大,身體後仰,不可置信這真是我寫的麽?)查了下,攝政王不是職位是一種稱呼,所以讓陸狗先做大司馬,別人再稱呼攝政王,邏輯會自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