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厭

第28章 厭

◎男人的興致轉瞬即逝◎

月一破曉之際在外等候, 而今已然天光大盛,太後卻還未起身。

殿門被輕輕推開,未發出絲毫聲響, 他悄然走進宮內, 赭紅宮袍的衣擺還濡着朝露的濕氣。

華美帷帳掩映床榻上的身姿, 修長的手指掀開帳子,面前的情狀令他溫軟如水的眸子登時凝凍成冰。

嬌小的人躺在雪青色軟被中,脖頸的紅痕透過淩亂青絲,顯得極為刺目。面上漫着粉,一看就是被搓弄得狠了。

芙蓉帳籠在鎏金帳鈎,金絲相碰,發出極細的聲響,她嘤咛一聲, “不要了……”

苦澀化成刀鋒從心口劃過, 月一啞着清越嗓, “太後娘娘,起身了。”

輕如片羽的呼喚落在顧南枝耳邊,她被喚醒, 見到人影的一剎那,潛意識将自己縮成一團。

月一張了張唇, 卻吐不出半個字。

悶悶的聲音從一團被子裏傳出來,“你出去,這裏不用你伺候。”

“……是。”月一平複胸腔裏的激蕩, 躬身退出。

顧南枝找來一件茜色绉紗裙胡亂套上,她坐在梨花鏡臺前, 見到銅鏡裏面的自己, 雙唇紅腫幹燥, 嗓子也是渴得冒煙,一夜蹉跎下來她近乎脫水。這也導致她沒能及時醒來,讓宮人撞見淩亂場面。還好現在她宮裏的奴婢只有兩個,看見的是心思玲珑的月一,她相信他不會說出去。

但是,顧南枝莫名煩躁,像炸毛的白毛貍奴,随意梳理幾下自己的烏發後扔掉手裏的貝殼銀梳篦。

月一掐的時間十分精準,她甫一收拾好自己,就聽見殿門輕叩。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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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一垂首斂眉,在滿月門的珠簾外躬身道:“奴擅作主張,燒好了熱湯。”

他果然是個通透的人,但這份通透令顧南枝感到難堪。她身子的确粘膩難受,只好點首同意。

她來到右殿,屈肘倚在窗臺,隔着一扇仙鶴雲紋屏風映出月一進進出出的忙碌身影。

長樂宮的宮人少了,她若需要沐浴,就要月一來回提領熱水,裝滿浴殿的浴池。以往人多時尚未發覺這樣的活計有多繁瑣。

一盞茶後,熱湯、香胰子、花瓣、幹巾、衣物都做好準備。月一在屏風外禀道:“回太後娘娘一切準備就緒。”

顧南枝神游的思緒被他拽回,她沒有立時去往浴殿,而是招他過來。

奴才不能站得比主子高,芝蘭玉樹的清癯身形跪下伺候羅漢榻上的顧南枝。

她糾結了會兒,還是決定說道:“今晨哀家讓你出去,不是讨厭你。”

他恭敬得挑不出一絲錯處,“即便太後娘娘讨厭奴,奴也得受着。況且奴懂,太後娘娘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被他說中心裏的死結,顧南枝想敞開心扉與他聊聊,“你說懂,但哀家怎麽覺得你還是不高興呢?”

一向讓主子稱心如意的奴才,忽然被主子推拒出去,心底難受也是人之常情,但這難受未免也太久了點吧?她也沒說太重的話呀,當時委實被吓着了,不是故意為之。說到底,她不想別人撞見她的難堪……

“奴沒有。”

口是心非。顧南枝揪住他不放,“不對,哀家覺得你在不高興。”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嘴硬,“奴一向如此。”

“這你倒是說對了。”

話音方落,他擡起頭,面上劃過訝異。

“以為哀家會和你一直犟嘴下去?”她促狹地盯着他,“哀家也想呀,但是你那句‘一向如此’說得确實準确。”

她說:“月一,哀家總覺得你處處透着神秘,有一種不真實的飄渺感,興許是你失憶,忘了家人與家鄉,你與世上的人和事失掉了牽挂。

可無論怎樣,哀家都希望你能放下過去重新開始,你這樣的人不該在皇宮裏磨滅棱角,變成石頭一樣的人吶。”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痛苦,“世上總有人身不由己,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就如太後而言,死去的人不會複生,丢掉的東西找不回來;就如萬物的枯榮,凋零的花不會盛開,枯死的草不會恢複生機。”

她到底是觸動他內心了,顧南枝第一次聽他說刺人的話。

是啊,死去的母親不會回來,但她總不能将自己困在母親的死,就看不到未來。

顧南枝一時沉默讓月一覺得她被自己說動,然而下一刻她卻莞爾對他說:“不是的。”

若是母親還在世,定會叱責她沉湎悲傷,不去朝前看,不去想盡辦法奪回權柄。總之,沒有逝去的人會希望活着的人沉溺哀恸。

溫軟的語調化作泉水柔柔地流進心底,“人死不能複生,但丢掉的東西還能找回來,凋零的花會盛開,枯死的草也會恢複生機。”

月一神色如水平靜。

“不信麽?”她指向軒窗外庭院假山罅隙的一株枝葉內卷,莖葉形似柏樹幼葉的植物,“看到那株發黃的雜草了麽?把它帶回去,用肥沃的土栽培,日日灌溉,總有一天它會恢複生機。”

“是。”月一嘴上應下,雖然他不信。

“若你照料得好,哀家便予你賞賜。”就算照料得不好,她也會予他賞賜的,養植物不過是賞賜的借口,她意在開導他、彌補他。

“好了,哀家要去沐浴。”

“奴去給太後娘娘添熱湯。”

顧南枝讓他添完熱湯就離開,她自己可以收拾好自己。溫熱的水包裹住全身,她閉目将腦袋也埋進水底,像是一度回到胎兒時,窩在母親的肚子裏溫暖又安心。

良久,直到肺髒裏的空氣都耗盡,憋出微疼,她才重新浮出水面。頭腦是窒息後的眩暈,但她雙目是從未有過的清明。

**

雲中王清君側有功,被封為大司馬,協助幼帝處理朝政,入住長廣宮。

基調灰冷、古樸恢宏的宮殿因顧南枝的道來而鮮亮,她穿着繡一百四十八對翟鳥間隔金線小輪花的深青色常服,頭戴鳳翅金冠,熠熠生輝若璀璨的東珠。

殿外的中黃門傳禀結束,她就已經進來。

埋首于案牍裏的陸修瑾擱下朱筆,端肅地俯視案下的明豔生輝的她,“太後娘娘來此,有何事?”

“哀家知曉你正午後落日前會來長樂宮行交易之事,但哀家憂心急事等不及便來了。”她一面說,一面款款走來,說完後已經繞過翹頭案,與他并肩而行。

急事?什麽急事?顧南枝并未說明。她取過陸修瑾身旁宮人掌心的墨條,在端石雕蟾紋硯上旋墨,“宮人能做的事,哀家也能做。”

陸修瑾道:“退下。”

随着宮人的退去,宏麗的大殿頃刻只剩他們二人。

他直接挑開她話頭,不給她遮遮掩掩的機會,“太後有何急事?”

顧南枝毫不懷疑,若她說不出急事,他一定會将自己“請”出長廣宮。

紫金墨條搭在墨硯邊緣,她帶着墨香的指尖點在他的肩膀,入骨的嬌柔勾出的尾調兒,悸顫似莺啼,“攝政王覺得呢?”指尖滑過他銀線缂絲的淩霄花前襟,落在他腰間玉扣。

冷朔的目光凝在面上,顧南枝有些微的懼怕與動搖,但想起大牢裏的阿姊,轉瞬又被她壓下來,“哀家的急事就是這兒呀,攝政王還沒想透麽?”

衣着端莊的她卻行着輕佻之事,所說所言令人浮想聯翩。

他果然是冰做的,她已暗示到這種地步,他居然還能沉得住氣。顧南枝起了好勝之心,她柔媚一笑,似在撒嬌地說:“哀家頭上的鳳冠好重,脖子都快壓斷了,有勞攝政王幫哀家取下來。”

沒有人能在她刻意挑|弄的姿态下紋絲不動,腦袋上沉重的鳳冠被他取下來,壓在批好的奏章上。

趁他取下鳳冠之際,顧南枝側坐在他的雙腿上,他的氣息有一瞬不穩,“哀家很想攝政王,攝政王不想麽?”

寬大的雕花扶手椅因她的投懷而顯得擁擠,她水波潋滟的杏眸半含水光,近在咫尺,氣息如蘭,乞求道:“這次是哀家心甘情願的,能否請攝政王盡興後放過定陶郡主?”

釣大魚的漁夫到底是沒能穩住氣,在大魚還未咬餌的時候拉動魚鈎,暴露自己的意圖。

顧南枝以為他會答應,手指即将拂過他腰間玉扣旁的烏玉環,身子不穩被他推搡在地上。

“出去。”他沉金冷玉的聲音劈在頭上。

顧南枝雙手撐在冰冷玉磚,烏發缭亂地覆在面上,遮住泫然淚下的面龐。

今晨沐浴時,她想起幼年過新歲時,親人來府上走動,舅舅身旁的侍妾歲歲都有新面孔。她問母親為什麽男人一定要有三妻四妾,而爹爹卻沒有?娘親告訴她,因為男人的興致不會永遠停留在一個女子身上,而爹爹的興致從來都不在女子,而在山水之間。

她與陸修瑾之間已然是剪不清理還亂,一次是做,兩次三次亦是,倒不如趁他興致尚在,好好利用。可她未想到男人的興致停留轉瞬即逝,昨夜還與她耳鬓厮磨,今日便厭惡她的主動。

她沒有遺漏,指尖碰觸腰間玉環時,他眸底劃過的厭。

顧南枝逃離了長廣宮,可太後娘娘鬓發淩亂、淚眼婆娑的模樣還是被不少宮人撞見,攝政王與太後的流言蜚語在宮裏流傳。

窗牖關閉,顧南枝縮在羅漢榻上緊緊抱住自己,她可以不要面子、不要清白、不要自尊,只要阿姊能安然無恙,但是她想盡一切辦法,都束手無策。

阿姊,怎麽辦啊……

【作者有話說】

陸修瑾:出去。陸修宴:上來。下章陸狗就打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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