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阿姊

第29章 阿姊

◎他的寒廬可以護她餘生◎

廷尉署大牢。

近日的廷尉署是大瀚建朝以來最為奇怪的時期, 入了廷尉署的人,居然還能活着被釋放。這也讓大牢裏囚犯不再死氣沉沉。

獄卒打開最深處地牢的牢門,裏面關押的皆是與楊顧兩家有牽連的女眷, 她們各個眼眸泛光, 期待下一個被釋放的會是自己。

天光從小窗傾灑進來, 塵埃在光裏面散漫飛舞,其他人都像見到救命稻草一樣沖上去,惟有顧芸禮在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無動于衷。

這地牢裏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出去的機會,只有她不會,因為她的母親是犯下謀廢立大罪的曌夫人。

“顧芸禮!顧芸禮何在!”

獄卒高聲呼喚多次,才喚回顧芸禮的神思,她呆滞地偏首望去,似在辨別那到底是虛幻還是真實。

身邊交好的娘子晃動她的肩膀, “芸禮, 芸禮, 快醒醒,你能出去了!”

“我能出去了?”顧芸禮仿佛身處浮雲之巅。

那娘子已為她喜極而泣,淚水掩飾心裏豔羨得發酸的情緒, 哽咽道:“是啊,芸禮你能出去了,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

走在廷尉地牢甬道的顧芸禮恍若踩在棉花上,害怕下一刻醒過來,發現是黃粱一夢。

鐵門訇開, 顧芸禮擡手擋住外間刺目的日光,待許久未見光明的眼睛适應後, 眼簾映入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

廷尉左平拱手道:“張長史, 人已經提出來了。”

張希夷颔首:“多謝廷尉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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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需謝在下, 這都是張長史向攝政王求來的恩典。”

兩人寒暄一陣,廷尉左平帶領獄卒回廷尉署。張希夷作揖,“請郡主移步,居所已為郡主備好。”

顧芸禮的腳底仿佛生根,立在原地不動,震驚的雙目牢牢攫住他,幹燥起皮的唇扯出一絲譏笑,“呵……張長史。”

如今的張希夷頭戴進賢冠,穿緋紅朝服,惹眼極了,而她衣裙褴褛、渾身散發馊臭,兩個人的地位對調,他為長史,她為階下囚。

眼睛突然傳來一股刺痛,當初他登門自薦,一身青衣素淨的淡雅影子浮現,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你居然是陸修瑾的一條走狗,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依你的才學不用當搖尾乞憐的鷹犬也能出人頭地。為什麽?為什麽要去同流合污?”他為什麽要騙她?為什麽要把他自己弄髒?

就像是一塊純粹無暇的玉珏沾染了俗世的污穢,顧芸禮阖眼不忍去看。

他像一塊油鹽不進的石頭,依舊恭敬守禮對她道:“郡主有話不妨回居所後與在下相談。”

“我不去!”顧芸禮厲聲拒絕,可她在地牢受盡饑苦又情緒激動,血氣上湧,昏厥過去。

一向克己守禮的張希夷不顧禮節接住她,将她帶回張府小院。

昔日門可羅雀、破陋不堪的府邸熠熠生輝,年邁體衰的老奴都換作年輕有力的奴仆。奴婢們在張希夷的命令将顧芸禮清潔幹淨,安穩地放在架子床。

張希夷坐在床沿,伸出的手撥開她鬓角的發絲,蓋在她的手背上,“郡主覺得張某錯了,可張某并不覺得。”

頓了頓,他說:“郡主一定不記得張某了,否則你一定會理解。”

思緒回到從前,他出身長安少府尚書令張家,祖父蒙受貪墨冤屈,全家被封,十歲以下的孩童可□□放之罪,但曾經盛極一時的張家到底是沒落了,那個富有神童美譽的孩子也被人們所遺忘。

張家乃書香世家,淪為寒門的他并未放棄讀書入仕,去歲他以秋闱第一的成績中舉,可在春闱的時候,他擋了楊家弟子的路,被栽贓舞弊,當場從貢院趕出去。

他拍打貢院大門,痛訴不公,監門官叫嚣他再鬧事,便把他打入大牢,以後再也無法參加科舉。

監門官将他扔在來來往往的街上,文人風骨在過往不明是非的路人指點中被摧折盡斷。那些愚昧的路人懂什麽?他若真的作弊當即就會锒铛入獄,而非趕他出來這麽簡單,他是被冤枉的!

可無人信他,都覺得他是行旁門左道的卑鄙小人。

他憤懑難耐,拼着一死也要讨要一個說法。監門官立時鉗制住他,要将他押入大牢。

一輛華蓋寶頂的朱漆馬車停在街邊,缥色織錦車簾被掀開,從中傳出女子清琅的聲音,“不過是個誤入歧途的可憐人,寒窗苦讀十數年,若因一時的錯誤而悔恨終身,未免太過惋惜。”

監門官:“可他舞弊鬧事,落入大牢不是應該的嗎?”

“科舉推行僅僅三年,新令上只言舞弊者廢除成績,趕出貢院,又沒說一定要入獄。”

馬車外跟随的婢女朝車內說了一句:“郡主,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就不要在此浪費時間吧。”

監門官:“馬車裏的可是定陶郡主?”

随行婢女點了點頭。

監門官單膝跪下行禮,“屬下拜見定陶郡主。”

“我們郡主要事在身就先走了,此人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辚辚轉動的車輪經過張希夷的身邊,輪毂幾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而過。

監門官松開對他的鉗制,“你倒是運氣好,遇到定陶郡主保你,快滾吧,別來鬧事,再有下次誰也保不住你!”

張希夷倒在地上恍若一灘爛泥,周圍說三道四的路人過足瘾後逐漸散去。街道恢複原先的空空蕩蕩,貢院裏墨筆摩挲宣紙書寫的聲音越過高牆,鑽進他的耳蝸。

俯趴在地的張希夷低低嗤笑,他被權勢所逼,寒窗苦讀付之東流,卻又被權貴所救,保住性命。

他失魂落魄地游蕩在摩肩接踵的街市,夜幕降臨才回到張宅。

母親一見他落魄模樣,哀嘆一聲去小佛堂念經。虔誠的禮佛聲從佛堂裏傳出來,張希夷不禁發笑,若拜佛有用的話,為何當初祖父還會蒙冤,父親以死明志,張家分崩離析?

光陰如水流逝,轉眼來到冬日,母親也曾是大方世家的千金,張家頹敗後,曾經的親人都避之不及,他們惟有一個破落的宅院栖身。

積郁成疾的母親在冬日病倒,張希夷從出生伊始熟讀四書五經,卻不知該如何賺取金銀錢財,他惟有在鬧市街邊,支一張小桌,擺上筆墨紙硯,替人寫信抄書。寫信抄書賺取的銀錢還是不夠買藥錢,他便潑墨作畫,作出的畫筆精墨妙,堪比丹青聖手,因作畫之人的落拓而賤賣。

除夕那日,街邊的攤販都提早收拾回家過節,他孑然立在畫攤邊提筆。

路過的小販熱情地對他說:“小郎君,快些回家過年團圓啦。”

張希夷心頭劃過苦澀,支離破碎的家怎麽才能團圓呢?

空寂的長街陪伴他的惟有堆積的厚雪,暮色漸臨,天空飄起鵝毛大雪,今日他一副畫都沒有賣出去。

遠處的街道盡頭行駛一輛馬車,從車轅下來一個穿碧蘭兔毛夾襖的婢女,笑盈盈地遞給他銀錢,“我家娘子要把你攤子上的畫全買了,這些夠不夠?”

沉甸甸的荷包塞進掌心,按照他以外賤賣的價錢,都夠買十個他的畫攤。

他取出一粒碎銀,其他交還給婢女,“這些就夠了。”

婢女一愣,捂唇忍俊不禁,招呼車夫把他的畫一掃而光,她抱着畫,臨走前說道:“郎君快歸家去吧。”

馬車漸行漸遠,婢女與車內之人的交談穿過大雪,依稀飄過來。

“郡主,買這麽多畫放在哪裏呀?”

“期門仆射家的二娘子新開了一間專門教授女學的學堂,剛好送去給她布置內堂吧……”

籠在掌下的手指有輕微的彈動,張希夷游離的神思歸位,縮回蓋在她手背的大掌,屏息地凝視她的睡顏。

顧芸禮眼睫沒有絲毫顫動,方才的彈動仿佛沒有發生過,她依舊陷入沉睡。

屏住的氣息緩緩舒出,張希夷的唇角揚起一抹淺笑,“張某從未有過謀害郡主之心,郡主睡吧……”

峻宇雕牆的安樂侯府棟折榱崩,他的寒廬卻可以護她餘生。

**

素秋,金菊盛開。顧南枝未曾想到,宮亂之後她還有垂簾臨朝的機會。遙望金殿下俯首稱臣的文武百官,恍如隔世。

她沒有插嘴涉政的餘地,攝政王只将她當做安撫餘黨的吉祥物,讓惶惶不安的餘黨見之不再騷動。

隔着垂簾,朝臣望過來的目光紛雜各異,或探尋、或怨恨、或不屑……她想,探尋的是楊顧餘黨,确認她還活着;怨恨和不屑的是曾經得罪過的清流,想置她于死地。從始至終,顧南枝沒有說過一句話。

散朝後,她回到長樂宮,進書房翻閱典籍鑽研,絲毫不受朝堂影響。

傍晚,陸修瑾來長樂宮,兩人一如既往地履行交易,說完後,顧南枝出聲挽留住他離開的腳步。

“對于治理流民哀家有個建議,攝政王不妨一聽。流民數量衆多,一部分安置在城郊,組織救濟,廣施粥棚,家鄉實在被天災摧毀嚴重的齊民編戶,讓他們有家可依、以工代赈。攝政王以為如何?”

今日早朝,群臣正為大批湧入京城的流民而煩擾。奸佞雖除,但天災遺留下的流民仍然存在,頗為棘手。

陸修瑾卓絕的身影立在殿門三尺門檻前,背對她道:“這是太後提出來的?”

“嗯,我有看過《貞觀政要》。”

她聽出他話語裏的譏嘲,“民生治理不是看過書就能解決,太後未免想得太輕而易舉。”

他夾槍帶棍的話令顧南枝蹙起眉頭,細思自己建議的不對之處。

半晌後,她嘀咕道:“不是看書能解決,難道哀家還能出去巡視麽?”

月一收拾幹淨金絲楠木小幾上的杯盞冷茶後,放上新鮮的瓜果點心,“太後娘娘想出宮麽?”

【作者有話說】

今天小忙,這一章陸狗的真香打臉沒能寫到,晚上還有一更,我碼字龜速滑跪求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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