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求罰(二更)
第30章 求罰(二更)
◎“孤想怎樣都可以?”◎
顧南枝沒有隐藏自己的想法, 如實相告:“城外聚集了大量的流民亟待解決,哀家提出的方案被攝政王否決,說哀家紙上談兵, 若是能出宮視察倒可以因地制宜, 采取措施。”
說完, 她又自嘲笑道:“而今哀家朝不保夕,又如何出得了宮廷?罷了……”
月一卻說:“依奴對太後娘娘的了解,若此事未能解決,太後娘娘定會寝食難安。”
他往桌上的哥窯青釉魚耳薰爐新添香料,袅袅輕煙模糊他的神情,“奴可以幫太後娘娘出宮。”
顧南枝怔愣,帶着疑惑與不确定,“你?”
“太後娘娘別忘了, 奴既是長樂大長秋, 也是陛下身邊的中常侍。”攝政王将他從死牢裏提出來後便讓他官複原職, 手上的權勢并未改變,或許是在冗雜的殘黨中陸修瑾無暇顧及他們這些幺麽小醜。
曾幾何時,春日|爛漫的杏花園子也有那麽一個身穿赭衣宮袍的公公幫助她出宮。可他的下場呢?被母親捉住, 不得善終。
初秋微涼,顧南枝仿佛身處寒天臘月打了個冷顫, “不,哀家不去!”
她的嚴詞拒絕并沒有折損月一的決心,自從宮亂前夕, 太後與他交心相談,他便私底下打聽前任中常侍的事跡, 隐約琢磨出前中常侍是因太後出宮之故而死于非命。
“太後是怕出宮事跡敗露, 奴會受到牽連麽?”
顧南枝垂下的鴉睫霎了霎, 被他說中。
“不如奴和太後一同出宮,也能彼此有個照應,可好?”
他與她一同出宮,就算事情敗露,他也不會在宮內出事,而她在宮外亦有人陪伴左右,免遭意外。
顧南枝被說動了。兩個人僞裝成采買的宮人出宮,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半柱香後,出宮的消息已經傳到攝政王的長廣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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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和那個大長秋喬裝打扮成宮人,以采買的名義出宮,還讓長樂宮的婢女扮成太後模樣,在宮裏面營造假象,他們自以為天衣無縫,實則早就被屬下的人勘破了。”
陸修瑾聽完陳元捷的彙報,擱下玉螭紋紫毫筆,阖目靠在黑漆描金雲蝠紋靠背椅。
陳元捷追問道:“太後定是要逃跑,可是要屬下派人将他們都捉回來?”
“不必。”陸修瑾睜眼,眸底的糾結矛盾都被強壓下去。
“為何?就讓太後潛逃麽?我們不是還要……”用太後來要挾陛下、穩固餘黨?後半句話被陳元捷硬生生咽下。
“她不會逃的。”可以的話,他寧願她逃離自己身邊,那樣超脫自己控制的感覺,他不想再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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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深巷,紅葉低窗,秋高氣爽的長安城,街道兩旁市列珠玑,戶盈羅绮,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
“太後打算去哪裏視察?”月一放低聲音。
顧南枝頭戴及膝素紗帷帽,“先去城郊安置的流民地方。”
她與月一出宮後又換了一身裝束,走在人來人往的街市,月一退下宦官宮袍,身着雲山藍修竹杭綢圓袍,腰背挺拔,姿骨瑩秀。
他讓她走在身後,以自己的身軀分開擁擠的人流,為她開辟出一條道,不至于被人群擠壓。
顧南枝的視野蒙了一層白紗,他的背影變得模糊,蕭疏軒朗的身姿卻是尤為顯眼,俨然是一個世家公子。這樣的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逝,她難免扼腕嘆息,他若是不曾入宮就好了……
“到了。”身邊流民衆多,月一便掩去對她的稱呼。
城郊開辟出一方荒地,專門用來安置南下的流民。土黃的地面上搭建棚頂,墊滿枯草堆,四面無牆,夏日百姓還能有一擋雨之地暫時過活,可待到深秋與冬日又該如何度過嚴寒?
不遠處建起粥棚,衣衫褴褛的百姓們排隊領取粥。顧南枝走上前,月一在她周身護佑,流民身上汗臭的氣息撲鼻。
馊臭的氣味沒有阻擋她前進的腳步,顧南枝到達最前面,發現粥桶裏的怎麽能稱之為白粥?分明是白水裏面摻雜少量的米粒。
她氣憤填膺,說出口的聲音都染上幾分怒火,“大瀚律法規定,施粥濟民,所用的粥必須要稠到能立筷子,天子腳下你們用米湯來施粥,就不怕砍頭嗎?”
發放赈粥的官員面色惶惶,“并非我們想用米湯,只是上頭一直不發赈災糧食,我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身邊排隊領粥的流民也嘆道:“前陣子派發的還是牲口吃的草料與糠麸,那奸佞安樂侯倒臺後,我們才能喝上一口米湯吶。”
顧南枝語塞,如何都說不出話。她雖然對抗母族,放流民進城安置,但母族仍然有辦法違抗,譬如派發人不能吃的牲口草料,克扣災銀。
如百姓所說,母族倒臺了,為什麽赈災糧食依舊派發不出?最大的可能是母族早已将國庫掏空,糧倉還有保存的糧食,可若将庫藏的糧食分發下去,來歲遇到災害,就會失去僅剩的保障。
顧南枝退出流民隊伍,神不守舍。
“太後還要去北城門麽?”
這裏的流民只有總數的十之一二,更多的流民還被攔在北城門外,等待生死。
顧南枝已經猜到此次流民治理的症結所在,無怪攝政王會說她紙上談兵。
“不必,時辰不早,我們趕緊回宮。”
回時的步調比來時更為沉重,顧南枝只字未語,她想盡早回宮,于是行得極快,甚至将月一甩在身後。
轉過巷子角落,重新回到繁榮的市街,一陣桂花香的甜膩味道撲面而來。
街邊有一個糖燈影兒的小攤,攤主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熬成流動狀的糖汁在他的手下仿佛有了生命,繪成各式各樣、栩栩如生的動物圖案。
對市井孩童再尋常不過的小攤,在顧南枝眼裏卻是十分新奇,她不禁頓足瞧完老人畫完一個雙魚形狀的糖燈影兒。
一個雲山藍的人影走在小攤前,将老人剛剛制好的糖燈影兒買下。繁華市井,紫陌紅塵,人群喧嚷吵鬧,他堅定地朝她走來,将手裏的細竹棍遞上前。
顧南枝有些錯愕,但一想到他心思的細膩,到底是沒有拂意。
她不過是接下他遞過來的東西,他卻像是得到極好的珍寶,清眸噙滿柔柔的笑,“奴見太後應是喜歡的,便擅作主張買了下來。”
香甜的氣息鑽進鼻間,心裏的難過似乎都被吹淡不少,素紗後的她莞爾道:“是喜歡的。”
手中的糖燈影兒是兩只魚尾朝向左右,魚頭湊在一起似在親吻的形狀,兩只魚身上各有一個細竹棍,顧南枝将那個糖燈影兒一分為二,另一只完整的魚兒塞給他。
不顧他怔愣在原地的模樣,顧南枝道:“不耽擱了,快些回宮吧。”
他卻陡然說一句:“枯草恢複生機了。”
顧南枝疑惑地轉過腦袋。
月一含笑道:“太後娘娘讓奴照顧的枯草,今晨奴發現它又恢複了青綠。”枯萎的花草能重新煥發生機,那麽是不是死寂的心也能重拾希望。
顧南枝想起不久前,她為了開解他,命他精心伺候枯草。那草其實是有名字的,名為卷柏,生命力旺盛,極度幹涸下類似枯萎狀态,也能遇水而榮。
她道:“按照承諾,我該予你賞賜,你想要什麽?”
月一捏緊手裏的細竹棍,“賞賜,奴已經有了。”
一個糖燈影兒,還是他自個出錢買的怎麽能算得上賞賜?知曉他心善,但自己也不能太過摳門呀。“我宮裏的玳瑁箱有一個翡翠玉葫蘆便将它賞賜給你吧,你可以将所有的煩心事都裝進葫蘆。”
天高氣清、金風玉露,寧靜的心湖泛起漣漪,他彎腰虔誠道:“多謝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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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內,身穿翟衣常服的“太後”在美人榻上坐卧難寧,殿門被推開,一個宮婢裝扮的娘子走進來。
“太後,您可算回來了。”
顧南枝想也不用想,她再晚歸一炷香,缈碧定然擔憂懼怕得精神崩潰。
顧南枝并未與她多言,兩人交換衣裳,她堪堪換好,攝政王便登門。
陸修瑾朔冷的眸子掃過她從屏風後踱步而來的身影,“太後未用膳?”
顧南枝扯了個謊,“哀家今日胃口不佳。”
兩人在金絲楠木小幾落座,缈碧奉上香茗後退出宮外,也退出了兩人之間壓抑沉悶的氣氛。
顧南枝又向陸修瑾挖出兩名深埋在朝堂內的殘黨,她說話時咬牙切齒,抖出的兩名殘黨正好是彼時負責安置流民的官員。
“今日就這些罷。”他默然聽完後,起身欲離開。
“等等,”顧南枝叫住他,“針對流民安置的決策,哀家尚有一計。想要妥善的安置流民,繞不開一個字——錢。”
大瀚沉疴積弊,國庫都被那些個蛀蟲蛀空,想要動搖糧倉裏的保命糧是不可能了,必定會引起群臣的激烈反對,畢竟若有天災降臨,那糧食保的可是他們的性命。唯一可行的舉措就是從“錢”字一事上做文章。
他并沒有充耳不聞,甩袖走人,顧南枝知曉自己說中了。他的沉默仿佛是在等待她即将說出口的計策。
“國庫空虛與餘黨脫不開關系,攝政王不妨從餘黨身上籌集赈災錢財,再去江南等富庶之地,收購糧食,以救流民。”
“太後所想未免過于天真,吃進肚的銀錢又如何會吐出來。”
顧南枝提醒他:“在性命之前,錢財都乃身外之物。”
他一點即通,“太後是說只要餘黨捐出錢財,就能免去結黨營私、颠倒大瀚江山的罪責?讓他們将平日貪|污枉法、搜刮民脂的東西歸還就能免罪,太後打得一手好算盤。”
他當真是誤會她了,真正有罪的人定然難逃法網、罪不容誅,她并不是想為母族的有罪之人開脫。
但是她沒有令他完全信服自己的方法,他們的立場始終不同。長長的嘆息在殿內回蕩,她的眸子覆了一層水霧,猶如煙波江上的淡淡愁緒,“流民當前,攝政王不應拘泥于懲處餘黨,餘黨之事非一朝一夕能解決,讓他們交出私吞的銀錢,也是緩兵之計,日後攝政王可事無遺漏地清算他們的罪孽。”
“哀家先以身作則,變賣長樂宮所有的陳設藏品、收拾物什,以籌錢救助流民。”說罷,她取下頭上的十二金鳳釵與鑲嵌一百四十八顆大小不一東珠的華冠。
陸修瑾轉過身,深眸掠過詫異,旋即他擰眉一針見血道:“太後出宮了?”
褪去繁華釵飾的顧南枝青絲自然披散在身後,鉛華洗盡的小臉上霎時發白,躲過他能洞悉人心的眼,“沒、沒有。”
她慌亂一瞬複又恢複鎮靜,反守為攻诘問道:“攝政王為何這般說?”
他沒再看她,颀長的背影走出宮殿,淡淡傳來一句別有深意的話:“最好是。”
許久,顧南枝才恢複原有的心律,反應過來時掌心一片濕滑粘膩。
夜色灰灰,燭影幢幢。缈碧正要服侍顧南枝就寝,外間就來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着是琉璃簾幕被拂開,進來的是攝政王。
顧南枝坐在梨花凳上身形微僵,擡頭望向軒窗外的景色,黑夜、疏星、彎月。
“出去。”陸修瑾開口,卻是對剛剛端來熱水的缈碧說的。
缈碧雙肩哆嗦一下,手裏的巾帕胡亂搭在巾架上便撤下。
他今夜來此又是為何?傍晚時明明才來過不是麽?顧南枝心頭浮起不好的預感,到底是沒有先開口。
鳳鳥紋銅鏡裏映出他朦胧的面容,他稀疏平常地發問:“太後今日出宮了?”
顧南枝想透過銅鏡看出他的神色,但映像太過模糊,什麽都看不清。他一個時辰前才問過自己相同的問題,莫非他有失憶症不成?
“沒有。”這一次她面色如常,斬釘截鐵道。
陸修瑾雙手按在鏡臺邊沿,将背對的她圈在胸懷,男子灼熱的氣息熨帖着脊背。
“太後說謊,甜水巷的糖燈影兒在京城出名,只因攤主在糖漿裏面加了桂花,孤一湊近,你身上的桂花香盈了滿懷。”
一剎那,顧南枝仿佛堕入冰淵,寒意從腳底一直升至頭皮,她震悚得說不出話。
“太後不聽話,私自出宮,要罰,那擅自帶太後出宮的宮人便拖出去杖斃罷。”
不要!顧南枝轉過身,淚水盈滿眼眶,她想起慘死的葉公公,害怕再次失去一個自己親近的人。
一雙烏黑的眼睛蘊生出幾分水汽,嗓音裏的嬌顫如婉轉的莺啼,“求你不要牽扯無辜之人,要罰就罰我好了……你想怎麽做都可以,只要別牽連其他人。”
他抓住她話語裏的措辭,重複道:“孤想怎樣都可以?”
他欺身而下,顧南枝只得後仰,直到脊背抵上堅硬的鏡臺,她退無可退,困守在充滿他氣息的空間。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她能清晰看見他眼底深處的玩弄,“一直以來都是孤伺候太後,太後不妨伺候孤一回,若盡興了,孤便放過其他人。”
【作者有話說】
陸狗有病妥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