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飲酒
第32章 飲酒
◎滴水不漏的攝政王有了一個極大的纰漏。◎
長樂宮消息閉塞, 第二日顧南枝并未見到缈碧,又有一批新的宮婢派來伺候,她才發覺不對, 詢問身邊的月一:“缈碧呢?”
她不問, 月一不會主動說出招惹她煩心, 可她若問了,月一便不會隐瞞,“缈碧得罪了攝政王,已被杖斃。”
“咚”地一下,杏花浮雕茶杯掉在桌上,顧南枝怔了怔。
月一安靜地擦幹茶漬,将杯口缺角的茶盞換新。
濃郁的茗香再次撲鼻,顧南枝嘆了一聲:“罷了, 也是她的命數。”她曾想過缈碧自恃清高、松懈懶怠的性子, 總有一天會闖出災禍, 殃及性命,她未想那一天來得這般早。
顧南枝隐隐猜到缈碧被杖斃的個中緣由。缈碧曾幾次撞見她和攝政王的隐秘,依照她的秉性, 說不動會以此謀取利益,陸修瑾怎會容她?太後的貼身宮女一死, 宮裏勢必會掀起風浪。
親人慘死、家族覆滅、淪為魚肉……顧南枝經歷頗多,心思也變得比以前更為通透。
她想清楚了,自己不過是個性命不保的罪後, 外間的風言流傳,她如何管束得住?不如窩在長樂宮, 偷得清閑。
所幸她上次在朝堂露面, 安撫餘黨, 此次謊稱抱恙未臨朝,攝政王也并未強迫她。但這可引得陛下心急如焚,擔憂她的身子安健。
這期間,陛下來過一次長樂宮,見她精神尚佳,身子卻比以往伶仃單薄,憂心忡忡地賞賜燕窩鹿茸人參等滋養補品。幾日後,又邀請顧南枝去禦花園賞菊。
禦花園一處花圃開滿了魏紫姚黃的菊,英英徑菊,淩霜悅茂,花團錦簇之中建一六角亭,秋風送爽簾幔飄飛,坐于亭中閑敲棋子,極為自在閑适。
顧南枝與陸靈君坐于亭中石桌旁,身後有數名宮人站立伺候。微黃的酒釀從細長的壺嘴裏傾瀉,宛若黃練飛入驚鴻杯。
陸靈君親自将斟滿的菊花酒推至顧南枝手邊,“母後可飲些菊花酒,不醉人的。”
宮廷禦釀的菊花酒能把滿園馥郁芳香送到唇齒之間,絲絲菊瓣在澄黃的酒液中舒展浮沉,光是看着就舒暢至極,湊嘴抿上一口,有一點辛辣,更多的卻是一種只屬于金秋的菊香,仿佛走在鋪滿落葉的山林間,踩踏枯葉發出沙沙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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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枝抿一口,感受頗多。陛下年幼,後宮空置,每逢年節都顯得十分寂寥。菊花酒不濃烈,卻讓她嘗到醉意,回憶起曾經年幼的垂髫時光。
她不由多喝了幾杯,頭腦尚清醒,視物卻有些飄忽。
陸靈君命人挪開酒壺,“母後少喝些吧?”
“不,哀家就要喝。”她嘗到借酒消愁的滋味,一時不舍放開,“哀家就像喝點酒,都不可以麽……”
陸靈君心有觸動,也不再阻止她繼續飲酒。
一杯又一杯,顧南枝直将一壺酒盡數飲畢,酒壺空空如也,亭外花圃的菊香盈袖,與酒裏馥郁的花香如出一轍。
顧南枝嘀咕道:“還不夠呢……”步履虛浮地就要撲向花圃,額面卻貼及一個寬闊胸膛。
她身子晃了晃,腰際便覆上健壯的手臂,扶住她,與此同時頭頂傳來男子的尾音微微上揚的話語,“太後當心。”
顧南枝一擡眸,直直望向他的漆深鳳目,遲鈍地反應過來,扶住她的是攝政王。
意識無比清明的攝政王亦在看她,酡紅如霞漫上雪腮,就連眼尾都暈出一抹粉,襯得那雙眼眸越發潋滟,盈盈眼波勝過千言萬語,一颦一蹙間不經意透出的千嬌百媚令人沉醉。
“母後!”手臂一緊,顧南枝被陸靈君拽過,腰上的桎梏松了,轉而變成陸靈君扶住她坐于鋪着厚軟墊的石凳。
陸修瑾掃過桌上的杯盞點心,劍眉微挑,“陛下與太後好雅興。”
陸靈君恍若未聞一般,并未搭理他,而是對旁邊的宮婢使喚:“你們快來扶住太後。”
陸修瑾卻不介意,端肅地落座于兩人之間,“太後不妨為孤斟一杯酒,也好讓孤嘗嘗是何等佳釀。”
兩人賞菊飲酒,本是風雅之事,卻因他的道來而被攪擾,現下又讓醉酒的太後為其斟酒,他顯然是在刁難。
想通這層,陸靈君不免帶上幾分忿忿,“斟酒是下人做的事,寡人讓宮婢給王叔斟酒。”
宮人奉上滿載的酒壺,正要去捧杯斟酒,酒杯被一大掌蓋住。
兩人一玄色一朱紅,金燦的秋菊都不能分去他們分毫光彩。陸靈君穿着朱紅圓領錦袍,年少的身骨在将來該長成何等卓絕挺拔,睹微知著。陸修瑾玄衣瀾衫,袍角鑲銀邊雲紋,矜貴內斂,自有一股倨傲沉凝的氣勢在身。
兩人誰也不讓誰,一聲柔嗓女音打斷他們暗流湧動下的劍拔弩張,“舉手之勞罷了,哀家給攝政王斟酒便是。”
陸靈君攥緊了膝上衣袂,柔軟的織錦綢緞亦能将掌心磨紅。
顧南枝接過酒壺,傾倒時酒杯似乎一分為二,她晃了晃腦袋想将模糊的景象甩出眼睛,執壺歪歪斜斜地傾倒,很難不灑出去,終于斟滿一杯後,她放下酒壺,雙手端起,奉上,“攝政王請——”
她本就視物模糊,在醇酒的迷醉下,四肢有些不受控制,手中酒杯徑直撞到他擡起的手腕。
暗繡雲紋的衣袖與前襟登時濡濕一片,甚至還往下滴着酒液,酒氣濃重,狼狽不堪。
攝政王面容冷肅,周身透出的寒氣讓人仿佛置身于寒冬臘月,宮人們承受不住,膝蓋發軟跪地求饒。
顧南枝也恍然回神,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她帶着醉意、秋波欲橫的眼眸擡向他,只來得及捕捉到甩袖離去時翻飛的闊袖。伸手想去抓住,指尖碰到華貴綢緞的冰涼絲滑。
雙肩被人牢牢鎖住,陸靈君帶着少年特有的沙啞嗓音,夾雜微微的愉意,“母後喝醉了,寡人送母後回宮。”
太後将滿滿一杯酒灑在攝政王身上,攝政王當即臉色陰沉,拂袖離去。此事在推波助瀾下很快傳遍宮闱內外,太後與攝政王素不相能,之前的流言不攻自破。但仍然有一些奴才私下多嘴,被衛尉捉住以妄議主子的罪名杖刑打板。
長樂宮,宮人皆退在庭院外,殿內的搖曳燭火晃過窗紗,一向不和睦的攝政王與太後落于重重帷幔後,酒香四溢。
顧南枝尚未完全醒酒,又被他連哄帶騙地飲下酒釀,酒勁上頭,意識模糊不清。
“太後怎擁着孤不放手?”他惑人的氣息吹拂耳畔,明明是疑問的語氣,卻帶着幾分引誘。
顧南枝醉得糊塗,想去抓他腰間的墨玉環佩,可他今日未佩環,她失了準頭抓到另一堅硬物什。他喉結滾動,發出舒嘆,“太後……”抓住她作亂的柔荑,将她壓在帏幔後,連同玉蘭花耳墜一齊含弄她的耳珠。
“孤為太後平息流言,折損一件衣裳,太後該好好謝孤才是。”
顧南枝眉頭輕蹙,眼眸噙滿醉意,“我該如何謝?”
話尾一落,她粉潤的唇瓣便被銜住,很快她就明白感謝的方式了。
宮廷內的風言風語還未掀起多大的風浪就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強壓下去,曹稷洞若觀火,第一個發現波瀾不驚的海面下深藏的暗礁險灘。
攝政王宵衣旰食、夙夜在公,長廣宮的燭火可長夜未熄。曹稷立在紫檀雕雲龍紋寶座屏風外,屏風內是攝政王批奏的桌案。
“曹大夫有何事啓奏?”
攝政王許是不喜在辦公時宮人在旁伺候,現下宮內只有他與攝政王,曹稷咽了咽唾沫,索性直言不諱:“臣有事啓奏。前陣子長樂宮任職的婢女臨死之際,說出的言語傳遍宮廷,宮外大臣亦有所耳聞,臣覺得……”
攝政王的回答從深深屏風後傳來,氣息有幾不可察的微喘,“曹大夫也說是前陣子,而今已平息。”
“可那傳言有幾分真假,攝政王心底清楚,江山社稷為重,還望攝政王莫要讓旁的擾亂本心……”
“唔……”屏風後逸出嘤咛,在幽靜的宮殿尤為清晰。
“出去!”攝政王下的逐客令蘊着掌中珍寶被人窺見的怒意。
曹稷退出長廣宮後,發蒙的頭腦逐漸清醒。那時,長樂宮外他與陳元捷在一起時,他的猜測果然不假,他既不是楊顧黨羽,亦不是真正的清流,他将所有的籌碼都壓在彼時還是雲中王的攝政王身上,他是堅定的擁王派,他看中的是攝政王的滴水不漏與無量前景。
如今滴水不漏的攝政王,有了一個極大的纰漏。
曹稷仰首,濃墨的夜幕烏雲遮蔽皎月,暗淡無光。
寶座屏風之後,顧南枝的後腰抵在桌案邊緣,身子不住地起伏。深夜時分,她在宮人的伺候下即将就寝,而攝政王卻宣她去長廣宮,言語中透露阿姊消息,她為了阿姊毅然赴約,不想……
顧南枝用雙手緊緊捂住口鼻,生怕發出動靜,可她在他的刻意作弄下忍不住發出聲響。難以述說的羞愧恥辱從心底冉冉而生,猶如野蠻生長地藤蔓,蔓延整個軀體,絞得她無法呼吸。
淚水盈滿眼眶,終是止不住地流淌,一滴滴砸在翹頭案的雲鶴镂雕,宛若雲霧化成的露珠。
【作者有話說】
黎明前的黑夜,終于要寫到死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