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放心

第33章 放心

◎“太後的謝僅僅停留在嘴上?”◎

一夜磋磨。天上的星子退隐雲端, 顧南枝才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長樂宮。

她将自己埋進繡被,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她和阿姊在安樂侯府舊宅的桂花樹下玩耍, 弟弟年歲小, 還坐不穩, 就把大樹作為依靠。

她們倆搖晃枝幹,金燦燦的桂花紛紛墜落,坐在樹下的弟弟就伸出圓圓的小手去接桂花雨,樂呵呵地笑個不停。

玩累了,阿姊還會采撷新鮮的桂花,親自做桂花糕給她吃,阿姊做的桂花糕是她吃過最甜的點心。

那個時候,真幸福吶。

顧南枝憔悴的睡顏浮起一絲淺淡的笑, 被夜風輕輕一吹就消逝了。

曦光大盛, 有人輕輕喚醒她:“小妹。”

顧南枝迷迷糊糊地睜眼, 日上三竿已是午時,秋日的暖陽是和煦的,就連光束都柔和無比, 鍍在床邊纖秾合度的宮婢身上。

那宮婢長得與阿姊一模一樣,顧南枝揉了揉眼睛, 尚且以為自己還在夢裏。

“太後,起身吃些東西罷。”

顧南枝怔怔地看着她,她的夢怎麽這般真實?手背的軟肉被輕捏兩下, 顧南枝反應過來這不是夢,阿姊實實在在地站在她面前!

“阿姊!”她激動地喊了一聲, 卻因剛剛睡醒, 嗓音喑啞。

顧芸禮背對着宮婢, 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壓不住雀躍的心,顧南枝清清嗓子,讓宮婢都退出殿外,只留下阿姊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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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門開了又合,顧南枝終于不用壓制自己的喜悅,寝衣白裙,撲進阿姊的懷抱。阿姊穩穩抱緊她,就如幼時一般。

外間的八仙桌上布置好菜肴,金絲粳米粥、冰糖燕窩、玫瑰八寶茶,最中心的桂花糕亦如夢裏香甜。

顧芸禮揉揉她的發頂,溫柔道:“阿姊知道你受了許多磋磨,先吃點東西,其餘的之後再說。”

“嗯!”顧南枝喉嚨哽咽,重重點首。

她用膳的速度比以往要快,就想着吃完後能與阿姊多說會兒話,她食量素來微末,今日卻難得食指大動,那碟桂花糕被一掃而光。

顧芸禮遞上八寶茶,緩拍她瘦削的脊背,“小妹,慢些吶……”

她用完膳,喝下茶水便迫不及待地開口道:“阿姊,近來如何?是怎樣從廷尉署出來的?有沒有受傷?可有哪裏需要小妹幫忙?阿姊……”

她的問題如竹筒倒豆子般噼裏啪啦,顧芸禮堪堪止住,“好了,我能從廷尉署出來,是因為一個人……”

顧芸禮講述她被張希夷接回府宅的經過,她住在府宅裏閉門不出,唯一的念頭便是想見一見顧南枝。張希夷見她終日郁郁,到底是幫她進宮。

顧南枝聽她說完,“看來這名曾經做過安樂侯府的張夫子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小妹怎這般說?他是……安插在府內的細作,是我看走了人,引狼入室。”

“阿姊不必自責,其實有沒有他,安樂侯府必敗的局勢已成定局……”阿姊被關在廷尉署大牢,不知外界如何看待母族倒臺,百姓們無一不是拊掌叫好,他們安樂侯府早已失了民心。

顧南枝縱有萬般不願見到此情形,卻不得不迫于現實。

提及安樂侯府,不由想到逝去的母親與不知所蹤的父親和弟弟,顧芸禮溫柔的手掌撫慰她的後背,“過去便過去了,人總要朝前看。阿姊說清了自己的狀況,倒是對小妹一無所知。”

顧南枝吸了吸鼻翼,雙眸眼波江山橫生水霧輕煙,“阿姊不必擔心我,我在宮裏一切安好。”

宮亂後,顧芸禮見到妹妹,兩人一起锒铛入獄,但小妹身骨虛弱發起高熱,性命危在旦夕,當時她恨不得抛棄尊嚴、撕掉面子,求獄卒為小妹診治。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小妹被帶出牢獄得到救治。

可雲中王哪裏會是仁善之人?他救小妹一命,定是別有所圖。

顧芸禮:“小妹你可是答應過他什麽?”

聰穎如阿姊,怎會想不到她得以保全性命的緣由,顧南枝也不打算隐瞞,老老實實說出她和陸修瑾的交易,“我助他拔除朝中深埋的餘黨禍害,他答應放族中無辜之人一條性命。”

“所以,廷尉署接連以來有人被釋放,蓋因你在與他斡旋。”顧芸禮恍然大悟。

估摸用膳的時間差不多了,再耽擱下去會引起懷疑。

宮婢入宮收拾殘羹,顧芸禮在裏間為她梳發盤髻,“就讓奴給太後挽發吧,好些日子沒挽過,怕是手生了。”

顧南枝搭在她執銀梳篦的手背,低聲道:“阿姊挽成什麽我都喜歡。”

撩開順滑油亮的烏發,露出弧度完美的後頸,顧芸禮瞳孔微滞,目光凝在她雪白後頸上的斑斑紅痕。

指腹懸在紅痕上,想要撫摸卻又害怕弄疼她,“他怎麽能這樣對你……”

顧南枝轉過身,及時抓住顧芸禮手裏搖搖欲墜的梳篦。阿姊生性像極了母親,愛憎分明、堅毅果敢,很少有落淚的時候,現在阿姊雙目噙淚,嘴唇顫動,看得她心底難過極了。

“阿姊,沒什麽的。只要能保住性命,其他的又算得了什麽呢?”她早就想清楚了,自從幼年入宮後,她再不能和同齡的娘子一樣,過上尋常的日子,她已經習慣了。

顧南枝用勸說自己的心裏話來安慰顧芸禮,“水有源,木有根,方能水流不盡,木生不窮。只要還活着,一切就有希冀。”

顧芸禮含淚為她挽發,一梳梳到尾,再手指靈動地盤成流雲髻,簪上銀流蘇步搖釵,配上蝴蝶珠花,靈動清麗得像待字閨中的嬌貴娘子。

短暫的重逢後即是別離,顧芸禮離開長樂宮,她并未與小妹依依惜別,就好像下次她們還會再見。

濃雲遮蔽金烏,天色變得陰沉晦暗,離開金磚碧瓦的宮廷,寬闊的大道旁停駐一輛素色缥青簾栊馬車。

顧芸禮垂首,車轅上的車夫認出她的面孔,連忙為她打簾,素淨的簾栊掀開,一片鮮目的绛色撞入眼眸。

車內端坐的人身穿绛色官袍,身形疏朗,眉眼驚鴻,是灰冷景狀裏唯一的一抹亮色。

顧芸禮記憶猶新,那一日她走出晦暗發黴的地牢,迎接她的是一束刺目的光。

“郡主。”恭而有禮的稱呼喚回她的神思。

顧芸禮坐在他的側邊,轉開眼,望向窗外行人如織的喧鬧街道,“如今我已不再是郡主。”

“陛下一日未褫奪封號,郡主便還是定陶郡主。在下願求娶郡主,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顧芸禮驚詫地轉過腦袋,不再糾結他的稱呼問題,而是後一句令她震驚萬分的話,“你在說什麽?”

她仔細打量他,眉目疏朗的端方君子面上是滿滿的誠摯,“在下欲求娶郡主,還望郡主成全。”

“你是不是受人要挾?不對,你已任職長史,為攝政王鷹犬,誰又能威脅你?”顧芸禮冷經過來,依舊不信。

“沒有人威脅在下,在下是自願的。”

顧芸禮問:“為什麽?”

為什麽?張希夷想起半個時辰前,他于金殿之中,俯首拜見攝政王。他雖然将郡主從死牢裏救出,但郡主整日郁郁寡歡,大夫說再如此下去,郡主身子必垮。

他知曉郡主的症結在寂寂深宮,便想辦法去求攝政王,讓她們姊妹見上一面,好在攝政王答應了他。

他跪在栽絨暮紫團蝠紋毯,被權貴毆打、貧窮折磨都不曾折斷的脊骨彎下,“臣叩謝攝政王。”

上首之人漫不經心道:“不過是你主持秋闱有功,應有的賞賜罷了。”

張希夷不敢居功,謙卑道:“秋闱有大司徒,臣只是輔佐在側,行橫草之功。”

陸修瑾未曾停下朱筆,兀自道:“現下她們應該是見了面,你先斬後奏送顧芸禮進宮,就不怕孤知曉後不答應,先把你斬了?”

“攝政王于臣而言有再造之恩,若攝政王想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顯然,陸修瑾沒有對他生出殺心,對于他的肺腑之言并無多大反應,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張希夷第一次忤逆他的命令,額頭叩在堅硬的玉磚,仿佛他堅毅的決心發出“咚”的一聲,“臣鬥膽求攝政王賜婚。”

“誰?”朱筆擱置流雲裹山形筆架,陸修瑾凝眸望向他,“定陶郡主?她為罪臣之女,你娶她不怕白璧染瑕,從此晉升無望?”

他執拗道:“臣不怕,還請攝政王恩賜。”

兩息默然後,上首之人道:“你下去罷。”

“臣多謝攝政王。”

張希夷退出宮廷,來到宮門外的馬車裏等待歸來的定陶郡主。

回憶在颠簸的車馬裏結束,他的心卻是堅韌穩固,郡主想要刨根究底,他便給她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

“太後在宮中保住自身已萬分艱難,郡主為何還要讓太後擔心,分身乏術?”

短短一句話,顧芸禮霎時明了,她與攝政王不共戴天,如今能保住性命順利離開廷尉署,其中小妹不知付出了多少。張希夷乃攝政王擁趸,她下嫁于他,便是告訴攝政王,她顧芸禮甘心屈從。

呵……顧芸禮心底發笑,可小妹後頸的傷痕歷歷在目,她又怎麽舍得讓小妹的努力付諸東流。

“好,我嫁你。”她開口艱澀無比。

半月後的傍晚,顧芸禮一如既往坐在金絲楠木小幾邊,等待攝政王的登臨。

玄色長衫猶如深夜的濃墨漆黑,鑲邊的銀絲線折射出如月冷輝。他來了,随之帶來的還有一封燙金正紅的柬帖。

“在交易開始前,太後不妨先打開它。”

顧南枝腦中的弦繃緊,緩緩打開柬帖,竟是阿姊的喜帖。阿姊要成婚了?!

陸修瑾看出她的驚訝疑惑,落座于她對面,好心解釋:“如你所見,定陶郡主與長史張希夷成婚,張長史乃孤手下,性情敦厚溫善,你阿姊嫁于她,不會受到虧待。”

在見到新郎官名諱的時候,顧南枝就懂了,阿姊有他庇護,便不會有性命之虞,她也能放下心了。

她所求不過身邊無辜之人能安然存活,“哀家多謝攝政王。”

他聲如珍珠墜落玉盤,清冷上揚,“太後的謝僅僅停留在嘴上?”

顧南枝一瞬便明白他想要自己怎麽謝。窗外餘霞成绮,金烏最後的光輝灑落窗臺,連掌燈的時辰都不到。

她咬唇,難堪道:“現在是白日。”

他沒有戴蹀躞帶,自然也沒有配烏玉環,取下兩指寬的腰帶,覆住她的雙目。

絢爛的霞光随着閉眼而消散,她聽到他近在耳畔的聲音,“現在是黑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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