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生辰
第34章 生辰
◎她似要幻化出雙翅飛走◎
子夜, 他的興致才将将退卻。
他們連晚膳都未吃,或許未吃的只有顧南枝,他已然餍足, 這期間顧南枝體力不支昏昏睡去。
陸修瑾将她打橫抱起, 小小的一只, 輕盈如片羽,放入拔步床便深陷錦被。調皮的發梢黏在她的臉頰,雙頰滿是被揉弄出的粉,惹人欺憐。
被他潤澤的櫻唇翕動,陸修瑾伏低身子,聽見她呢喃:“阿姊,阿姊……”
“連入睡都在喊你的阿姊,她當真重要至極。”頓了頓, 他繼續道, “就算為了你阿姊, 你也會好好活下去的,對吧。”是陳述,而非疑問。
顧南枝聽不見, 她正沉溺于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安樂侯府舊宅的桂花樹枯萎了,取代古樸軒敞宅院的是一片荒蕪土地, 天色幽暗,沒有一絲光亮。
她赤足踩在光禿禿的土地,饑腸辘辘, 身體虛弱得下一刻就要昏厥。就在這時,面前出現一個白色的石子, 顧南枝撿起來, 她嗅到一絲香甜, 忍不住淺嘗一口,哪裏是什麽石子?分明是變硬的糖糕。
一小塊糖糕怎麽能果腹?好在每隔十步就出現糖糕,她一面撿一面吃,竟然走到一處深坑,坑裏鋪滿了白花花的糖糕,她急不可耐地躍下去。
可撿起糖糕,她才發現坑底還鋪就一層細密的網。大網收緊,她被束縛在網內,懸在半空,像一只幼小的獸瑟縮地抱住自己。
火光耀亮黑夜,也耀亮獵人冷峻的臉,那獵人與陸修瑾長相一模一樣,心滿意足地笑着,擡起手指将她臉頰的發絲捋至耳後。
顧南枝遽然驚醒,朦胧的鹿眸漸漸恢複神采,明亮的光照進眼眸,卻無法驅散其中的霧。
聽說夢境是現實的映射,他是極富耐心的獵人,在荒蕪的土地放上細碎的甜糖,将饑腸辘辘的她一步步誘惑進陷阱,沉淪到難以自拔的時候被捕獲,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她晦暗的眼神在觸到枕邊正紅的喜帖,一點光如流星劃過。指腹撫摸喜帖上的燙金字體“百歲千秋,鸾鳳和鳴”,眼睛似乎也被鮮豔的紅燙到,濕潤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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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她墜入萬丈深淵,阿姊也一定要幸福……
菊月十五,宜嫁娶。
大梁圓柱纏繞正紅綢緞,雙喜大字貼于正廳中央,龍鳳雙燭燃得熱烈,賓客們一聲聲地祝詞,喜氣洋洋,吉祥止止。
顧芸禮從未想到自己出嫁的那一日會這麽快來臨,她年過十八,京中其他同齡的娘子要麽已經出閣,要麽約定婚約。唯她,自幼受母親熏陶,所見所聞告訴她,女子可以不必囿于後宅深院,也能活出一番廣闊的天地。
而今,她到底還是囿于宅院了。
鴛鴦戲水喜帕被金秤挑開,初見清貧的男子穿着金絲鑲邊喜服,他白淨的面上多了一抹酡紅,應是喝過不少酒,唇角上揚,肉眼可見的歡喜。
張希夷遞過來酒杯,“雖是虛禮,但不敢輕慢郡主。”
說到底他們不過是一場迫不得已的嫁娶。顧芸禮接過酒杯,與他交臂同飲。
同飲合卺酒,結為連理枝。
“芸娘……”張希夷嘴唇阖動,極輕極輕地喚出萦繞在心間良久的稱呼。
夢寐以求的人就在觸手可及的咫尺距離,為他披上鳳冠霞帔,描眉點唇,今天的她姣美極了,只一眼就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張希夷忽略她微蹙的秀眉,眉目缱绻,深情道:“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顧芸禮猶如局外看戲的人,冷漠地沒有回應。
洞房花燭夜,兩人同榻而眠,中間卻隔着一團百子喜被攏成的塄坎,泾渭分明。
秋去冬來,轉眼立冬來臨。夜裏霧霭沉沉,清晨不見枝葉上的朝露,而是被寒冷的溫度凝成白霜,光禿的枝桠猶如裹了一層糖衣。
顧南枝在冬天來臨的第一日出生,她過了百日都還未取名字,百日後母親見到淩霜傲雪的梅,才給她取名南枝。若把南枝,圖入淩煙,香滿玉樓瓊闕。
如今梅花依舊含苞欲綻,人卻不是彼時的人了。
月一推門而入,溫暖的熱氣便撲面而來。太後娘娘身體羸弱,一打霜就燒起地龍。紫檀木屏風後,她托腮撐在窗臺,出神地望着長樂宮牆外橫斜生出的幾枝臘梅。
他取過木施上的兔毛鬥篷披在她的雙肩,“殿外風大,太後娘娘若要開窗,合該披一件鬥篷。”
“哀家忘了,但是月一總會記得的。”她半挽的青絲以瓊枝貝殼梳篦低低簪在右側,餘下的發攏聚起來斜斜搭在削肩,笑起來清淺媚人。
好比出水芙蕖,端的是纖塵不染,卻勾動人的谷欠念。
月一似乎聽見含苞待放的臘梅緩緩舒展花瓣的聲音,立時垂眸避諱,遞出信箋與檀木镂紋食盒,“是張長史府上送來的信與食盒。”
顧南枝與張長史并無交集,那傳信給她的惟有嫁與張長史的阿姊。她興奮地拆開信封,凝光紙上只有四個遒勁有力的字:平安勿念。
食盒裏盛放帶有小爐溫着的桂花糕,那麽冷的天也不知阿姊是從哪裏弄來的新鮮桂花,想必頗費精力。
阿姊沒有在信裏明說,顧南枝卻是與她心意相通,她在祝願自己生辰喜樂。
她咬一口溫熱的桂花糕,香甜柔軟的細膩口感充斥唇舌,恰如冬日裏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月一下去再回來時,手裏端着托盤,紅木托盤上盛着一盞日鑄雪芽,還有一束明黃的花。
“這是……”顧南枝被那束從未見過的花所吸引,拿起來,花枝搖曳,發出清脆的響。
“這是奴用黃岫玉做的雲苔花,慶賀太後生辰。”
一朵雲苔花有四朵花瓣呈十字形,每一瓣都是他親手雕琢而成,顧南枝怎不生出感動,“哀家很喜歡,既是生辰,散些喜錢給宮裏的宮人罷。”
幽寂冷清的長樂宮生出久違的喜色。不久後,顧南枝收到賀禮,陛下陷在繁忙的政務脫不開身,送來的生辰禮是畫琺琅長方盆玉蘭盆景,令她意外的是陸修瑾也送來賀禮,一副點翠海棠紋頭面,華貴耀眼。
顧南枝沒有多大的歡喜,讓宮婢把頭面放在樟木箱底。
太後壽辰,普天同慶,但因天災頻頻,朝廷開源節流,未廣設宴席。這是對往歲太後鋪張奢靡壽辰,今歲一切從簡的交代。實際,顧南枝有罪之身,她的生辰必定不會大辦特辦。
戌時,燈盞蓋滅,顧南枝早早就寝,這是她度過的最平靜的一次生辰。
然而,她想平靜,有人卻不願。
半夢半醒間,她被攬進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熟悉是因他的冷香氣息,陌生是因他踏夜而來,披霜帶露。
他不是第一次深夜闖入,可顧南枝還是受到不小驚吓,攥緊衣襟失聲道:“你想做什麽?”
他不容她反抗,強行将她抱出寝宮,宮外不見值守的宮婢與守衛,應是被他支開。
殿外寒冷,她只來得及披一件鬥篷,夜風一吹砭人肌骨,她縮成一團,看起來就像緊緊地縮進他懷裏。
忽然,被打橫抱起的身子驟然墜落,她駭得手臂環住他的肩頸。
他是故意的,戲弄她後不忘調笑道:“太後可要抱緊了。”
顧南枝半張小臉都被毛茸茸的鬥篷領子遮住,露在外面的鼻尖泛紅,不知是被冷風吹的,亦或者是被他的戲谑弄的。
陸修瑾懷抱她所行的目的是宮闱北方的摘星閣,摘星閣建于前朝,是整個長安最高聳的地方,立在摘星閣上可摘星攬月,縱觀大瀚江山。
她果然被他抱了上去,十餘丈高的盤旋木梯,他抱着她一階階行過,木梯盡頭是摘星閣的最頂端。
今夜無月,璀璨的繁星像是天宮仙人點燃的燈火,皎皎綻輝。
她被陸修瑾從背後擁住,脊背熨帖他寬闊的胸膛,“看下面。”
顧南枝低頭俯瞰,禁宮的最高處能縱覽整個長安城,長街小巷井然有序,房屋錯落有致都變得無比渺小,仿佛能将遠闊河山踩在腳下。
她掃視一眼,便伸出手臂,想要去摘天上的星子。她寧願要天上虛無缥缈的星星。
他最是明白她白狐裘鬥篷下只着輕薄寝衣,夜風拂過她近乎透明的臉龐,白袂飄蕩,她探出的袖子上刺繡梨花暗紋,朵朵梨花如同羽毛,似要幻化出雙翅羽化飛走。
陸修瑾倏然心口一緊,拽回她的柔荑,将她的雙手反剪在身後,咬弄櫻桃似的耳珠,“不許逃。”
如同咒語一點點鑽進心裏,在她的身上打下屬于他的烙印。白狐裘鬥篷與玄色大氅散落在地,後背抵住堅硬的闌幹,嘴唇逸出的嘤咛被他吞入腹中。
忽然,他将她轉了一面,顧南枝面向闌幹,夜色深濃曠遠,一簇簇焰火争先恐後地升上蒼穹,綻開耀眼的煙花,镌刻在漆深的夜幕。他再次貼近,顧南枝搭在闌幹的手倏然抓緊。
顧南枝從未知道換一個高度看焰火,會是這般奇妙,那焰火十分特別,仿佛她一伸手就能觸到。
“喜歡嗎?送你的生辰禮。”耳畔萦繞他沙啞的微喘。嗚咽與嘤咛代替她回答,喜歡呀,怎麽會不喜歡呢?她就像是一閃而逝的焰火,短暫地絢爛後,殘煙無痕。
最後一簇焰火升騰的同時,顧南枝的腦袋裏也轟然炸出焰火,極致的空白後,她不禁想起白日裏被她壓在樟木箱底的點翠頭面,那不是他送來的賀禮麽?既然已經送出,為何又要送她一場盛世焰火?
顧南枝來不及詢問,便在濃重的睡意碾壓下沉入夢鄉。
【作者有話說】
若把南枝,圖入淩煙,香滿玉樓瓊闕。——吳文英《暗香疏影·夾鐘宮賦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