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怒火
第35章 怒火
◎“枝枝,休想逃離孤。”◎
光陰從不待人, 轉眼舊歲辭別,迎來新歲,顧南枝身為太後以身體抱恙為由, 未出席宮宴, 而她的缺席注定不會影響宮宴的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未央宮正殿杲杲的燈火仿佛能照到長樂宮, 顧南枝在宮婢的伺候下早早就寝,她身邊的宮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如今這批宮人受過嚴苛規訓,對她恭敬到近乎惶恐。
她想念月一了,但月一身為中常侍,需伺候陛下左右。她嗟嘆一口氣,正要褪下外衫,殿外響起腳步聲。
半個時辰後, 夜風吹動廊檐下新挂的大紅琉璃宮燈, 宮燈止不住在空中打旋兒, 月一恭送陛下回甘泉宮後馬不停蹄地趕來長樂宮。
長樂宮已經熄滅燈火,與禁外的張燈結彩相比,分外冷清。他心底悵然, 悄悄推開殿門入內,隔着滿月門的簾幕, 他唇瓣阖動,在無人在意的陰暗獻上無聲地祝福。
辭暮爾爾,煙火年年。願太後歲歲平安。
即将踏出宮殿時, 他忽然腳尖一轉,向寝殿走去, 灑金帳子微微飄動, 玉枕繡被整齊疊放在原處, 哪裏有半個人影?
他疾步走出殿外,拎來值夜的宮婢詢問:“太後娘娘呢?”
大長秋平素溫和的面容陰沉得可怕,宮婢不知出了什麽大事,雙腿發軟地跪在地上,“半個時辰前,攝政王來長樂宮将太後娘娘帶走了,大長秋出什麽事了麽?”
月一淡淡道:“無事,你下去吧。”
“是。”宮婢提起小宮燈,正要回配房的路上,回首望見大長秋松孑然立在黑暗空寂的廊蕪,黯然神傷。
月色溶溶,一輛赤金烏木馬車駛出宮門。那馬車奢靡至極,寶頂鑲金嵌玉,緋色的簾栊都密密織就南海珍珠,過往行人不由對裏面的天橫貴胄生出探究之心。
馬車座位鋪滿柔軟的白絨毯,陸修瑾正襟危坐在主位,顧南枝懶懶地倚在車壁,自從母族倒臺後,她也不多講究宮廷禮儀。
“攝政王是要帶哀家去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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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目養神,沒有回答她的意思。不止這一次,半個時辰前顧南枝正要歇下,他卻闖了進來,顧南枝問他想要做什麽?他只冷淡地回答:“太後待會就知曉。”
他語氣冷漠,帶着疏離,像是想要遠離她又不得不接近她一樣。如若不是見過他如狼似虎的模樣,顧南枝倒真的會被他克己複禮的假象欺騙。
行過一盞茶,馬車停駐,顧南枝撩開車簾一角,眸色怔忪。
城郊曾有一處荒地,後來開辟出,專門用以安置流民。秋天時,顧南枝還來過,彼時窮街陋巷,泥地搭屋棚,環堵蕭然。而今平房瓦舍皆以建成,屋子裏的燭火透過窗戶,與門上鮮紅的桃符對聯互相映襯,冷肅的空氣似乎都染上溫暖熱鬧的氣息。
顧南枝茅塞頓開,想通他帶自己出宮的深意,與此同時他的話語在作證她的猜想,“若無太後獻計獻策,以身作則,寧安坊不會那麽快修建完畢,他們還在新歲的寒風中苦熬。”
價值連城的珠玉金釵到底是死物,若能換出錢財,用之于民,也是一件好事。顧南枝想起寧安坊建造成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仿佛感受到百姓們颠沛流離後的安家樂業、溫馨團圓,難免眼眶酸脹,濕意洶湧。
“多謝攝政王。”謝謝他帶她出宮見到流民安置下來後的溫馨景象,讓她知曉自己的堅持不是愚昧,不是錯的。
她抹掉眼角濕潤,“我想下去走走。”
“可。”他居然出乎意料地好說話,顧南枝側眸看去,他狹長的鳳目落在窗外,大紅燈籠的紅光籠在他精雕玉琢的面容,減淡幾分冷峻。
壓下心頭的怪異感,顧南枝走出馬車,陸修瑾緊随其後,她詫異轉身,陸修瑾道:“孤與太後一同。”
顧南枝也就不糾結他的同行,車夫将烏木馬車趕至陰影處,兩人一前一後行向坊街。
街道兩旁鋪滿亂瓊碎玉,細密的雪花還不斷從天落下,但這澆不滅過年的喧鬧,綁着沖天揪、雙環髻的孩子們像游魚一樣呼啦啦地在巷道裏穿梭,手裏揮舞焰火鞭炮,空氣裏彌漫淡淡的硝煙味兒。
一個身穿紅襖的孩子搶走領頭孩子吃剩的糖葫蘆,一面跑一面得意地回頭大笑,突然他與迎面走來的人相撞,華貴衣袂染上糖漬。
“啊,對、對不起……”孩子一屁|股坐在雪地,揉着撞得生疼的腦門,支支吾吾地道歉。
原本像一群小魚一樣歡快自在的孩子們也停下鬧騰,瞧着迎面走來的氣質冷然的貴人,遠遠地站在牆邊,圍成一團。
糟了。顧南枝連忙扶起撞人的小孩,惶惶不安地觑一眼陸修瑾,他正從袖袍裏掏出物什。
顧南枝胸口登時被攥緊,将小孩護在身後。
如玉如琢的掌心靜靜躺着一枚碎銀,陸修瑾對那孩子道:“撞掉你的糖葫蘆,不能吃了,這是賠償你的。”
小孩子從顧南枝的腋下鑽出來,喜出望外道:“謝謝哥哥!”
一枚碎銀能買好多根糖葫蘆,足夠他們這堆孩子人手一串啦,小孩一揮手,其餘的孩子烏泱泱地跟随他跑去買糖葫蘆。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但留下的熱勁兒還在洋溢。
顧南枝望着那歡騰雀躍的孩童們,唇角揚起笑意,瞥見陸修瑾投來的別有深意的目光,她的笑容有些僵硬。
陸修瑾朝她走近,“太後對孤似乎誤解頗深。”
他每走近一步,顧南枝就後退一步,四五步後脊背貼在青磚牆壁,退無可退,她與他能洞悉人心的眼眸錯開,讪讪道:“我沒有。”
要看清一個人不因關注她說了什麽,而是在于她做了什麽。她嘴上說沒有,但将小孩子護在身後的行徑不會欺騙。她竟潛意識認為他會傷害稚童。
陸修瑾點住空無一物的左耳,仿佛在心底質問另一個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麽?回應他的是一片默然。
他頭一次感受到如此無力、不受控制,日錄上的隐瞞、她對他的畏懼,都讓他無所适從。
明明一開始他們之間不是這樣的,他唯一對不起她的便是借用她的手肅清楊顧世家,立場不同,他不得不做。他已經在竭盡全力彌補,留她一命,她的日子與以往沒什麽不同,順應她的心意,釋放餘黨裏的無辜之人,甚至救她身懷異心的阿姊。
為什麽?他想開口問她,為什麽要這樣畏懼自己?他猜到是因為體內的另一個人在作祟,那個人與她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他所不知的?
陸修瑾薄唇幾次翕動,到底将疑問是咽了下去,“回去罷。”
顧南枝綴在他身後,他比來時平添一份落寞,就像變了個人,顧南枝搖了搖首,是錯覺吧。
兩人走出寧安坊,一隊敲鑼打鼓、噴火踩高跷的社火隊伍正在游街。新歲無宵禁,不少百姓自發組成社火班子,戴上花面殼子扮作神明,驅鬼逐疫,祈福求願。亦有百姓随着社火隊伍邊走邊看,不時拊掌喝彩。
顧南枝本就與陸修瑾相隔數步,眼睜睜見他行去對面巷子,而自己被社火隊伍攔住腳步,只得原地等待隊伍離去。
社火隊伍的末尾搖搖擺擺的瞬間,一個大掌從背後捂住她的口鼻,求救的聲音湮滅在喧天鑼鼓之中。
顧南枝七八歲的時候還未入宮,爹爹會帶着她和阿姊在新歲時出門游玩,長安城裏的拍花子最喜歡在過年節、人群簇擁之時趁機拐走小孩,所以小孩子要緊跟父母身邊,不能單獨往陰暗的角落湊。
她想起幼年父親的叮囑,心下一陣懼怕,她遇到拍花子了?
顧南枝死命掙紮,但男女力量懸殊,她被男子拖入一個偏僻的平房,扔在地面。
房間內并未點燈,她被捂得狠了,險些窒息暈厥過去,一張嘴空氣争先恐後地吸入肺腑。
油燈點亮,屋內驟然亮堂,一張半邊被燒灼留疤的臉在搖曳的燭火下悚然恐怖。
“啊——”顧南枝失聲厲叫,立即被捂住。
毀容的男子一說話,臉上的疤痕被扯動,“太後不記得我了?”
短暫沖擊後,顧南枝見他殘留完好的面容十分熟悉,終于是在腦海的最角落想起,他是楊爍!
茶肆小閣樓的後街,楊爍欺淩良家,被他們制止,後來她才知曉他是光祿勳楊磐之侄。
“難為太後還記得我。”楊爍陰恻恻地笑了。
母族倒臺後,楊磐首當其沖,被用來殺雞儆猴,顧南枝記得宮亂後,陸修瑾第一個以鐵血手段肅清的就是光祿勳楊家。
“大伯死了啊,那天光祿勳楊府被抄,我和大伯好不容易逃出去,我本想回家避難,但家中也搖搖欲墜,回去說不準也難逃一死。我混跡在流民堆裏,那些流民卑賤如蝼蟻,居然敢和我搶吃的,我臉上的傷就是因為他們!”
他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顧南枝快呼吸不過來。
“其實也不完全是因為那些賤民,都是你害了我!害了我們!你不是顧家人嗎?為什麽要害我們啊?如果不是你勾結亂臣賊子,我們楊家怎麽會倒臺?大伯臨死前和我說是你背叛母族,背叛我們!”
他抓起顧南枝的頭發,讓她被迫面向屋子裏的祖宗牌位。
“你看看,這裏都是你曾經的親人,你害死他們,你該以死謝罪!”
一把锃亮的鋒刃橫在她的脖頸,楊爍咬牙心一橫。
顧南枝額間滲出冷汗,門外陡然響起士兵走動詢問聲救了她一命,她感受到楊爍撤離匕首,他面上劃過忌憚,“你的人來得挺快,可惜無用。”
她被他拉扯着從後門逃離,鋒利的刀尖抵住後背,躲開搜尋的官兵,楊爍警告她:“休想呼救,否則現在就殺了你!”
顧南枝不得不呼救,只好盡力拖慢速度,希望官兵早些發現來救自己。但楊爍卻不給她機會,帶她往犄角旮旯裏鑽,東逃西竄,最後停在北城門的一處巷角。
城門關閉,士兵森然駐守,楊爍道:“我和大伯本想逃出長安,結果大伯在這裏被抓住慘死刀下。”
後背的鋒刃離開,轉而貼近她頸部跳動的脈搏,楊爍獰笑道:“正好,就在這裏用你的命去祭奠大伯吧!”
“砰——”楊爍整個人被踢飛,後背結結實實撞在牆壁,發出牙酸的骨裂聲。
顧南枝向身後回望,他玄色的衣袂微微擺動,眸底冷若冰霜,“把他拖下去一截截砍斷,喂狗。”
胸骨碎裂、半死不活的楊爍如拖死狗一樣被拖了下去。
陸修瑾向她走近,玉山一樣巍峨的黑影籠罩住她,他垂眸無聲看她,目光深不見底。
一種熟悉又可怕的感覺爬上脊背,顧南枝覺得他又變了,不是方才帶自己出宮,給小孩買糖的陸修瑾,他又變成暗夜裏肆意折辱她的那個人。
後頸被他的大掌撫住,按入他的胸膛。
顧南枝被他帶回宮,硬生生扔在拔步床。他冷聲呵退宮人,讓顧南枝孤立無援。
他沉冷的眸子蘊着怒火,左側唇角勾起,“太後想逃?”
顧南枝不可置信:“不是的,你親眼所見楊爍明明想殺我……”
“原來他是楊爍。”他恍然大悟,“上次帶太後潛逃出宮的就是楊宇赫,他們都姓楊,都是太後的親人,帶你逃走再合适不過,對麽?”
顧南枝擰眉,發現與他說不通,“你怎麽會那麽想?分明是你帶我出宮的……”
他卻不給她辯解的機會,掌住她的後腦,雙唇攫取她的呼吸。
他對她充滿無限的占有欲,發現她要逃離自己,哪怕是一個假想念頭,他都無法忍受。
金器相撞的聲音在黑夜裏響起,金色的腳铐又回到顧南枝的腳踝,鎖住她的自由與尊嚴。
她想逃走,但是金鎖鏈的另一端在他手中,他一拉,她就被拖回去……她快要承受不住之際,大掌掐住她優美的脖頸,讓她在窒息之中攀上雲端。
腦海裏是焰火炸開後的漆黑茫然,惟有一個嗓音像符咒一樣緊緊禁锢她的靈魂,就算死也不會解開,“枝枝,休想逃離孤。”
【作者有話說】
讓陸狗最後發一次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