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失火
第38章 失火
◎對不起,孤錯了◎
渾渾噩噩之間, 一顆清香四溢的藥丸被塞進嘴裏,顧南枝下意識吞入腹中,腹部的墜痛得以緩解。她整個人宛若從水中撈出, 費力睜開被汗水津住的眼睫, 她見到熟悉的溫和面孔, “月一……”
“太後。”他渾身濕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尾泛紅,“和我一起走吧。”
她覆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還帶着哽咽後的餘韻道:“好,就算是死,我也和你一起走。”
宮婢在殿外垂首,檻窗上映照出的燭火越來越光亮,待到發現時, 那哪裏是燭光, 明明是大盛的火光。宮婢闖進殿內, 焦灼地呼喊“太後”,然而下一刻後腦被擊中,猛地倒地。
無人在意金絲楠木架子上挂着的金絲籠已被打開, 禁锢一方的芙蓉鳥振翅飛走。
長廣宮,大瀚的三公九卿彙聚于此。
站在燒前面的禦史大夫曹稷, 他直言不諱道:“太後穢亂後宮,此事若傳出去,有損皇室顏面, 臣懇請攝政王處死太後。”
他所言得到身後衆臣附和,不少朝臣衣領微亂, 進賢冠稍稍歪斜, 一見就是收到風聲後倉促趕來的。
張希夷職任長史, 着緋紅官袍,意氣風發,他站出來躬身道:“茲事體大,還望攝政王深思,應當厘清真相後,方能定罪。”
有人激烈反對,“還需要如何厘清?太後與宮人珠胎暗結,肚裏的孩子就是最大的證據。也是,張長史新娶的夫人乃罪後一母同胞的長姐,自然要為其開脫罪孽。”
張希夷閉口不言,他盡力了,與群臣唱反調一句便罷,說得多,自己日後只怕仕途不順。他退入隊伍後觑了一眼上首之人。
陸修瑾緊抿的唇洩出一絲疲倦,端肅地坐在那兒,沉重的氣壓就能壓得人說不出話,“張卿與李卿所言不無道理,按照李卿的話來說,若太後有孕,孤便要治太後的罪,倘若太後并無身孕呢?”
滿堂登時安靜,之前反對張希夷最為激烈的李禦史丞不可置信地讷讷念道:“不可能,消息不會假,太後怎麽可能未有身孕?”
他們這群人大多是朝堂上的清流,在太後母族把持朝政時吃了許多虧,如今好不容易翻身,清算楊顧餘黨不夠,還要将牝雞司晨的太後一并清算,才算真真正正地出一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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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捕風捉影,接到宮裏走漏的風聲,匆促糾集前來上奏攝政王,向太後發難。
是啊,若消息是假,他們此舉無異于忤逆重罪。
一時間,方才還激烈進谏的群臣安靜如雞,氣氛凝重。
陸修瑾高懸的心稍稍放落,緊鎖的深眉漸漸舒展。
然而,曹稷從群臣中走出,行到最中央跪地,将額面貼在交疊的手背,朗聲道:“臣願以區區性命換攝政王查清事實真相之機會,若太後在先帝逝世後從未有孕,臣一人承擔妄議太後之罪,泥首謝罪;若太後曾有過身孕,還請攝政王秉持公正,按律處置!”
他擲地有聲的決絕獻言鼓動人心,不少人站出來追随。
清流眼裏容不得沙子,餘黨已除,剩下的殘黨不成氣候,惟有罪後,錯過此次,日後恐再無機會。
“秉持公正,按律處置”的字眼無疑化作鋒利無比的尖刀,“咻咻”紮得陸修瑾太陽穴抽痛。他磨了磨槽牙,吐出一口濁氣,冷寒的聲音響起,“曹卿忠貞至此,孤自會……”
進退維谷之際,一個宮人跑進氣氛靜穆的金殿,籲籲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眼見就要逼得攝政王除去太後這個最大的纰漏,偏偏在關鍵時刻被人打斷,曹稷嚴詞厲聲道:“長廣宮怎容不成體統的奴才放肆!”
宮人也被殿內靜穆的氛圍所震懾變得吞吞吐吐,可一想起那通天燃燒的大火,他驚慌大呼:“長樂宮走水了!”
夜幕下,金磚玉砌的宮殿燃起熊熊烈焰,滔天火光直沖雲霄,似乎能燃遍半片天。
陸修瑾趕到時,隔着月洞門,熱浪撲面襲來。
“母後!母後!快救救母後,母後還在裏面!”陸靈君被宮人緊緊抱住,無助地嘶喊。
朝臣深夜湧進長廣宮驚動陸靈君,得知太後懷有身孕他難以置信,正欲去長樂宮當面詢問母後,可他到來時,只見火焰如兇猛的獸蠶食宮殿,而母後還在裏面。
他想也未想就要沖進去,但宮人死命攔住他,“陛下不能去啊!保護陛下,保護陛下!”
陸修瑾将宮人提來的水兜頭澆在身上,奮不顧身沖進火場。寬闊的殿宇目之所及皆是肆虐的火焰,芙蓉帳幔、牆壁上懸挂的山水畫、千金一寸的栽絨毯俱成灰燼,牆角的青玉鹿、屏風挂的比目磐,被火舌熏黑。
他第一次覺得長樂宮這般大,大得在茫茫火海中難以找到那抹嬌瘦身影。
一張口渾濁的黑煙洶湧地擠入肺腑,他強忍咳嗽,呼喚她的名字:“顧南枝!顧南枝!”
燃燒的磚瓦擦着他的鬓角墜落,“滋啦”一聲飄蕩起的鬓發被灼成灰。她不在正殿,不在寝居的左殿,她到底在哪兒?
仙鶴伴紫藤花的屏風訇然破碎,露出右殿景狀,黑煙熏得眼睛刺痛無比,見到軟躺在美人榻邊的淡青身影,他目眦欲裂。
“顧南枝!”他踩過火海,濡濕的衣裳的水汽被高熱蒸發殆盡,火舌舔舐玄色衣袂,猶似沐火。
那個褪去太後翟衣,清麗靈動的小娘子最愛坐在羅漢榻,雙臂撐在烏木窗臺,靜看雲卷雲舒、四季更疊。而今,她不再穿顏色鮮亮的紗裙,悄無聲息地蜷縮羅漢榻邊的地面,素淨的衣裙上開滿喧嚣的火焰之花。
“不要怕,孤來了……”他向她瘦削的脊背伸出手,指尖即将碰觸她烏發的一剎那,頭頂燃燒的房梁轟地砸向她。
“不!”
陸修瑾心髒驟縮,一瞬間停止了所有呼吸。噼裏啪啦地崩裂聲無處不在,他恍惚驚醒,三人合抱的房梁大柱下壓着一片青色的衣角。
他不顧一切地去推開梁柱,任由火焰灼燒雙手,燒傷是世間最疼痛的傷,但在驟失所愛面前,他絲毫感受不到掌心的灼痛,“孤不會讓你死的,孤不允許你死!”
“王爺!”陳元捷率兵沖進來,攔住他無異于自|殘的動作,“王爺,快走吧,長樂宮要塌了!”
他一個人根本難以撼動陸修瑾分毫,命令身後的士兵一齊阻攔,合八人之力才将陸修瑾帶出火場。
“她還等着孤去救她!”他嘶吼的聲音淹沒于宮殿的傾塌巨響。
陳元捷及一幹士兵還壓制着奮力掙脫的陸修瑾,他們甫一出來,身後的宮殿就塌了,他看着金玉堆砌的牢籠燃燒起來的绮麗火焰,頭皮發麻,若再晚一步後果不敢想象。
“王爺別去了,長樂宮已經塌了……”
雙臂鉗制的人遽然停止掙動,宛若被抽去所有靈魂,木楞地望向宮殿。
濃煙熏壞陸修瑾的嗓子,他說話費力,聲音嘲哳喑啞得像是風沙中斷掉的枯樹枝,“救火。”
短短二字耗盡所有力氣。
禁宮內外的所有宮人與士兵,傾盡全力才将火焰撲滅,當最後一桶水澆滅火星時,東方泛起魚肚白,啓明星退隐雲層,原先金碧輝煌的宮殿只剩下黑黢黢的廢墟瓦礫,風煙殘盡。
長樂宮燒成一片廢墟,分不清殿宇的方位,青年與少年兩人正徒手挖掘燒斷掉落的木梁。
陸靈君頭戴十二旒冕,只剩下三四旒,深緋冕服布滿灰黑,狼狽不堪。陸修瑾也好不到哪兒去,衣袂叫火焰燒得殘破,柔順的發長短不一。
他們發動宮人挖掘,自己也在不知疲倦地尋找,誓要找到那個對自己極為重要的人。
不遠處的宮人喊道:“找到了!”
陸修瑾二話不說沖過去,房梁已經燒成灰燼,拂開黑灰,露出一個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焦屍。
精疲力竭的陸靈君奔赴而來,見到那具焦屍跪下,淚如雨落,“母後”二字從沙啞的嗓子眼裏擠出來。
宮人們抹眼揩淚,嗚咽流涕。
陳元捷眼眶酸澀,他想起落日溶溶,那個身穿绉紗裙,娴靜淡雅得像世家貴女的太後,贈茶予他止渴,四溢的茗香仿佛還在唇齒萦繞。
那麽清麗奪目的人,變成如今的模樣,實在唏噓。
抽噎啜泣聲不止,氣氛凝重苦悶,陸修瑾漆深的雙目被火熏灼出紅絲,他怔怔看着不成人樣的屍首,紅絲仿佛能沁出血來,“孤不信,命廷尉署來驗。”
陸靈君升起渺茫的希望,他不相信母後就這樣棄自己而去,對身側的宮人吼道:“快!快去把廷尉署的人找來!”
廷尉署提來驗屍技藝玄妙入神的仵作,仵作頭頂大瀚一明一暗兩個君王的無聲施壓下,巨細無遺地檢驗屍身。
檢驗完後,他的後背衣裳被汗水濡濕透徹,顫顫巍巍道:“回陛下,回攝政王,這具屍首乃女子,年紀不超過雙十。”
陸靈君後退一步,心底升起的希冀漸漸沉沒。
陸修瑾:“能否檢驗出她懷過身孕?”
陸靈君轉頭看他目露驚愕。
仵作:“經臣檢驗,這具女屍并未懷過身孕,産過子嗣。”
陸修瑾被攥緊的心還未徹底放松,就聽仵作繼續道:“但若是死者生前服用過落胎藥,經火一燒,也是如此。”
一個尚未成形的胎兒給母體帶來的影響微乎其微,更別說母體服用過落胎藥,令胎兒夭折消逝,再經熊熊大火一燒,什麽都不剩下了。
他阖目,渾身血液逆流,巨大的痛苦在胸腔橫沖直撞,他想起于火海中見到她的最後一面,那麽孱弱嬌小地蜷曲成一團,他逼她喝下那碗藥,一定很痛吧……
他再也無力支撐,跪在她的屍身前,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幾下,幹燥起皮的嘴唇忍不住哆嗦抖動,再睜眼時雙目血紅,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焦枯的手。
對不起,孤錯了,孤真的錯了……
【作者有話說】
火葬場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