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悔

第39章 悔

◎徹心徹骨的痛◎

灰蒙蒙的天空分不清黎明與夜臨, 空氣中彌漫灰燼味道。

衣衫淩亂、雙目赤紅的少年皇帝失控地推開跪在地上的人,手指向他,失聲痛哭:“都是你逼死了母後……”

一字字化成刀刃, 割裂心髒。陸修瑾宛若泥塑木偶, 沉默地承擔他的痛罵指責。

陸靈君攥拳砸向他的胸口, 用盡全力地一擊,陸修瑾悶哼。

拳頭如雨點簌簌落下,誰也不敢阻攔陸陸靈君。不知過去多久,陸修瑾面上挂彩,額角與下颌浮出紅腫,過于哀恸而心疲力竭的陸靈君暈厥過去,簇擁而上的宮人接住陸靈君,帶回甘泉宮宣太醫診治。

陳元捷上前扶起陸修瑾, 不知為何, 見到陸修瑾玉山一樣的身影立在廢墟焦土前變得搖搖欲墜, 恍若巍峨山峰将傾。

陳元捷眼眶酸澀:“王爺,回吧……”

朝政不歇,未央宮神霄绛闕的正殿, 陸修瑾位列群臣之首,能清晰聽見群臣議論。

長樂宮走水, 身上充滿懷孕疑雲的太後命喪火海的消息不胫而走,朝臣為保住皇室顏面而歡欣鼓舞,其中最為滿意的便是清流之黨, 而不成氣候的楊顧餘黨面露哀色,兔死狐悲。

紛纭私語中, 張希夷清隽的面容浮出一抹擔憂, 他憂心芸娘知曉太後命喪火海, 會承受不住打擊。

沒有比太後薨逝更大的事,堅持朝議也只是為了将此事傳達給文武百官。傳達結束後,陸修瑾宣告散朝。

他本就無心朝議,尤其是聽見太後逝世,群臣并無多少悲色,便倍感心寒。

衆人見攝政王面有傷痕,臉色陰沉郁郁,都不敢上前觸他黴頭。

禁宮偌大,陸修瑾卻不知不覺走向長樂宮,碧瓦燒成灰燼、朱牆被濃煙熏黑,庭中的花枝枯萎,徒留一棵高大的槐樹,向着宮殿的一側被火燎盡,一半蒼郁一半蕭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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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的樹枝勾住陳元捷的衣擺,他拂開後對陸修瑾道:“王爺,太後的屍身已經收殓,按照規制禮儀不久後會入土為安,王爺節哀。”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他與王爺是上下屬、更是戰友與摯友,王爺終于開竅傾慕于一人,他為之寬慰喜悅,即便橫亘在兩個人之間的是天壑,他也會盡全力維護。卻不想命運弄人,懷孕、小産、走水、香消玉殒……只在一晝夜,便天翻地覆。

陸修瑾坐在庭院的石桌,憶起她也曾坐在此處,手裏翻閱一卷書,經綸典籍也好,雜記閑書也罷,可物是人非,她已經不在了……

就在陸修瑾被情緒裹挾時,小腿遽然一痛,一條七尺長的黑蛇咬住他。

“王爺當心!”陳元捷拔刀斬向黑蛇七寸,黑蛇松開毒牙,狡猾竄進一旁的枯萎植茂。

鋒利的刀劈開植茂,卻尋不見黑蛇蹤影,皇宮內怎麽會出現蛇?可現在不是是糾結的時候,他返回陸修瑾身旁,心急如焚,“王爺可還能走?屬下去找太醫!”

蛇毒發作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不過彈指,腿腳已然麻木僵硬,動彈不得。陸修瑾勉力倚在石桌上支撐,斷壁頹垣的景象漸漸模糊……

長廣宮寝殿。

陸修瑾平躺在紫檀木床,形容枯槁、面色蒼白,整個太醫署的太醫都伫立在寝殿,斂眉屏氣。

德高望重的太醫令松開號脈的手,陳元捷立時撲上來,咄咄逼問:“王爺怎麽樣?蛇毒嚴不嚴重?要如何才能逼出蛇毒?”

太醫令語氣凝重,“攝政王性命危重,蛇毒兇猛至極,已然攻入心府,幸好及時服下壓制毒素的丹藥,再遲一些,回天乏術。”

太醫令的話仿若一記重錘猛地砸在陳元捷腦袋,他焦灼低吼:“那你們快給王爺解毒啊!”

“要解蛇毒,需得知曉咬傷攝政王的是何種蛇,方能對症下藥,太醫署會想盡辦法壓制毒性,同時摸索出解毒方法,還請陳衛尉抓緊時間找到毒蛇。”

咬傷王爺的蛇遁走極快,陳元捷未能抓住,眼下為了治療,他率領南軍在整個宮內搜尋,一通動作下來,毒蛇沒有找到,卻引起群臣注意。

為了尋那條蛇的蹤跡,陳元捷兩日兩夜未能阖眼,眼球布滿蛛網般的血絲,對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陸修瑾屈膝,“王爺你一定要醒過來,不僅北疆的百姓需要你的庇佑,整個大瀚也不能沒有你……”

昏迷的陸修瑾被禁锢在軀殼,他五感尚存,能聽見外界聲音,卻無論如何都睜不開眼。他聽見太醫們為了解開蛇毒的商榷議論,聽見陳元捷沙啞低落的懇求,聽見夜風吹動窗牖的輕響。

指節動彈幾下,纖密的睫倏然睜開,露出一雙深邃古井般的眼瞳,陸修就起身坐在床沿。偌大的宮殿餘一盞搖曳燭燈,微渺的燭光透過罩紗驅散不了孤冷幽寂。

他昏睡的三個晝夜裏不吃不喝,喉嚨是刀刮的幹痛。他倒了一杯冷茶,還未送進嘴裏,右手不受控制地僵硬,茶杯碎在地上,寝衣袍角沾染茶漬。

忽然,一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聲音說:“陸修瑾。”距離之近,猶似耳畔。

殿內的動靜很快驚動宮人,宮人見到攝政王醒後喜出望外,“奴這就去宣太醫與衛尉。”

陸修瑾揮開宮人上前攙扶的手,用砂礫般摩擦的聲線道:“都下去。”

宮人們面面相觑,依言退下。

陸修瑾不信,他再次握起一只茶杯,這次他安安穩穩地握牢,近在耳畔的聲音也不再響起,仿佛之前的意外都是他蘇醒的朦胧不清。

可是,晚風拂過燈盞,吹得燭火搖曳明滅,料峭寒風激起皮膚汗毛倒豎,那個聲音再次出現。

“陸修瑾。”

他确定了,周遭無人,聲音是在他的腦海裏響起。

陸修瑾按住突突直跳的額角,“你是誰?”

“我是另一個你。”

“你是……陸修宴。”

陸修瑾自幼身懷一個秘密,不能為外人道的隐秘。

他的母親乃宜妃身邊的宮婢,生的是姿容貌美、清媚婀娜,懷孕的宜妃擔憂失去昭穆皇帝的寵愛,便獻上母親,籠絡聖心。宜妃也想不到一|夜|歡愉後,母親竟然有孕。妃子與宮婢一前一後誕下龍子,在妃子的有意争寵下聖人自然忽視了那個生母卑賤的皇子。

陸修瑾的出生本就是一個意外,他的母親與宜妃一樣為皇室開枝散葉,在宜妃的設計下,母親沒有賞賜封號。母親是宜妃的奴才,他則是八皇子的奴才。後來,母親意外逝世,宜妃在後宮中鬥敗,瘋癫慘死。

八皇子失去生母宜妃庇佑,時常在其他皇子那裏受氣,他便将氣都撒在陸修瑾身上。冬天弄濕他破爛的被褥,讓他蓋結冰的被子;夏天戲耍他,将他推入池水。最後,甚至将他引誘至宮中臭名昭著的老太監院子。

老太監朝他伸出肮髒的魔爪,一向沉悶的陸修瑾恍然變了一個人,又瘋又狠,咬住老太監的手臂,撕扯他脖頸的肉,就像被逼到絕境的狼,打碎獠牙、拔掉利爪,也要用殘損的牙齒死咬下敵人的血肉。

從那以後,他就變了,再也不是陸修瑾。他的魂魄被腌臜殘酷的現實撕成兩半,一半叫陸修瑾,一半叫陸修宴。在大瀚一人兩魂被視為不祥,會被當做妖孽燒死。他謹守秘密,偶爾也會露出馬腳。

當一個魂魄操控軀體時,另一個會陷入沉睡,并對這期間所經歷的事毫無印象。陸修瑾便與體內的另一個他約定,以日錄進行溝通,每一日,操縱軀殼的魂魄會将當日之事巨細無遺地記在日錄上。

可他們的約定在宮亂之後被打破,陸修宴篡改日錄,瞞着他做事。他曾多次留書質問,但都得不到回應。如今不知緣故,他中毒蘇醒後,彼此竟然能聽見對方的聲音。

陸修瑾問出困惑已久的話:“你到底隐瞞了我什麽?”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

陸修瑾掌中緊握的杏花茶杯再度收緊,就像他忽然攥緊的心。他的确猜到了,陸修宴用他的身體與太後糾纏不清,他不知他們進展到什麽地步。

直到除夕那一夜,他從長樂宮的床上醒來,發現後背密密麻麻的撓痕,彰顯掩藏在夜晚裏的激烈,身邊躺着嬌弱光|裸的女子,宛若一朵被風雨摧殘過的海棠,旁邊還有一副本該消失的金腳铐。

什麽都發生了……事情超脫他的掌控,他開始疏遠太後,長樂宮成為他接下來兩個月從未踏足的禁地,他用政務麻痹自己,不讓體內的另一個魂魄重新奪回主權。

陸修瑾:“為什麽要這樣做?沒有你,我與她本該清清白白,她也根本不會……”

“清白?”陸修宴嗤笑,“定勝臺上的初見,你敢說在見到她的一眼,你無動于衷?陸修瑾,你騙得了世間所有人,騙得了你自己,唯獨騙不了我。”

啞口無言即是默認,他委實無法反駁陸修宴,他看向高臺上端莊秀麗的女子時,眼神說不上清白,心頭劃過的異樣驚動了沉睡的另一半魂魄,而今被他點出,無所遁形。

若沒有陸修宴,他決不會與她沾染上半點關系,他是害得她失去親人,永困後宮的敵人,他與她注定無緣。

但是,他的身體裏有一個變故,一切都變得不同。

“你合該告訴我說的……”至少陸修宴不該隐瞞他。雖然冥冥之中的預感告訴他,太後懷孕一事與他關系匪淺,但他不是陸修宴,他是陸修瑾,他會生氣、會愠怒,卻也從未想過取她的性命。

一氣之下讓陳元捷搜查奸夫,發現月一為完人也屬意料之外。可無論她懷的是月一還是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留下。

雲游聖醫曾告知他,他為七殺之名,一體兩魂本為災殃,無藥可醫,而他的子嗣後代恐怕會與他一樣深陷折磨。

陸修宴雖然能與陸修瑾溝通,但僅限于中毒蘇醒後,此時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中毒前的除夕之夜,想起長樂宮裏她噙滿淚水的烏濃圓溜鹿眸,心頭仿若有羽毛搔過。

“她呢?”

陸修瑾空寂的目光投落水面,“她懷孕了。”

胸腔裏湧出一份歡喜,但陸修瑾清楚知曉,那不是屬于他的。

陸修瑾繼續道,“太後懷孕的消息走漏,群臣逼我殺她,我提前讓她喝下落胎藥,也算給群臣一個交代,好保住她的性命,她本不必死的,可長樂宮走水了。”他嗓子哽咽,唇瓣顫抖,“我沒能将她救出來……”

左胸膛的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剜了一刀,洶湧劇烈的刺痛急速蔓延,呼吸在這一剎那都跟着被掐滅。與此同時,掌心失控地捏碎杯盞,碎片和血落下。他痛得倒在地上,高大颀長的身子無力地蜷縮成一團,嘴裏發出悲鳴嘶吼。

他們共宿同一個軀殼,一份徹心徹骨的痛他要體會兩次。

【作者有話說】

火葬場剛開始,怎麽就掉收了嗚嗚嗚,我的心好痛啊。求評論安慰揉揉作者的小心靈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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