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死後第三年(二更)
第41章 她死後第三年(二更)
◎思念如酒,越陳年越濃烈◎
皇陵深幽寧靜, 祭殿門前的丹陛石镌刻上鳳下龍圖案,大殿內擺放香爐、銅鶴,東西兩側繪有貼金壁畫與蟠龍梁柱。
陸靈君換下深緋冕服, 披麻戴孝, 他憔悴的形容比身上的素缟還白, 立于墓碑前沉默無言。
簇擁的宮人都被他遣在皇陵享殿外等候,沒有人能打攪他和母後。
牌位前除開慣常供奉的糕餅果子、紅粉江米團之外,還有一碟酥色點心與清香四溢的茶。
“母後最喜歡的點心是櫻桃煎,最愛喝的茶是日鑄雪芽,寡人都給你帶來了。”
他垂目,凝在棺椁下色彩鮮豔動人的十二力士浮雕,神态惓惓,自怨自艾道:“是不是寡人再快些長大, 母後就不會死了……”
他一出生就被先帝封為儲君太子, 命運伊始便決定了。無人問過他, 是否喜歡萬人之上的龍椅寶座。世人趨之若鹜的尊貴帝座,他其實沒有那麽喜歡。有時候,獨自睡在甘泉宮豪奢的玳瑁烏木床上, 面對漫漫長夜,他會想如果自己是個平凡庶民, 疼愛他的父親與母親便不會早逝,兩小無猜的表姐也不會成為他的繼母……
皇陵埋葬了他的生母與父親,現在又葬了他的表姐。
宮亂之後相隔半月, 她手腕上出現規整的刀疤,卻滿不在乎地安慰他, 還擔憂他會怨她。
他怎麽會怨她?怎麽舍得怨她?
如今這個世上, 寡人只有太後一個親人了。
長樂宮的火焚毀所有, 焚毀掉他于世間唯一的依賴與珍惜。人海紛纭、皇宮寂寂,他沒有親人了。
“表姐,我好想你……”陸靈君拿出袖中暗藏的刀,在她規整傷口的相同位置,劃上一刀。
少年勁瘦的手指點在墓碑邊緣,劃拉出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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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他而言,至高無上的帝位是枷鎖,富麗堂皇的權力之巅是手足相殘遺留的白骨堆。鞭策他長大、讓他想保護的人走了,這世間再無事物能讓他留戀牽挂。
陸靈君雙臂環住冷冰冰的墓碑,就像小時候與她追逐打鬧,将将摔倒時,被她擁入懷抱那樣溫暖。
意識逐漸消弭,即将跨過生與死的界限,耳畔響起宮人驚慌失措地叫喊。
表姐,沒有你在,他們好吵啊……
表姐我很快就能來陪你了……
甘泉宮。
陸靈君睜眼,映入眼簾的是萬分熟悉的甘泉宮穹頂,他竟有一瞬的錯覺,覺得自己就連死後的靈魂都永遠被禁锢在禁宮。
他緩緩地坐起身,左手腕被白綢包紮,他終于知道表姐手腕的上是怎麽來的了。
表姐也曾尋過死,和他一樣都失敗了。
陸靈君沒時間去想他是如何被救星的,雕花菱格窗邊立着一個人,他一身玄衣利落挺闊,窗外皎潔的月光灑在他的面上,勾勒出明銳鋒利的輪廓。
“九王叔……咳咳……”陸靈君一說話,嗓子幹咳得厲害。
陸修瑾負手而立,睥睨道:“懦夫。”
“你竟然敢說寡人——”
“你就是個懦夫,遇到一點挫折不去解決就想着尋死覓活,有你這樣的君主簡直是大瀚的悲哀。”
如陸靈君所知的九王叔一向沉默少語,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換作平常陸靈君一定察覺到他的異樣,可現在陸靈君死過一回,被他一激,情緒格外激動。
他不是要他解決嗎?表姐之死九王叔脫不了幹系,他就先把他解決了。
陸靈君掙紮着起身去捉陸修瑾的衣襟,可陸修瑾微微側身閃過,他便摔倒在地,連陸修瑾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一柄利劍哐當砸在地上,他聽到頭頂九王叔不屑的聲音,“再來。”
陸靈君撿起三尺青鋒,陸修瑾随意投擲的劍,他卻要兩只手臂才能拾起,左腕的白綢滲出殷紅。
陸修瑾見他握劍都費力,語帶譏諷地點破他最大的秘密,“陛下韬光養晦,養出的就是這副羸弱身軀?縱有利刃在手,連頭牛都殺不死。”
劍尖墜在地面,陸靈君以劍身為支點,撐起自己虛弱的身軀,不可置信地仰頭看他。
九王叔怎麽知曉的?自先帝逝世後,楊顧兩黨把持朝政,暗地裏千方百計迫害陸氏血脈,他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惟有假裝盤游無度,做個傀儡皇帝,才能保住性命。
自幼生于皇室、長于皇室的人,哪裏有天真單純的呀。他小小年紀就見慣了手足相殘、同室操戈,懂得什麽叫扮豬吃老虎,韬光養晦、掩藏鋒芒。
無論多深的夜,甘泉宮裏都會留一盞燈,宮人都以為是陛下怕黑,實則他以膽小為由,挑燈夜讀,同時在太傅的傳道受業下學習治國之道。
表面耽于玩樂的幼帝,暗地裏蓄養羽翼,只待有朝一日能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保護他想保護的人。可是無論他如何追趕光陰,光陰從不待人,他依舊沒能保護住她。
而今,陸靈君才發現他的努力都是笑話,不僅徒勞枉然,還被回京一年的九王叔一眼看穿。
陸修瑾卻不管他心底掀起何等驚濤駭浪,兀自說道:“陛下平日一副難擋大任的模樣,實則暗地裏養精蓄銳,可你以為這樣就能瞞過孤的眼睛?”
若說蟄伏磨刀,陸修瑾遠遠淩駕于他之上,陸靈君現在做的壓根就是他陸修瑾玩剩下的。
陸靈君丢開利劍,失去支撐的身子倒在地上,他自暴自棄地吼道:“是啊,無論我做什麽都沒有用,護不了大瀚,更護不了太後!可是你們有問過我到底想不想做大瀚的君王嗎?我不想的!”
先帝駕崩時他才七歲,放在民間是稚童剛剛開蒙不久的年紀,可就因為他儲君的身份,剝奪了本該屬于他的童年。
他像一株幼嫩的樹苗,在群狼環伺的境地中快速而痛苦地生長。他已經夠快了,但留給他的時間仍然不夠。
陸修瑾逆光而立,割金斷玉的面容掩在陰影裏,叫人辨不清他的神色,“孤給陛下五年時間,五年後,決定是否讓孤還政于朝,就看陛下有沒有能力。”
陸靈君伏在玉磚地面,雙拳攥緊,白綢滲出的血滴落白玉磚。既然九王叔不殺他,那九王叔就等着吧,他會讓他後悔的。
年幼的狼崽磨砺稚嫩的利爪,蟄伏黑暗,靜待成長的那一日,劃破敵人的咽喉。
在他的言語刺|激下,陸靈君應下諾言,“九王叔,你會後悔的。”
皂靴跨過青鋒利刃,他拂袖離開宮殿,連一個眼神都未曾遞給陸靈君。
現在的陸靈君尚未入得了他的眼。
手腕傷口崩裂的疼痛讓陸靈君愈發清醒,他咬牙撐起身子,望向即将走出大殿的蕭疏背影,不甘心地,字字泣血地诘問道:“九王叔,你洞若觀火,能剖析人心後玩弄于鼓掌,那她的死是不是也在你的預料之中?她那麽愛護你,可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幾何?長樂宮失火,你讓下屬收斂遺體,出殡當日你也未見人影,你這樣做,對得起她麽?你到底有沒有心……”
他并未回答,高峻的身影在幽幽宮燈的映照下顯出幾分頹靡,離去的步履蹒跚踉跄。
劍刃折射出一線月光,落在陸靈君的琥珀色的雙眸,眸底燃着熾烈的火焰,他眉心的紅痣愈發鮮豔。
表姐,我會為你報仇的……
光陰如梭,雕梁畫棟的長廣宮歷經三載風吹雨打,縱有褪色,也很快被工匠修葺翻新,時光似乎并未留下痕跡。
宮人小心翼翼步入宮殿,将一碗黑糊糊的安神藥輕手輕腳放在案牍邊。
陸修瑾吹過表面的熱氣,仰首一飲而盡,眼神一直膠在奏折上,分毫未走神。
宮人好像做過許多回,伶俐地接過空碗退下。
殿內響起嗟嘆,卻是出自一旁将所有都看在眼裏的陳元捷。
距離太後薨逝已經三年了,三年前,群臣為保住皇室顏面歡欣鼓舞,一向勤勉于政的王爺卻頹了下去。
王爺短暫地頹廢後,再度拾起政務,伏在案牍前孜孜不倦,仿佛是一個眼裏只有政務的傀儡人,除此之外無欲無念,但陳元捷深知,王爺并非無欲無念,他的念想已經随着長樂宮的大火一同化成灰燼。
陳元捷按住陸修瑾的肩膀,勸誡道:“王爺何必糟蹋身子,匈奴還在北疆蠢蠢欲動,若你累壞了身子,豈不是給匈奴可趁之機?”
三年前,陛下身中蛇毒,僥幸保住性命,但身體每況愈下,需經年累月用藥調養。這三年裏陛下時不時幹預王爺行事,王爺一面要與朝臣斡旋,一面要提防陛下,已是殚精竭慮、身心俱疲。
右肩被按住,執筆的手感受到阻力,陸修瑾擱下紫毫筆,捏了捏酸脹的眉心,“孤知曉了。”
成功勸誡王爺就寝休息,陳元捷躬身退下,不做打攪。
陸修瑾躺在孤冷的錦被裏,一閉上眼,往日的吉光片羽在腦海裏不斷浮現。
定勝臺上,她頂着沉甸甸的鳳冠,穿着隆重的翟衣,皓白的額角結出細密的汗。
鴻門宴朝臣發難,她好心開解後端莊又不失靈動的慰問。
春蒐樹林裏的暗殺,她不顧一切護在自己身前,擲地有聲的話。
雲中王為大瀚鞠躬盡瘁,定要保重身體。
你是戍邊的将軍,護衛大瀚百姓,但誰又來護你?
苦澀的回憶勾劃出她的一颦一笑,忽而一簇熊熊火焰燃起,将一切燃燒殆盡。
陸修瑾遽然驚醒,坐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燕灰色的寝衣沁出冷汗。
幼年的他曾被皇子戲耍,關在冷宮,挨餓受凍。
少年的他入伍掙軍功,埋伏雪夜,天寒地凍。
無論是幼年還是少年,他在最黑最冷的時候都仰頭望天,希望衆多的星星能将施舍他片羽光芒。
後來,他得到了最璀璨的一顆星星,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親手弄丢了。
他好想她,三年裏無時無刻不懷念,思念如酒,越陳年越濃烈。
陸修瑾起身推開殿門,踏着滿地白霜,走向長樂宮的方向。
殿外值夜的宮人見怪不怪,低低私語道:“攝政王又去長樂宮了。”
“是啊,每隔一兩日便會如此,都三年了。”
三年了,迎春花謝了又開,燕子南飛三回,攝政王還沉困守在當年的記憶中無法前行。
【作者有話說】
感謝小天使的安慰,又沖勁滿滿啦,二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