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死後第五年

第42章 她死後第五年

◎枝枝,你到底在哪裏◎

金碧輝煌的皇宮有一處荒蕪之地, 這裏曾經是大瀚最尊貴的女子太後的住所,而今金磚碧瓦化作焦土殘垣,奇珍異花化為雜草叢生。

群臣提議重建長樂宮, 這樣風水極佳的寶地不該浪費, 大瀚皇宮也不應有如此荒蕪廢棄之地。陸靈君自是第一個不同意, 群臣便給深謀遠慮的攝政王進谏,希望能勸說陛下。

可他們沒想到,一向識時達變的攝政王也沉聲推拒。

陸修瑾怎麽會讓人重建長樂宮,怎麽舍得讓人清理殘垣斷壁。灰燼沒了,她的痕跡也沒了。

頹靡的身影仿佛給明銳似劍的氣勢蒙上一層鏽跡,他坐在尚存完好的庭院石凳,星月無色,霧霭沉沉, 華美的長樂宮似乎重現于眼前。

那個靈動的小娘子曾枕在臨窗羅漢榻的引枕上手捧書卷。

薰爐袅袅燃起鵝梨帳中香, 她卧在美人榻午憩, 側影玲珑。

下雨了,她撐在窗臺前,伸出手接取天上降下的無根水。

她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受到磋磨, 事後讓他解開金鏈時,烏濃的眼眸蘊着水汽, 哪怕愠着怒,也有秋波欲橫的嬌嗔況味。

光陰怎會催人遺忘?明明随着光陰的洗刷,她的音容笑貌愈發清晰, 他看見以往未曾留意的細節。

長廣宮刻意營造的暧昧旖旎,她帶有墨香指尖點在他的肩膀, 嬌柔的嗓子悸顫似莺啼。

那是她第一次主動投懷, 水波潋滟的杏眸半含水光, 氣息如蘭。

哀家很想攝政王,攝政王不想麽?

這次是哀家心甘情願的,能否請攝政王盡興後放過定陶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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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拙地引誘他,讓他答應解救她的阿姊。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不需要她勉為其難逼迫自己做那等不願做的事,她要什麽他都給她。釋放無辜的族人,解開禁锢她的金鏈,放了她的阿姊……

可是沒有機會了,她連魂牽夢萦的阿姊都不要了。

枝枝,你最愛的紫薇花開了,回來吧……

孤錯了,再給孤一次機會好不好?

夜色沉沉,墨一樣籠在荒芒的廢墟之上,他在尋不見她的華屋丘墟裏黯然神傷,那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走不出去有她的回憶。

左胸膛深處的鈍痛彌漫,熟悉的鑽心疼痛讓他麻木,那麽高的人蹲伏下來,身軀如同傾頹的玉山。

一滴滴的無根水從天而降,雨露打在花蕊,對簇簇紫薇花是久旱甘霖;雨水劃過冷峻臉頰,對大悲無淚的斷腸人是無聲的眼淚。

慈悲的無根水滋潤花蕾,在廢墟上開出素豔的花朵。無根水也淋濕了他的發,憐惜地拂過漸染白霜的發根。

枝枝,你到底在哪裏……

**

一歲一枯榮,春霖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只清晨枝頭新抽出嫩芽上載着的露珠,默默訴說它曾來過。

陸修瑾望見窗外萬物複蘇的春景,記不清那花枝枯榮了幾回。

是四回?還是五回?

白玉棋子落在玲珑棋盤上發出啪嗒脆響,對面之人用着褪去少年青澀的低啞嗓音道:“九王叔,該你了。”

陸修瑾執黑子落下。

白子突破重圍的局勢立時被按了回去。陸靈君執棋的手倏然握緊又極快地松開,佯裝無事道:“九王叔的人當真是大有作為,新官上任三把火,徹查北方廣川郡守貪墨一案,還牽扯出廣川郡守與江南王私下的兵器交易。”

“新任禦史不是孤的人,他忠于大瀚,而非忠于孤。巡檢百官本就是他的職責所在,發現郡守與江南王的兵器交易實屬意外。”

廣川處于大瀚北方,那裏耕地稀缺,但礦産資源富足,主要為大瀚冶煉兵器,本就油水十足,水至清而無魚,貪墨不涉及到根本,朝廷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廣川郡守貪婪無度,在兵器冶煉上偷工減料,導致新鑄造的兵器都是銀樣镴槍頭。

廣川土地貧瘠、産糧極少,而江南卻是千裏沃土、魚米之鄉,也被譽為大瀚糧倉。廣川郡守明面上與江南進行糧食買賣,私底下卻将兵器運到江南。追根溯源,竟有五年之久。

五年,又是五年,五年光陰足以改變許多事,卻絲毫未消減她在他們心中留下的痕跡。

點漆鳳目微垂,黑子與白子在方寸棋盤厮殺,亦如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

陸修瑾接着道:“季禦史此人家世清白,以科舉入仕,陛下可用之。江南異動,孤會親自去探查,京中事務便交給陛下。”

陸靈君望向他的的琥珀雙眸瞪大,“你會輕而易舉放權給寡人?”

這幾年裏陸靈君發憤圖強,可還是追趕不上陸修瑾,輪到他的政務,也是陸修瑾不屑一顧,從指縫裏洩出來的一絲半點。

“啪嗒”黑子堵住白子所有生路,白子陷入死局。

“陛下你輸了。”陸修瑾丢開黑棋,斂袖施施然邁出甘泉宮。

玲珑棋盤上,白子兇狠如狼,每一次攻勢都被黑子輕而易舉化解,直至不知不覺間堵死白子所有出路。但只要細細觀察,就會發現白子一息尚存,還有反轉局勢的機會。

五年的時間還剩最後一年,這才剛剛開始,不到最後一刻,輸贏未定。他還沒輸,九王叔就等着瞧吧。

**

江南與廣陵交際之處的小村莊,有數以千計的村民傍山而居。青山綠水,寧靜而美好,松林在低語,山溪在漫步。

金色的夕陽照耀在籬笆院落,階梯縫隙的石竹花,屋檐下的紫薇花風鈴,一派祥和靜谧。

竹子編制的門扉被咯吱推開,門前檐下的風鈴發出泠泠響聲。

荊釵布裙的娘子走進院子,翻動米篩上晾曬的南瓜子,娴熟的動作與鄉間擅做農活的村婦無異,但她的清芳貴郁、恬靜清婉,卻像一朵被人照料得精貴的芙蓉落入山間野林,顯出一絲格格不入。

她本就不是出生于山野之間的人。

這是顧南枝生活在小桑村的第五年,五年前的記憶歷歷在目,镌刻入骨,無法磨滅。

她喝下落胎藥,小腹疼痛難捱,痛得幾乎快要死去,就在陷入昏厥之前,她見到了月一。

月一喂她服下止痛的藥丸,落胎的劇痛得以緩解。

她心如死灰,不想在皇宮淪為掌中禁|脔。

她逃了,和月一一起,兩人躲過南軍的巡邏,逃到倚虹池。她這才知曉月一找到自己時,為何一身濡濕水汽。

“倚虹池下有一密道,是大瀚歷代皇帝的逃生通道,太後我們可以從這裏逃出皇宮。”

彼時顧南枝被落胎藥磋磨一通,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潛入池底密道。月一便讓她藏在假山石林處,待恢複力氣後兩人再逃向密道。

顧南枝抓住他濡濕後又在奔逃間被夜風吹得半幹的宮袍衣角,“那你呢?你要去哪兒?”

月一露出安慰的笑,“奴不會有事的,太後乖乖在此處等奴。”

她躲在假山縫隙,仰頭看見狹窄的夜幕與皎月,這般場景好似在哪兒見過。

曾幾何時,她獨自逃到杏花園子,等待那個她深信會将自己救出苦海的人。可結果是什麽?結果是她沒來等來。

小腹有一絲絲抽痛,頻率宛若一顆尚未成型的胎兒心髒的律動。

她捂住腹部,無助低聲道:“你一定要回來……”

她不敢睡,歇息片刻後,力氣得以恢複一兩成。不遠處,長樂宮的方向竟然燃起火光,似乎要燃盡半邊天。

曾經無數次要吞噬她的鮮活,禁锢她自由的金絲籠在熊熊燃燒中化為灰燼,燃起靡麗的火光。

一個身穿赭紅宮袍的人踉跄行來,鮮紅的火光勾勒他的輪廓。

他沒有丢下她,他回來了……

顧南枝喉嚨悶堵,眼眶生出溫熱濕意。

月一白淨的面上沾染幾抹煙灰,目光卻清亮堅毅,“奴回來了,太後我們走吧。”

“嗯。”

倚虹池平靜的水面先後被打破,漣漪層層蕩漾,在長樂宮走水的奔走相告中無人覺察。

月一似乎早有預料,對今日的出逃做了許多準備,兩人有驚無險地逃出長安,跟随商隊一直南下,輾轉來到與江南一水之隔的廣陵。

一路坎坷艱辛,雖有商隊庇佑,但顧南枝還是生起了病,在大夫的探診後她腹中的胎兒居然活了下來。

她掙脫樊籠,抛棄皇宮的錦衣玉食,舍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後身份,唯一從皇宮帶出來的居然是腹中的孩子。

顧南枝淚如雨下,這個孩子先後經歷落胎藥、刺骨池水,風餐露宿……都沒有被打敗,生命之頑強令人動容。

她決定留下孩子,就讓她在這兒山野間肆意成長。

她想起自己逃離長樂宮時曾解開束縛金絲雀的籠子,如今她如燕雀一樣,在廣闊的山林間自由自在地展翅。

顧南枝睡了一下午,起身後便開始洗手作羹湯。她不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太後,是鄉間的普通村婦。

她正在廚房裏忙活,忽然種滿野菊花的籬笆被推開,一轉身,月一放下背篼,急匆匆地走過來,拿走她手裏的菜籃,“這些讓我來做,梅娘好好坐在旁邊等着吃就好了。”

化名顧梅的顧南枝,含笑看着匆匆趕來的月一,不無打趣道:“以前對我畢恭畢敬,現在都敢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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