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顧凡
第43章 顧凡
◎沒爹的野孩子◎
他的手一抖, 握在手裏的青菜掉進菜籃子,“我、我沒有……”
“逗你玩的呀,月一怎麽還是這樣小心謹慎?”離開皇宮, 她整個人都鮮活不少, 都會同他開玩笑了。
顧南枝取過菜籃, 将裏面發蔫的菜葉子摘掉,“我已經不是千金貴體的太後了,現在是鄉野村婦顧梅,擇菜做飯是應該的呀。”
夕陽籠在她的面上,柔和溫煦,像是金色的蜂蜜甜進心底,觸動月一的心。
他說:“在我面前,你不必去做瑣事, 永遠都是金尊玉貴的人。”只不過不再是太後, 是他放在心上的人。
接近五年時間的相處, 顧南枝深知他不是一個會輕易改變自我的人,她改變不了他根深蒂固的觀念,也不強求, 默默幫他做事便好。
長久以來的相處,兩人之間培養出一種無形的默契, 他生火她切菜,他炒菜她遞盤,兩人很快做好晚飯, 普普通通的山肴野蔌,卻是融入溫馨與用心, 色香味俱全。
眼見金烏沉入西山, 晚飯都做好了, 還是不見那個兔子一樣跳脫的小小身影。月一不禁問道:“凡兒呢?”
“許是還在村子裏玩耍,我去尋她。”
月一布置好三只搪瓷碗,兩雙竹筷與一只勺子,“我去找凡兒。”
顧南枝按住他的雙肩,清癯高峻的人乖順地坐在馬紮上,“今日天未亮你就去鎮上趕集,落日才歸,走的路夠多了,倒是我偷懶半日,你就好好歇息,我很快就會回來。”
月一展開笑容,如山間清風般和煦,“好,我等梅娘回來。”
餘霞成绮,微風淡淡,不斷攜來山林間無名的野花香,梯田裏耕地擺尾的水牛哞哞不停,坐落在山巒間的小山村升起袅袅炊煙。
顧南枝從村尾走到村頭,才在村子外面不遠處的小河灘尋到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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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兒是她辛苦誕下的孩子,取名顧凡,希望她能做個普通平凡的人,平安長大。凡兒是個女孩,長得玉雪可愛,學會說話走路後,性子跳脫、閑不下來,穿着打扮更是如同男孩一樣,不愛穿碎花衣裳,不愛紮垂髫發揪。
顧南枝本就對這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孩子有許多愧疚,給予她無限疼愛,穿着打扮也就随她去吧。
村子裏物資匮乏,孩子們爬遍了每一棵樹,逗遍了每一條狗,最喜歡在小河灘捉螃蟹、摘蘆葦、踩水花。
小河灘聚集了村子裏的三五孩童,正圍着一個穿虎紋套頭衫的孩子,那孩子雙手叉腰像棵小白楊,氣勢雄赳赳,光看背影不正是凡兒?
顧南枝走上前就要将凡兒拉回家,順便訓幾句她玩性大,吃飯的時間到了還在外面瘋。
為首的孩子雙手抱胸,高高擡起下巴,從鼻孔裏哼道:“哼,沒爹的野孩子,快跪下來給我們當馬兒騎。”
小河灘的地上堆滿碎石,薄底的鞋子走過都硌得慌,更被說跪下來,雙膝必定磨破皮。
凡兒年紀是他們一群孩童裏最小的,但她也不是傻的,撿起小石頭砸向他,“你才是野孩子!”
為首的孩子被他砸到手背,立時疼得龇牙咧嘴,指着凡兒大聲道:“他一個沒爹的野孩子居然敢反抗我們,快,砸他!”
其餘的孩子在他的煽動下紛紛撿起石子砸向凡兒,有的石子甚至有嬰兒拳頭那麽大,砸到人必定頭破血流。
“你們做什麽呢!”顧南枝奔來,将顧凡護在身後。小孩子力氣小,石子砸在身上不疼,葡萄褐色的布裙卻留下灰塵。
而那拳頭大的石塊被顧南枝擋住,握在手裏,她擔憂地看向身後的小小人影,“凡兒有沒有受傷?”
凡兒是男孩子打扮,卻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孩子,她委屈得泛起淚花,“娘親,他們欺負我,說我是沒爹的野孩子,還讓我跪下來給他們當馬兒騎。”
“凡兒才不是野孩子,是娘親最重要的寶貝……”
一個膀粗腰圓的婦女奔過來,同時将為首的孩子抱在懷裏,警惕地看着顧南枝,嘴裏止不住說道:“哎喲,這是咋回事,恁大個人了,怎麽還欺負小孩子!”
“秀蘭嬸,我沒有欺負小孩子,是你家立根罵了我家凡兒,還讓其他孩子朝凡兒丢石頭。”顧南枝稍稍安撫好顧凡,對秀蘭解釋。
秀蘭擺明不信,“你不是欺負人,怎麽手裏還握着石頭塊?那麽大一顆,不得把腦袋砸開瓢,我們小桑村好心收留你們,就養出一個白眼狼來!”
“秀蘭嬸,你也知道這麽大的石頭砸在身上有多嚴重,我都看清楚了,這是那個小孩砸向我家凡兒的,幸好被我接住了。”
顧南枝指了指那個砸石頭的孩子,小孩子心虛地躲在夥伴身後。
“好了好了,不管怎樣,你家娃娃打了我家立根,剛剛他都告訴我了。”秀蘭捉住立根泛紅的手背晃了晃,“你看清了,你說該怎麽辦吧?”
“可那也是立根先欺負我家凡兒。”
“喲,小娃娃說幾句話就是欺負,那你家娃娃動手豈不是殺人了?”
秀蘭發難,顯然不願意就此放過她。
顧南枝清楚秀蘭為何總是在自己這裏拿喬。只因五年前她和月一剛來小桑村,對村長解釋她住在北方,丈夫入了行伍,在與匈奴的戰役中失掉性命,她和仆人一起被夫家趕出來不久後發現懷有身孕,漂泊無依。
村長是小桑村德高望重的族老,曾有一個大女兒早年因難産而死,大女兒臨終的年紀與顧南枝相仿,見到顧南枝就想起早逝的大女兒,到底是軟了心腸,收留他們。
小桑村人丁稀少,總共七八十戶人家,前一年村尾的獵戶家培養出一個秀才,舉家遷往廣陵,他們家的屋子便空閑出來。
秀蘭家裏人口多,一共八口人,原來住的屋子十分擁擠,便想向村長讨個方便,把獵戶家空閑的屋子分給他們。哪曾想偏僻的山村會有外來人,還占了本該屬于她的屋子。
為了此事,起初秀蘭三番兩次去鬧,幸有村長鎮場,大喝她無理取鬧,還說她若繼續鬧下去,明年家裏的糧稅就多收一畝地。秀蘭這才止住鬧騰,但明裏暗裏總要給顧南枝穿小鞋。
顧南枝與月一是潛逃出皇城,雖然在世人眼裏曾煊赫一時的顧太後溘然長逝,皇城沒有下發通緝令追捕他們,但他們并無戶貼過引,是為流民。
好不容易尋到一處偏僻寧靜的安身之所,便将就藏匿,先活下去。
于是秀蘭屢次找事拿喬,她都可以忍受,可牽扯到凡兒,為母則剛,顧南枝忍無可忍,“秀蘭嬸,不能欺人太甚。”
“喲,還有脾氣了,真以為你還是千金大小姐呢?都說落地鳳凰不如雞,管你是鳳凰還是雞,我們小桑村都不歡迎你!看不順眼,那你搬走啊!”秀蘭雙手一插粗圓的腰身,烏眼雞一樣,說着酸諷話語,“我家立根就沒說錯,你家娃娃是沒爹的野孩子,你也是個不知羞恥的蕩|婦,克死了丈夫,還和別的男人勾勾搭搭,指不定是和他私奔出來的。”
“你——”顧南枝氣急,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她的身份是假的,凡兒沒有爹爹卻是真的。
“你什麽你!要我說女人活成你這樣就是失敗,丈夫死了,生的還是個女娃,肚子沒用,還不如找條臭水溝子淹死了算球!”
立根張開嘴,大吃一驚,“娘,顧凡是女娃啊?”
秀蘭蔑笑道:“可不是嘛,生個女娃當男娃養,死要面子活受罪!”
秀蘭的脾性是小桑村出了名的火爆,誰都不敢輕易招惹,就怕被她牙尖嘴利一頓臭罵,罵得狗血淋頭。
顧南枝從小到大習得端靜雅正的品性,別說還嘴,這些污言穢語她甚至是第一次聽。
她緊緊咬住下唇,但胸口還是止不住地起伏,眼尾泛紅。凡兒見娘親被人欺負,方才還委屈巴巴的小貓霎時化為小老虎,沖上去朝秀蘭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啊——”秀蘭痛得甩開凡兒,火冒三丈,“打死你個小崽子,居然敢咬我!”
秀蘭高舉起胳膊,她膀大腰圓,經常在田地裏栽秧做農活,這一巴掌下去都能扇蒙一條狗,莫說是一個四歲的稚童。
“凡兒!”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顧南枝反應過來時已經沖上去将顧凡抱進懷裏,高揚的巴掌就要落在她的後腦,一只手牢牢截住秀蘭的手腕。
“啊,你松手!”秀蘭不斷甩手,掙脫束縛。
他看似輕飄飄地握住,但觸碰到手腕的一剎那,秀蘭的皮膚仿佛被數萬根紮刺,又痛又麻。
月一扶起顧南枝與顧凡,“有沒有事?她有沒有傷你哪裏?”
秀蘭就不明白了,平日裏冷冷清清的一個人,怎麽會有那麽恐怖的眼神,掃她一眼,整個人都被定在原地不敢動彈。
“我無妨,沒有受傷。”
顧南枝輕扯他的衣裳,他轉過頭來,眸底的寒芒冰消雪融,冷寒的聲音也跟着放輕,“無事便好。”
顧凡卻吞不下那口氣,指着剛才還氣焰嚣張,現在蔫了吧唧的秀蘭道:“她欺負我和娘親。”
秀蘭生養在小山村,沒見過什麽世面,只曉得女子以夫為天,她一而再再而三刁難顧南枝,也正是因為她是個沒丈夫的寡婦。可現在有男人給顧南枝撐腰,她是個膽小的,抱起孩子罵罵咧咧溜了。
經過顧南枝一行人時,立根還對着顧凡又啐了一聲:“呸,沒爹養的野孩子。”
方才受到欺負還會還手的凡兒像一個充滿氣的皮球,被同為孩子的話一戳,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娘親,為什麽別人都有爹爹,凡兒就沒有?凡兒的爹爹在哪裏呀?”
顧凡的眼淚像一把小錘子,把顧南枝的心都砸碎了,她忍住哽咽,不斷給顧凡擦拭淚花,“凡兒不哭,凡兒是有爹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