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新的生活
第44章 新的生活
◎凡兒的爹爹是大瀚最金貴的人◎
她的凡兒不是野孩子, 凡兒的爹爹是大瀚最金貴的人。只是她不能說。
她可以用丈夫戰死沙場,凡兒是遺腹子的借口搪塞外人,但凡兒是她的親身女兒, 她合該有知曉父親的權利不是麽?
然而她到底該如何怎麽給凡兒解釋, 她的爹爹其實不希望她會出生于世。那一夜的落胎藥, 小腹的墜痛,時隔數年還鮮明清晰。
顧南枝進退維谷,告訴凡兒她的親生父親,會給她帶來更殘忍的真相。不告訴她,凡兒會以為自己是個無人要的野孩子……
就在此時,月一蹲下身擁住哭成淚人的母女倆人,星眸一彎,便漾開如沐春風、撫慰人心的笑, “凡兒喜歡月叔叔麽?”
凡兒抽抽噎噎道:“喜歡。”
“那月叔叔當凡兒的幹爹好不好?”
凡兒水汪汪的眼睛登時綻出光來, 生怕他反悔似的立馬應下, “好呀!”
月一溫柔地揩拭她下巴尖墜着的淚珠,“那凡兒不許掉小珍珠,娘親會心疼。”
“我聽爹爹的!凡兒不哭了。”凡兒拼命吸鼻子, 要把湧出的眼淚都憋回去。
月一誇贊她道:“凡兒乖。”
凡兒摟着他的脖頸不放手,奶聲奶氣道:“爹爹, 凡兒有爹爹啦!”
抱起短手短腳的小小身子,感受她全身心的依賴,月一心底熨帖不已, 目光落在素衣荊釵的素豔娘子身上,唇角揚起的笑微微凝滞, “我這樣是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顧南枝搖搖腦袋, 月一認凡兒為幹女兒, 可凡兒年紀小分不清幹爹爹與親爹爹的差別,稱呼他為爹爹,“應該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才對,這樣你可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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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一身為完人,兩人在小桑村避世而居,也時刻謹記男女大防,分房而睡,她和凡兒睡主屋,他睡在偏房。
她不去問個中緣由,想來必定曲折萬分,既然逃離皇宮,那就把過去都埋藏,專注現在與将來。她不是顧太後,他也不是大長秋,兩人是鄉野村民顧梅與月一。
一開始,顧南枝堅持謊稱自己是丈夫戰死,被掃地出門的落魄娘子,而非将他牽扯進來,也是因為他是完人,離開皇宮還能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倘若她将他拉入渾水,謊稱是凡兒的爹,兩人是私奔的鴛鴦。那樣做對他就太不公平了。他本可以忘記前塵,娶個賢惠娘子,過上幸福的日子。她不能成為他前往幸福道路上的阻礙。
顧南枝并不贊同他犧牲自己,去彌補凡兒沒有父親的遺憾,“我虧欠你的已經夠多了,不能再拖累你。”
“不是虧欠也不是拖累。”凡兒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他對凡兒的感情如暗潮湧動,發現時已足夠深厚。
月一逗着凡兒說:“凡兒,你娘親不想要我做你幹爹怎麽辦?”
小孩子扁嘴,大眼睛蓄滿搖搖欲墜的淚水,撒嬌道:“娘親,凡兒想要月叔叔做爹爹……”
顧南枝隔着虎頭帽撫摸她的小腦袋,“娘親怎麽舍得讓凡兒傷心難過,一切都随凡兒,凡兒開心就好了。”
顧凡縮在月一懷裏,左手牽月一,右手牽顧南枝,破涕為笑高呼道:“凡兒有爹爹啦!”
夕陽拉斜三人的影子,仿佛和諧幸福的一家三口。
他們回到村尾小院,吃過晚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夜色将将來臨,顧南枝整理好從集市買來的油、鹽、布匹等,推開小屋的門,借着昏昧油燈瞧清屋內景狀。
鋪着素淨床褥的木床上,兩個人睡在一起親密得如同一對父女,小小的人兒貼近高大的人,顧凡窩在月一懷裏睡得香甜,小手抓住他的袖子,就怕一放手,又變成別人口中沒有爹爹的野孩子。
顧南枝輕手輕腳合上門扉,将油燈擱在主屋的方桌,剪滅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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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下起綿綿密密的雨,隔着重重雨幕,天上疏星晦暗不明,此夜冷寒。
“嘭嘭嘭——”主屋的門被急促地敲動,驚醒沉睡的顧南枝。
顧南枝緊張地問道:“誰?”
“顧梅娘子,是我,村長兒子方生。爹讓我來通知大家都去家裏,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粗啞的聲音透過門扉傳進來,是顧南枝熟悉的聲音,她是見過村長兒子方生的,他是個五大三粗、古道熱腸的莊稼漢。
“曉得了,我現在就去。”
顧南枝抓起衣桁上的衣裳,麻利地穿戴整齊,推開屋門時方生先走一步,一番動靜顯然驚醒偏屋的月一,他身披蓑衣與鬥笠,正等着她。
肩上一重,是他為她披上蓑衣,戴上鬥笠,他道:“走吧。”
大人都離開家,凡兒害怕孤零零一個人,央求顧南枝帶上她,月一将她抱在寬大的蓑衣下,三人一同前往村長家。
村長德高望重,住在小桑村地段、風水極佳的位置。屋子建在山腰,可将整個小桑村盡收眼底,主屋前用矮牆築造寬闊的院子,院子東邊的圈舍豢養豬羊,西邊搭建雞舍。
如今寬敞的院子擠滿人,小桑村的村民都聚在一起,顧南枝住在村尾,收到消息最遲,抵達也最晚。
屋檐下燃起兩支火把,跳動的火光在綿綿夜雨裏叆叇輕晃。
院子正中央癱坐着一個婦人,細細一瞧,正是秀蘭。五六日未見,她挂着青黑的眼袋,一副憔悴面容,粗布衣裳沾滿泥水也不自知,蓬頭垢面地坐在那裏哭天喊地,“餘良啊,我的兒啊,你怎麽這麽苦吶……我的兒吶,你到底去哪裏了啊……”
秀蘭要強,講究面子,能讓她體面掃地,發生的事非同小可。
屋門一響,村長撐着木手杖蹒跚而出,衆人都自動退開,騰出一條通道,足以見得老村長在村民心中的尊崇地位。
“秀蘭,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唉……”
秀蘭哭聲更凄慘,喋喋不休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信!我家餘良一定還活着!”
村長搖了搖頭,一尺長的銀白胡須掃過邊緣泛起毛邊的前襟,“事态緊急,不得不深夜召大家來。大家也看到了,近來咱們村總是有人去了南邊的山就再也沒有回來,上一回是張平家的小女兒與趙四家的三女兒,現在是秀蘭家的二兒子。”
方生站出來附和道:“我組織村子裏的壯年男子一起去南邊尋人,什麽都沒尋到,樹林再往南就是江南地界,不知什麽時候生出許多毒蟲與毒蛇,人根本過不去,我們就回來了。”
提及南邊樹林,月一的眸底劃過意味不明的光。
村長捋着胡須,長長嘆息,“大家都仔細點屋子裏頭的娃娃們,別靠近南邊的山林。”
小桑村夾在廣陵和江南之間,再往南翻過一座陡峭的山,行過遮天蔽日的稠密樹林,便抵達江南,但這崎岖坎坷的條路少有人踏足。村民大都選擇往北去往廣陵城鎮,寧願繞遠路走官道南下,也不輕易涉險。
村長耳提面命一番後解散衆人,一個身穿深褐布裙的婦人與顧南枝并肩而行。
“顧梅娘子,你也看到了,這就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叫她秀蘭整日趾高氣揚,招東惹西,終于被老天爺治服氣了吧?”
秀蘭脾氣大,整個小桑村都不敢招惹她,她總愛讨占便宜,得理不饒人,村裏就沒幾個人不厭煩她。
“她仗着自己接連生了三個兒子,肚子争氣得很,眼睛都長到腦袋上了,看誰都不順眼。嘁,以為自己生的是龍子啊?大兒子是個木的,二兒子是個傻的。她平日裏虧心事做多了,老天爺才把她二兒子抓走了。”穿深褐衣裙的婦人名喚燕芝,她說完,樂得一拍手掌。
村裏的婦人大多不識字,說話也直來直往,待人卻是真誠,沒那麽多彎彎腸子,嫌惡便是嫌惡,喜歡便是喜歡。
顧南枝道:“燕芝嬸和我說說就罷了,要是讓秀蘭嬸聽去,又要跟你鬧了。”
“只有你心地善良,她那麽折騰你,你還叫她一聲嬸。”燕芝的眼珠子在顧南枝與走在前頭的月一身上來來回回轉動,“凡兒有了爹爹也好,我就說你們才是一對吧,咱們小桑村的年輕漢子可都配不上你。”
五年前,人煙稀少的小桑村遷來一戶外鄉人,短短半日就傳遍整個村落。聽聞他們是一對主仆,其中年輕的娘子還守了新寡。
寡婦門前是非多,村子裏年輕力壯的漢子與顧南枝打過照面後,都特意走遠路經過村尾的小屋子,期盼着時不時能瞟上幾眼這偏蕪山野養不出的瑰麗秀色。
直到顧南枝顯懷,春心萌動的漢子才捂着受傷的心,不甘心地放棄。
還有死心不改的憨厚漢子,硬要做便宜爹爹,都被月一不動聲色地阻攔在外。
燕芝将顧南枝高高捧起,還用那般直言不諱的口吻誤會她與月一的關系,她急于辯解:“燕芝嬸你誤會了,月一是凡兒的幹爹爹,我們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顧凡聽見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蹭地從寬大的蓑衣裏探出小腦袋,她嘴甜,見到人就說誇贊的話語,燕芝被她說得心花怒放,也沒将顧南枝的話放在心上。
燕芝逗完顧凡,對顧南枝道:“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聰明伶俐,你們也該想想辦法,總不能讓他以後都窩在村子裏吧?學學之前的張獵戶,家裏出個秀才,掙個縣衙小吏的差事,全家都能享福。”
在燕芝眼裏,顧凡是個男娃,就不應該浪費聰穎的天資,考取功名才是正事。
顧南枝有口難言,凡兒是個真真實實的女孩,考取功名如癡人說夢。況且女子生存艱難,即便上了學堂,學得也是《女戒》《女訓》一類規訓女子德行的內容。顧南枝從未想過将凡兒培養成賢良淑德的女子,将來好嫁個好人家,凡兒跳脫的性子怎麽忍受得住宅院裏的死板規矩。
但凡兒也不能目不識丁,小桑村民風雖然淳樸,可終究物資匮乏,眼界狹隘。燕芝說的不無道理,凡兒總不能窩在村裏,那樣太辱沒她的靈心慧性,是時候該搬離了。
回到家中,顧南枝往後幾日都在思量搬離小桑村。他們在此處安居多年,平安無事,但凡兒的教育問題,以及南邊後山失蹤數人的密林都讓她憂心不已。
月一心細如發,縱使她将心思藏得再深,也被他輕輕點破。顧南枝說出心中憂慮,他沉吟道:“待在此處的确不是長久之計,梅娘不提,過一陣子我也會提的。”
顧南枝訝異地看向他,晨光落進眼裏,像含了一汪春水般潋滟多情,“你也這般認為?”
月一被她鉛華洗盡,日益動人的容貌又是一晃,莞爾道:“自是。不過搬去哪裏合該好好考量。”
“我們遠離皇城,不能北上,那就只能南下了,我知道我們應該搬去哪裏了……”
顧南枝的視線與他深邃的眼眸接上,兩人都在對方的瞳孔裏看見自己的倒影。他們心有靈犀般異口同聲道:“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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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時節雨紛紛,烏篷船搖搖晃晃穿過拱橋,溪水默默流經,旁邊岸上的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巷中坐落着數戶人家。玄色宅門前盆栽裏的一串紅叫雨打落滿地,細紅零落成為白牆灰甍裏的亮色。
兩進兩出的小宅推開銅鋪銜環大門,門內邁出一個撐三潭映月油紙傘、身形纖秾合度的娘子。
“梅娘!”
瓊琚色的裙袂蕩漾,上邊的回雲紋路似在流動,紙傘微擡,傘下的娘子雲髻峨峨,修眉聯娟。
鄰居姜氏疾步行來,“你上次送來的櫻桃煎酸甜可口,好吃極了,恰巧碰見你出門我是來給你道聲謝的。”
顧南枝抿唇笑了笑,“姜姐姐言重,鄰裏一家親,何須言謝。”
一個月前,姜氏隔壁搬來一戶三口之家,縱使她不是第一次見顧南枝,但還是時不時被她的瑰姿豔逸所驚豔。再看她的夫君也是個芝蘭玉樹的清俊郎君,孩子嘴甜機靈,幸福甜蜜真是羨煞旁人。
姜氏主動親近新鄰居,好在新鄰居也是個心善柔和之人,兩家日益親密,姜氏也漸漸得知她坎坷的境況。夫君死在戰場上,自己被趕出家門後發現懷有身孕。姜氏知曉後又心疼又憐惜,不遺餘力傾囊相助。
“你現在是開茶坊的老板娘了,店裏客似雲來,忙得腳不沾地,我以後想吃你親手做的點心可就難咯。”
想在富庶的江南紮根,沒有一個合适的營生可不成。五年間,顧南枝練就一手好廚藝,便用手裏積攢下的餘錢,開了一間茶坊名喚“春飛燕”。
“姜姐姐哪裏的話兒,沒有你搭把手找鋪面,春飛燕也開不起來。凡兒忘記帶傘,我去接凡兒散學後就給你送些新鮮的茶點來。”
姜氏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哪能麻煩你,快去吧,凡兒可是等急了。”
顧南枝盈盈一欠身,轉身去往學堂。
細雨斜傘,纖麗娘子行過鋪滿落紅的青石板街,身影婀娜襯着蕭蕭天幕,宛若一副上好的江南煙雨美人丹青。
百裏之外,厚重的雲層低垂,空氣彌漫濕意,一架玄蓬雕漆馬車正行駛在前往江南的官道上,大雨前的風卷起簾栊,露出一雙銳利如星的眼眉。
騎馬并行的陳元捷叩了叩車壁,低聲道:“王爺,再走七日就到江南了。”
【作者有話說】
開始期待陸狗看見自己的孩子叫別人爹爹的場面了,搓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