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廣陵

第45章 廣陵

◎如果他的孩子還在,也該這麽大了。◎

回應陳元捷的是沉默, 但他明白王爺已然知曉。他仰頭看了看濃重得幾乎要墜下的烏雲,鳥群飛離山林,狂風亂作。

馬車又行駛一裏路, 頃刻間大雨傾盆, 避免車輪陷進泥濘的土裏, 馬車停在一處破廟休整。

陸修瑾立于廊檐之下,在他身後或坐或立着匪裏匪氣的少将軍陳元捷,青衫文雅的張希夷,還有一名車夫。

陳元捷解開腰間的水囊,灌了一口,“你怎麽來了。”

張希夷平靜的眉頭微微蹙起,“陛下讓我随行攝政王,相助為理。你下次莫要在水囊裏裝酒了。”

他将水囊裏的酒晃得叮當響, “你管不着。”

張希夷一個文人與陳元捷并無多少共同語言, 一路行來兩人甚少交談。同樣, 陳元捷最是瞧不起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細究起來,到底是對他多了幾分憐憫。

宮亂那日, 若非他及時傳遞消息,他們也得頗費周折, 勝算又降一籌。亂局初蕩,他也被王爺一手提攜,王爺賞他恩典, 他什麽都不要,唯獨要保定陶郡主, 後來又不惜以自身仕途為代價, 迎娶罪臣之女。可命運最喜捉弄人, 他成婚不過一年就做了鳏夫。

“你可不懂,多情總被無情惱,唯有烈酒解千愁。”他陳元捷才不會被情情愛愛所擾,男子漢就該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張希夷無視陳元捷的打趣,見他不搭理陳元捷自讨沒趣,兩人的視線便落在檐下伫立的人身上。

銅錢大的雨點飄落,落在屋檐順着瓦縫編織成雨幕,挺拔的身影立在雨幕之後,目光落在岚煙袅袅的幽遠山巒。

自五年前長樂宮走水,王爺便走向了兩個極端。冷靜的時候沉默到可以一天埋首案牍,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又像變了一個人,行事作風雷厲風行,手腕鐵血,讓人震悚。顧太後的離去讓王爺變化頗大,更多的時候王爺都在滿目瘡痍的長樂宮傾頹。

突如其來的猛烈雨勢減緩他們一行人的行程,來不及趕到下一個驿站,便就近取道廣陵,再入江南。

夜晚驟雨初霁,玄蓬雕漆馬車趕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進入廣陵。街道兩旁的坊市內橘黃的燭火驅散夜雨的冷寒,伴着聲聲敲響的打更的梆子聲。即将進入宵禁,街道幾乎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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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飛快行駛,趕在宵禁前尋客棧落腳。

陸修瑾肅正地坐在主位,即便閉目小憩也不肯松懈,忽然馬車劇烈颠簸,猛地停駐。

張希夷一時不慎,額角撞到車壁,他揉動傷處掀開簾栊道:“怎麽了?”

車內的人乃是金貴玉體,車夫闖出大禍,被駭得支支吾吾,便聞孩童嚎啕的哭聲傳來。

好在陳元捷接過話茬,“馬車拐彎遇見一個稚童。”

就快宵禁,倦鳥歸巢,人要歸家,怎麽還有一個孩子出現在大街上游蕩?

陸修瑾撩開鴉灰色的簾栊,那個黃發垂髫的小女娃坐在濕潤的街道呱呱大哭,身上的衣裳沾滿泥水,濕漉不堪。他雖生性寒冷,卻不是欺淩幼小之人,更別說,如果他的孩子還在,也該像她這麽大了。

“将她抱上來,帶去郡守府報官。”

陳元捷正不知該怎麽處理這個突然出現的麻煩小孩,擔憂她沖撞到陰晴不定的王爺,卻不想王爺率先開了口。他愣在馬上,他怎麽記得自家王爺可不是古道熱心的人啊。

“古道熱心”的王爺命馬車調頭,直奔郡守府衙。此刻夜深,廣陵郡守早已下值,他們一行人并未亮出身份,接待的便是府衙當值的小吏。

那小吏聽他們說完原委,便讓他們将孩子留下,等父母發現孩子走失後來報官即可。

此事便作罷,誰知陸修瑾一行人正要離開府衙,巡邏的衙役見到孩子不禁出聲,“這不是妞妞麽?”

陳元捷接過話:“你認識她?我們是在路上撿到的孩子,險些撞了馬車,父母是怎麽看孩子的?”後面的話就多有叱責之意。

衙役擺擺手不贊同道:“這位小哥若是不了解還是別說,妞妞家也是遭了難。她父親是周強,老實本分的一個人,被遣去興修堤壩不久後就失蹤了。家裏頂梁柱倒了,妞妞母親素芬沒過多久也神志不清,現在她家就剩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婦人,一時不慎才沒看住孩子。”

張希夷不由感慨,“麻繩專挑細處斷。”随後又向陳元捷遞了一個眼神,他不懂其中原委就胡亂指責,所幸妞妞年紀小,尚未能聽懂。

陳元捷面色讪讪,“我這不也是才知曉……”

滿是泥水,擦拭過還是髒兮兮的妞妞忽然大哭起來,用着牙牙學語後含糊不清的話語道:“爹爹,我要找爹爹,我要找爹爹……”

妞妞的爹爹風吹日曬,膚色黝黑,她便抓住同樣穿黑衣的陸修瑾,無措地哭訴。

小小的掌印和着泥巴印在刺繡淩霄花紋的名貴衣擺,一衆人生怕陸修瑾發怒,誰知他竟蹲伏身子,“我幫你找爹爹。”

妞妞的處境與無父無母沒什麽兩樣,衙役去妞妞家裏給行動不便的老婦人說一聲,将妞妞暫時留在府衙,以免又走失。

陸修瑾一行人尋了一處客棧落腳,讓陳元捷去打聽周強的失蹤消息。

晌午,陳元捷火急火燎叩響屋門,得到首肯後推門入屋,自己斟了三杯茶水,牛飲而盡才堪堪解救幾乎要冒煙的嗓子。

喝完後他才發現王爺的屋子裏還有張希夷,他瞪了張希夷一眼,為何探聽消息的苦活每次都是自己去做,壓下心底不忿道:“屬下不辱使命,廣陵有一京口江,江面寬闊,風高浪急,糧運艱難,廣陵郡守便下令築建上七、下七共十四座埭,以利運漕。但石埭不易修築,經常塌陷淹死工人,已有二十餘人失蹤。

廣陵郡守會給予失蹤人口的家人撫恤銀錢,但銀錢也只區區十兩,人死不能複生,家人雖心有怨氣也只能忍氣吞聲。唯周強的妻子素芬不同,周強是家裏的頂梁柱,素芬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周強失蹤後她日日去郡守府所求無門,好不容易進入了府衙,不想出來後就瘋了。”

張希夷推測:“那周強約莫是修石埭的時候失掉性命。”

陳元捷:“絕對是這樣,王爺,我看也不用尋了,京口江那麽大猶如大海撈針,好歹孩子找到了家,我們也算仁至義盡。”

兩人的目光齊齊投來,陸修瑾聲色不動地呷一口粗茶,苦重澀口,尚能解渴。他從長安出來已有兩月,看遍民生疾苦,隐隐明白為何大瀚歷代帝王微服私訪|民間,也明白做一個明君,心中要有百姓。

心中有百姓……曾經有一個身處高位也不忘黎民百姓的娘子,在他的心底留下刻骨銘心的烙印。如果她還在,面對身為獨親,父親失蹤蹊跷的稚童,會怎麽做?

陸修瑾:“周強的失蹤不簡單。”

陳元捷尚且頭腦發蒙,張希夷順着陸修瑾的話兒往下說,“王爺是說若周強是在石埭修建坍塌的過程裏身亡,素芬為何不依不饒,又為何在進入郡守府以後就瘋了,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興修水利、邊防的過程中有勞工喪命并罕事,其他人領取撫恤金後便默不作聲,偏偏素芬反應激烈,甚至在郡守府的幹預下還瘋了。

周強失蹤一事顯然沒有明面上的簡單,處處是蹊跷。他們若想查,還得走一趟素芬家。

于是一行人便去郡守府以送妞妞回家的名義,在衙役的陪同帶領下去往素芬家。

素芬家在廣陵城邊緣的民宅,宅院破落,住的大多是貧苦人,陸修瑾一行人衣着講究、舉止有度,一看便出身不凡,在狹窄的小巷顯得格格不入,百姓見了紛紛避而遠之,害怕冒犯貴人。

素芬家是個一進一出的小院,院門沒有上鎖,門口左邊懸挂褪色的招魂幡,陳元捷推開咯吱作響的院門,映入眼簾的便是荒草叢生的院子,正對面的屋頂上坐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抱着一塊靈牌,呢喃呼喊:“周強、周強、周強……”

饒是上過戰場,浴血奮戰的陳元捷也禁不住脊背發毛,再一看旁邊的張希夷與衙役也是面色稍變,身後的王爺卻是面不改色。

他喚了幾聲屋頂的婦人,婦人都沒有回應。進入主屋,屋子裏的木板床躺着一個半癱的老婦人,應該就是妞妞的奶奶。

父親失蹤、母親失魂、奶奶癱瘓這樣艱苦的環境下,妞妞會走失也就不奇怪了。

妞妞先是喊了聲奶奶,随後又跑到屋外,伸長腦袋大聲喊:“娘親!”

屋頂的素芬止住呼喚,目光呆滞地望向自己的孩子。

妞妞抓着陸修瑾的衣擺道:“娘親,爹爹,爹爹找到了。”

素芬依舊呆若木雞,還是被衙役攙扶起的妞妞奶奶道:“妞妞,那不是你爹爹,快松手不要沖撞到貴人。”

稚幼的妞妞聽不懂什麽是貴人,但聽懂了他不是爹爹,扁嘴哭嚎起來:“娘親,我爹爹在哪裏?”

母子連心,素芬似乎感受到妞妞的難過,起了反應,但還是癡癡呆呆地呢喃:“京口江……”

妞妞抽抽搭搭道:“爹爹在江裏面?”

“第八座……石埭……”

妞妞不懂什麽是石埭,抓住第一個字問:“爹爹在石頭裏?娘親,爹爹到底在哪裏?爹爹不要妞妞了嗎?”

素芬不停重複道:“石埭、石埭……”

衙役不忍這番凄慘景狀,将堅持要起身給陸修瑾等人道謝的老婦人扶回床榻,這才對他們道:“我代妞妞的奶奶給諸位道謝了,多謝諸位将妞妞帶回家,諸位也看見了,就不送諸位了。”

“公子走吧。”陳元捷道。

他們都看清了,哪裏有什麽蹊跷,素芬俨然是一副不相信丈夫去世而瘋癫癡傻的模樣。

但陸修瑾卻不那麽認為,他立在荒草及膝的院子,門口的招魂幡,屋頂上素芬的呼喊呢喃,每喊三回周強的名字就會停頓,再次開口呼喊,往複循環。

這分明是一個簡易的招魂儀式,但素芬已神志不清,老婦人終日癱卧在病床,也不是知曉內情的模樣。

臨走前,陸修瑾解下腰側的荷包裏面裝滿的金葉子,一半給衙役,委托他照顧妞妞一家,另一半足夠保障妞妞一家的生活。

陸修瑾也不知怎的,他明明可以将孩子送到郡守府便繼續前往江南,但或許是身在其位,亦或是因為心底的那個人……如果她還在必定不會這樣倉促了事吧。

陸修瑾對周強的失蹤已經有了猜測,但還需要佐證,他讓陳元捷去探聽消息,這回費了許多周折,直至夜半陳元捷才辦妥,氣喘籲籲地會來禀報:“回王爺,王爺料事如神,京口江每一座石埭建成之前都有人失蹤,失蹤的日子也都一樣,都在建成之前的第三日。”

【作者有話說】

碼字上頭了沒收住,下一章應該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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