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江南
第46章 江南
◎那個孩子與王爺長得十分相似◎
陳元捷帶回來的消息無疑為佐證了他的猜想, 陸修瑾其實氣勢勃勃登上郡守府衙。
衙役拔刀制止,一塊烏金麟符落在地上,當他看清上面蟠龍鑲邊, 正中一個燙金陸字的紋樣時, 大驚失色, 立刻跪倒在地。
陸修瑾不看一眼,徑自走向府衙。
廣陵郡守正在靜室批閱卷宗,忽然門扉被衙役猛地推開,他尚來不及動怒,就聽衙役道:“大人,宮裏來人了。”
宮裏來人?什麽人?為何而來?接連幾個疑問砸在廣陵郡守頭上,将他砸得頭暈眼花,顧不上衙役的粗魯無禮, 他讓衙役将人請到正廳, 不想衙役卻說宮裏的來貴人在正堂等他了。
正堂是郡守辦案審判之地, 森嚴肅穆,堂上高高挂着明鏡高懸的匾額。廣陵郡守神色匆匆趕來,臨踏入正堂時猛然想起, 他尚不知來者身份,若是下屬把魚目當珍珠, 他如此急忙趕來不是自貶身份?他為一地郡守,掌管治安維護、官吏選舉、稅收征收、斷案審判等多項重要職務,甚至上聽中央、下達地方, 若宮裏來的是貴人,他焉能不知?
想通後, 廣陵郡守便拿捏起郡守架子, 整理官袍, 清清嗓子,信步踱入堂內。
正堂內已有三人,坐在暖閣主位的是一冷眉鋒銳的玄衣男子,左右兩側坐着的兩名男子無不卓爾不群。
廣陵郡守面色微變,他的暖閣豈是随随便便就能坐的?可他還來不及發作,右側青衫素衣的文弱男子便露出掌心的烏金麟符,郡守臉色大變。
不久前,他方得知攝政王代天子巡視各地,莫非他就是……
“大膽,見到攝政王還不跪下。”陳元捷喝道。
攝政王?他便是當今朝廷的大司馬,攝政王!廣陵郡守登時軟了膝蓋,跪在堅硬的地面,誠惶誠恐道:“臣不知攝政王賜顧,有失遠迎,還望攝政王恕罪。”
陸修瑾不怒自威,“恕罪?你可知你放了何罪?”
“臣兢兢業業,夙興夜寐不敢懈怠,護廣陵一方安康,為朝廷效犬馬之勞,但力有未逮之處,望攝政王攻瑕索垢。”廣陵郡守穩了穩心神,攝政王巡視地方無非是為了檢驗官員政績,他有信心讓攝政王找不出錯處。官場局勢多變,說話亦是千回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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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瑾卻不願與他虛與委蛇,開門見山直擊要害,“孤要問你,興修京口江十四石埭真無過錯?”
京口江石埭……廣陵郡守心跳驟失節律,咽了咽唾沫道:“京口江水道險阻,糧運艱難,臣便向朝廷上書,奏請廣陵修築十四石埭,以利運漕。臣不知有錯,倘若一定要說過錯便是臣修築速度怠慢,拖延了漕運……”
“荒謬!你犯下滔天惡罪,竟還敢粉飾太平。”
一片令簽丢下,砸在廣陵郡守額角,紅腫淤青,廣陵郡守疼得龇牙咧嘴卻不敢動手去揉,咬牙道:“臣不明白臣何罪之有?”
見他死不認罪,陸修瑾怒從中來,“你以修築石埭之借口戕害百姓,竟以平民做人樁求得平安,如此慘無人道之行徑,怎非滔天惡罪!”
莫說大興土木,便是一戶平民百姓婚喪嫁娶皆需三牲祭祀上蒼。祭祀上蒼本是歷朝歷代的流風遺俗,但前朝卻以人為牲,祭祀天道,以求風調雨順。此惡俗慘無人性,已被前朝廢黜,不得再将人做為牲畜獻祭。而廣陵郡守私打人樁,獻祭水神,無疑是觸犯律法。
聽王爺言明,陳元捷亦是一驚,再望向對面端坐的張希夷,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
張希夷起身道:“按律令,廣陵郡守以人為樁與獻祭人牲無異,理應褫奪官位,打入大牢。”
廣陵郡守不知哪裏出現纰漏,竟讓攝政王知曉自己打人樁之事,他慌不擇道,想不出辦法,便嗆聲狡辯道:“王爺說臣打人樁,可有證據?”
陸修瑾怒極反笑,唇角揚起的弧度恰似彎刀,讓人望之冷寒涔涔,“好,孤便找出證據,讓你認罪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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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江綿延數十裏的江岸兩旁,有的勞工背負百斤重的石料,徒步運送修築材料;有的勞工淌着江水不停建造石埭。江水奔湧不歇,勞工粗重地喘氣,監工頤指氣使地揮動鞭子,噼啪作響。
日頭高照,監工剛抽完一個腳步稍慢的勞工的鞭子,見不遠處走來的一行人,未見身材佝偻瘦小,押在三人身後的廣陵郡守,不耐地揮舞鞭子道:“此乃修築重地,閑雜人等速速離開!”
陳元捷附耳王爺道:“這人便是郡守的內侄,任京口江監工,郡守負責出打人樁的主意,他便負責挑選勞工,将人綁住沉入江底,打下人樁。”
監工見他們不為所動,自覺顏面掃地,揚起鞭子就要抽到為首的陸修瑾身上。
然而,他高舉鞭子的手停滞在半空,一點寒芒劃過脖頸,霎時血灑江水。
一個圓潤的腦袋也骨碌碌滾入濤濤江水,轉瞬不見。
廣陵郡守還未來得及說一個字,便見內侄慘死,登時癱在地上魂飛魄散。
陳元捷從王爺手裏接過三尺青鋒,于江水洗淨血漬,再重新插入腰間劍鞘。
廣陵郡守當場認下罪行,陸修瑾讓人不惜破壞建造好的石埭,也要将被當做人牲的百姓撈出來。
第八座石埭撈出一具屍骸,經過江水日以繼夜的沖刷,只剩下森森白骨。餘下十一座石埭裏共撈出十一具白骨,他們曾是家裏的頂梁柱,妻子的夫君,孩子的父親。若無陸修瑾巡視廣陵,明察秋毫,便會永遠禁锢在石頭裏不見天日。
廣陵郡守被下了大牢,等待行刑。周強的屍骨收斂在楠木木盒,被送到素芬家中。
素芬見到木盒的一剎那,因失去丈夫而神志不清的瘋傻女子像是頃刻間被治好瘋症,抱着木盒涕淚橫流。靠在木板床上的老婦人見狀,淚水潸然落下濡濕枕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妞妞踉踉跄跄地跑到主屋門邊,像是見到什麽人一般,興高采烈地對着院子裏的空氣說:“爹爹回家啦,爹爹回家啦。”
見此情形,戰場上刀槍不入的陳元捷都紅了眼眶,再看一旁的張希夷面色平靜,他用肩膀撞了撞他:“鐵石心腸,竟無一絲動容。”
張希夷的眼睛隐含水光,語氣依舊平靜自持,“你怎知我內心幾何?”
門口褪色的招魂幡被風吹走,失散的魂魄終于歸家,也算團圓。陸修瑾仰首,目光追随遠去的招魂幡,漆深鳳目裏的積雪冰消雪融。
廣陵郡守受到相應懲處,為了保證修築石埭不再出纰漏,陸修瑾讓張希夷暫留廣陵,直到新的郡守上任,期間一切郡守事務皆由他代為處理。而陸修瑾與陳元捷繼續南下,奔赴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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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白日的街道總是熱鬧非凡,從不缺馬車辚辚的聲響,以及各式各樣的叫賣吆喝。商販挑着扁擔走街串巷,扁擔前頭懸挂銅鑼,敲一下,吼一嗓,蜿蜒穿過江南的小溪上烏篷船輕搖。
陳元捷走在街上四處掃看,江南的繁華不比長安差,甚至還有長安沒有的江南小調,走在街上時不時聽見頭戴帷帽的娘子,擦身而過暗香襲人,捂唇絮叨吳侬軟語。
可見昭穆皇帝多疼愛自己的第八子,才會将不輸長安的富庶之地作為他的封邑。
一想到這個陳元捷便氣不打一處來,昭穆皇帝偏心,八皇子能得富庶之地做個閑散王爺,而與他相隔不足一歲的王爺,卻被送到苦寒的北疆,受苦受難。
這江南王還貪婪無度,私下招兵募馬,意圖篡權。
他們之所以來江南,也是為了探清江南王的虛實好做籌謀。他們秘密巡視不想驚動江南官員,便尋了一家客棧落腳。
陸修瑾走在摩肩接踵的街上,街邊有個賣糖燈影兒的攤販,琥珀色的糖漿澆在玉石冰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動物圖案,旁邊穿茜紅羅裙的娘子買下糖燈影兒,隔着帷帽都能見到她的開懷。
他惝恍迷離,她出宮也曾買過長安城出了名的桂花糖燈影兒,拿到的那一刻,清麗靈動的面上該是何等的欣喜?
“公子?”陳元捷見王爺伫立已久,出聲道。
陸修瑾恍然回神,擡起腳步繼續向前,恰巧撞到一個小小的身影。
“哎喲——”一個散學後雀躍高興奔跑的稚童被撞跌在地上揉着屁|股墩兒。
除夕雪夜,溫馨小巷,也曾有那麽一個孩童撞到他的膝蓋,那時的她将孩童護在身後,烏濃圓溜的鹿眸裏流淌出惴惴不安,唯恐他傷害分毫。
陸修瑾溫和地扶起跌在地上的孩子。
孩子拍了拍灰土,十分有禮地道歉:“不好意思,是我沒注意撞到了你。”說完,孩子靈動地吐了吐舌,帶着幾分稚童特有的天真頑皮。
“顧凡,走啦!”
此人身姿高峻,逆光而立,顧凡辨不清他的樣貌幾何,又聽聞小夥伴在前頭叫喚,顧凡高喊回應:“來啦!”說完便追随小夥伴的尾巴,消失在茫茫人海。
陳元捷望着顧凡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見,才轉過來說道:“公子。”
人聲鼎沸,陸修瑾并未聽見他的呼喚,與那孩子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陳元捷摸了摸後腦,心底自嘲,他怎麽會覺得那個孩子與王爺長得十分相似呢,錯覺吧。
【作者有話說】
陸狗你女兒就在你面前!
顧凡:什麽?我剛剛撞的是我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