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走茶涼

第48章 人走茶涼

◎“凡兒的爹爹沒死。”◎

顧凡站在小院裏, 看着娘親和爹爹在收拾細軟,她終于憋不住心底的疑惑,抓住娘親腰間的綠縧晃一晃, “娘親, 我們又要搬家了麽?”

顧南枝蹲下身子擁住她, 為她扶正頭上的虎頭帽,“嗯,我們要離開這兒。”

顧凡的腦袋瓜充滿了疑惑,“為什麽?是因為那個和凡兒長得很像的人麽?他是誰啊?為什麽娘親一見到她就要搬家?”

是啊,為什麽他要來江南?明明她在世人眼裏已經死了不是麽?他為什麽不肯放過自己?要來打擾自己的生活,要讓凡兒與她一起颠沛流離。

眼眸裏泛出水霧,顧南枝幾近哽咽,尋找着合适的說辭“凡兒, 他是……”

她已經将不堪的回憶深埋, 恍若隔世, 可一遇到他,深埋的回憶便被翻出來,讓她想起屈辱的時光。他是誰?他是将她欺騙了的人, 是利用、囚|禁她的人。可他……也是凡兒的父親。

顧南枝的心被割裂成兩半,竟不知該如何對凡兒解釋那人的身份。

“他是讓娘親害怕、傷心的人, 凡兒懂麽?”月一撫住顧凡的發頂,用她能理解的言辭解釋。

“凡兒懂得,凡兒會害怕學堂裏的夫子打手心, 會因為村裏養的大黃老死而傷心。”她用稚嫩的小手擦掉娘親情不自已流下的清淚,“娘親別傷心, 凡兒乖乖的, 娘親去哪兒, 凡兒就去哪兒。”

顧南枝淚如雨落,泣不成聲。

月一則對顧凡道:“那凡兒也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好不好?”

“好。”顧凡邁着兩條小腿奔去主屋收拾自己的玩具。

顧南枝用手背抹掉臉頰濕潤,吸了吸鼻翼,平複激動的心緒。雙眸仿佛被泉水洗濯,貓眼石般清潤,她嗓子還帶着哭腔,低低地換他:“月一。”

兩人早有化名,但她還是習慣叫他原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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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幅度擡起的手指又落回袖中,終究是沒能親自幫她抹掉眼上的淚花,“梅娘可想好我們逃去何處?”

“還沒有……”她委實沒有想好三人要逃去何方,只想離陸修瑾越遠越好,永遠不被他抓住。

“那我們回小桑村。”他語氣篤定,仿佛是一早就決定好的。

顧南枝猶疑,“小桑村?可是……”

“梅娘,小桑村閉塞,他不會尋到我們。”

他所言不無幾分道理,三人在小桑村生活近五年都未被發現,一朝入江南便被尋到蹤跡。

“好,我們回小桑村。”

**

西子湖畔人山人海,一轉眼她就化成泡影,了無痕跡,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是思念她的,思念到聽見與她相似的音色,便以為那人是她;思念到憑空嗅到她獨有的鵝梨帳中香。

現在他竟已經思念她到生出癔症了麽?

摩肩接踵的人群經過身側,擁擠喧嚷,不時撞到他的肩肘,道歉的聲音響起可就像隔了一層空氣,悶悶作響。漸漸的,他整個人都籠在一層透明的罩子,來來往往的所有人都有心,惟他本該存在心髒的位置空空如也。

“陸修瑾,她還活着,你不是在發癔症。”

腦海裏的聲音不受嘈雜影響,清晰無比地響起,喚回他瀕臨潰散的靈魂。

薄唇阖動,他無聲地吐出字:“多謝。”

他就像墜落深淵的人,在長長久久的黑暗中逐漸适應,昏黑的天空洩出一絲光亮,他循着光亮爬出深淵,卻發現那絲光是假的,他仍舊處于深淵。比絕望還絕望的是虛構的希望。

若沒有陸修宴,他恐怕已經崩潰。

湖面漂浮撐開的綢傘,傘面的荷花與荷葉相映,石橋下掉落的綢傘似也在提醒他,方才的一切不是臆想。

“公子!”陳元捷撥開人海,來到陸修瑾的身前。

不久前,他尋到舟楫可以靠近畫舫,回到原地卻發現王爺不見了。他四處尋望,終于在石橋上找到王爺。

“她還活着。”

“什麽?”陳元捷霎時蒙圈,可這麽多年已經死去又能讓王爺挂念的除了顧太後還能有誰?“太後還活着!?”

不待陳元捷如何大驚失色,陸修瑾迅速地做出決策,他們二人分開從石橋的兩個方向去尋顧南枝。

可茫茫人海,不驚動江南郡守發動官兵尋找,憑他們單薄之力尋找顧南枝無異于大海撈針。兩人尋了整整一日,月上柳梢頭,人影凋敝都未能尋到。

他們趕在宵禁的最後一刻才回到客棧,陳元捷累癱在圈椅裏,雙腳酸脹麻木。

卻見陸修瑾一襲玄衣仿佛要融進窗外夜色,沉冷的眸光是從未有過的灼灼熱意,他一定要找到她。

日鑄雪芽、櫻桃煎、綿軟清透的音色、鵝梨帳中香……陸修瑾猛然想起春飛燕的異樣,讓陳元捷連夜去查。

陳元捷曾上刀山下火海,這點苦累算不得什麽。只要王爺能振作起來,他做什麽都願意。尋到活着的顧太後是個契機。

這些年來,王爺明面上弄權□□,獨斷專行,實際整肅大瀚朝堂,還複清平,待有朝一日還政于陛下。眼見王爺的身體每日愈下,他不敢想象一旦還政,再無牽挂的王爺會如何。

明滅的燭火在燈芯燃盡的那一刻熄滅,房間遁入黑暗,陸修瑾枯坐在臨窗圈椅,一夜未眠。星移鬥轉,天邊的啓明星取代夜裏的長庚星,晨曦如舒展的昙花瓣兒透過菱窗,灑在他的眼眸,仿佛也随之浮起一縷希望。

門扉輕響,陳元捷帶回消息。

春飛燕的掌櫃是一對夫妻,廣陵人士,丈夫名喚于昭,妻子名喚顧梅,兩人育有一子名為顧凡,三月前遷來江南,目前住在梧桐巷。

若把南枝,圖入淩煙,香滿玉樓瓊闕。南枝即梅,她果然還活着。

陸修瑾前去梧桐巷,找到顧南枝的住所。獸首銜環的大門邊有兩株一串紅盆栽,黛色的瓦與白色的牆,清泠色調裏的鮮亮綴色。大門并未關嚴實,輕輕一推便開了,可見屋主離開時的倉促匆忙。

陸修瑾跨過門檻,這是一座二進出的小宅院,整潔秀美、古樸雅致。

透過海棠紋花窗,仿佛能想象到她在這裏起居的景狀。

穿棠梨色羅裙的清麗娘子,閑适地躺在四四方方天井裏的竹編躺椅,耳邊蟬鳴陣陣,她或許會捧一卷雜記,或許會淺笑地看着蹒跚學步地孩童,戲弄青花鳳穿菊花大缸裏栽種的荷葉下的幾尾紅魚。

眼睫一霎,女子與孩童的身影俱已消失不見。

走進庭院,陸修瑾端起一旁竹編小幾上的碧玉茶盅,茶芽直豎,如蘭似雪,可冰涼的溫度傳遞到指尖,告訴他何謂人走茶涼。

是她最愛的日鑄雪芽無錯,春飛燕裏與他相隔玉石屏風的是她,擦身而過的帳中香也是她的味道……陸修瑾內心湧起切切實實的欣喜熱切。

“王爺,宅子裏無人,估計走了至少有六個時辰。”陳元捷搜尋過整個宅院,向他禀報。

陸修瑾的指腹摩挲杯口,那裏有一抹淡紅口脂,“會找到她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一定會找到她。

陳元捷深夜搜集到的消息不過一星半點兒,要想深挖顧南枝一行人的生活軌跡并不難。

他們還未走出小宅大門,一個婦人推開門扉踱步進來,“梅娘!春飛燕的夥計告訴我,你今日未去茶坊,可是發生了何事?”

姜氏繞過影壁,便在院子裏見到兩個陌生男子,為首的站在天井下,墨發束玉冠、衣擺繡淩霄,日光兜頭灑在他的身上,卻照不進深邃的鳳目。

一觸到那人眼神,姜氏莫名打了個冷戰,卻不見梅娘與其丈夫孩子的身影,心生戒備,“你們、你們是誰!梅娘他們呢?”莫不是擅闖民宅的賊子?那梅娘他們可就危險了。

姜氏後撤跑出去打算報官,然而手臂被人拽住,“娘子誤會了,我們是這宅子主人的家人,專門來尋她的。”

陳元捷随口編造理由。

“你們是梅娘的家人?”姜氏不再跑,警惕地打量他們,他們所穿的衣料緞子精貴、紋樣繁複,委實不像擅闖民宅的賊子,再細聽口音,也不是江南人士。

陳元捷見她信了自己的說辭不再逃跑,便松了手,“娘子可知曉這家人去哪兒了?”

“哼。”姜氏一哼聲,根本不願搭理他們。

陸修瑾行來,“在下着急尋此處宅子的主人,娘子若知曉不妨告知。”

光影随他的走動而變換,精雕細琢的面容在屋檐遮擋下,一面暴露在光亮中,一面陷入昏昧。

姜氏掃一眼,他的面容辨不清神色,周身的氣度卻是矜貴內斂。她開了口,仍舊沒好氣道:“我不管你們是梅娘的夫家人還是娘家人,你們早不來尋她,現在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們不是來尋她的,是來打攪她的。”

一字字一句句化作利刃切割心髒,陸修瑾按住心口,遽痛難忍。

陳元捷見王爺面色灰敗,催促姜氏道:“娘子還是趕緊告訴我們她的去處吧。”

姜氏一轉臉,沒給他們留好臉色,“我不知。”

“公子,我們走吧。”顧太後不在此處,他們再停留也無用,王爺還淪落不到被一個無知婦人言語中傷的境地。

胸口的悶痛稍減輕,陸修瑾邁步緩慢,皂靴踩在條石踏跺,便聽身後的婦人道:“怪不得勤勤懇懇的梅娘居然未去茶坊,原是來了一雙虛情假意、打秋風的家人。可憐凡兒爹爹在她還沒出生時就戰死了,梅娘含辛茹苦将凡兒帶大,現在又要讓人搶了去。梅娘走了也好!”

姜氏是故意撿酸話說的,就是要讓那兩個打秋風、讨白食的人好好聽着。

陸修瑾卻轉過身,面色蒼白,眼尾慘紅一片,唇角微顫,努力克制不能自已的自責,“凡兒的爹爹沒死,就算她離開江南,我也會找到她。”

【作者有話說】

陸狗:聽說我戰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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