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在意

第52章 不在意

◎素來沉毅的面容顯出幾分脆弱◎

江南城郊的一處別院, 建在水灣山林,幽靜偏遠。

別院內,木質九曲廊蕪兩側, 水仙悄悄開出花瓣兒, 漠漠黃花覆水, 華枝春滿,白露如珠。

顧南枝被他從小桑村帶出來後,就安置在這處江南別院,他不限制她的行走,只是不安排車馬,依靠雙腿要走一日一夜才能到江南,更別說還帶着稚童。況且,樹林密密, 常有夜行的野獸出沒, 也不安全。

陸修瑾錦衣玉食地供着她與凡兒, 除去給凡兒開蒙的夫子與伺候的仆人,唯一能接觸到的活人只他一人,這倒像是一種變相的囚|禁。

既來之則安之, 一時逃不出去,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傍晚, 仆人布好希馔,既有清淡鮮甜的江南菜,亦有口味偏重的長安菜, 顧南枝夾了一筷箸牡丹燕菜細細品味,是久別重逢的家鄉味道。

不知阿姊身處長安近況可好?她從禁闱出逃, 雖時時關注長安動向, 但阿姊畢竟是罪臣之女, 低調做人,幾乎不聞消息。

更不知散落在外的弟弟與父親又零落何處。

顧凡從小生活在小桑村,飲食簡單,搬去江南後口味清淡,随着娘親嘗了一口牡丹燕菜,不禁誇贊道:“娘親,好好吃呀。”

顧南枝莞爾,“這是娘親家鄉的菜肴,凡兒喜歡就好。”

“那娘親可以帶凡兒去娘親的家鄉吃麽?”

孩子天真無邪,無心的問話讓她情緒變得凝重。

她還有回到長安的一天麽?顧南枝欲言又止,不願随意承諾,欺騙凡兒。

“孤可以帶凡兒去長安,嘗嘗正宗的長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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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瑾跨過門檻,徑直入內。他今天換了一身深冥杭綢鶴氅,刺繡山水的衣擺沾染草屑,神情不似在外那般冷肅。

他在凡兒旁邊的紅木圓凳落座,仆人新上一副碗筷,銀絲筷箸夾起一塊細嫩鯉魚肉,眼底漾開溫和的光,像山巅積年的玉瓊,冰消雪融,“凡兒嘗嘗。”

噴香誘人的魚肉近在唇邊,勾得人食欲大振,凡兒卻咽了咽唾沫,放下筷箸,扭頭撲進顧南枝的懷抱。

他婚禮搶奪,舉劍劈砍的印象留在凡兒心底,凡兒依舊很害怕他。

陸修瑾面上劃過一抹受傷。

顧南枝接住投懷的凡兒,“凡兒吃飽了麽?”

“吃飽了。”

“那我們回屋歇息吧。”

“好呀娘親。”

她走了,未與他說一句話,一個字,就當他不存在。陸修瑾放下幾乎要執不住的銀絲筷箸,胸膛泛起陣陣隐痛。

陸修瑾從廣陵小桑村返回江南,方從陳元捷那兒得知,刺探行動暴露,他不得不與江南王周旋,隐匿蹤跡。可他好不容易将她接到自己身邊,非常時期,只能将她安置在江南的邊緣處。他不敢打擾她,同時也在思量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與她相處。

他不同于陸修宴的強迫,想好好彌補她,與她重修舊好。

他特意讓人從長安招來廚子,給她做家鄉菜肴,她起居所用之物無不考究,她憂心凡兒的教育,他便讓太學太常佯裝民間夫子,教導凡兒。

他所做甚多,只想在與江南王的明争暗鬥後歸家,與她說說話,吃吃飯,可是她的眼裏沒有他了。

屋門敞開,冷風魚貫而入,噴香四溢的希馔變涼,陸修瑾猶墜冰窟。

顧南枝與凡兒回屋後睡了一夜醒來,他已經離開別院了。

這段時日裏他向來如此,白日不在府中,傍晚才歸府,有時甚至是夤夜時分才趕回。顧南枝也隐隐察覺,他來江南并非是為了捉自己回宮,而是另有他事。

顧南枝不願去猜想,她已經不是一人之下的太後,而是鄉野村婦,所要勞心傷神的事不過糊口。而今她住在別院,不用擔心糊口的事,也不必每日汲汲營營,閑下來後便倚在臨水的美人靠,一面聽凡兒的琅琅讀書聲,一面翻看手裏的《格言聯璧》。

日子過得順遂卻不順心,她擔憂月一。憶起初見時,月一給她的印象便是死氣沉沉,飄零無依,她好不容易開導他,這些年來扭轉他的性子,變得溫和寧靜。

她與凡兒離他而去,對他的打擊巨大,不知他又會變成什麽樣。

顧南枝身在精致別院的照花小池邊,心卻飄向小桑村蒼郁山巒間的茅草屋。

**

夜半時分,馬蹄铮铮踏過落葉,停在一處幽靜的小院外。陸修瑾利落下馬,将缰繩丢給上來牽馬的馬奴,闊步行進小院。

行過九曲十八拐的長廊,來到後院的主屋處,他解開身上被夜露濡濕的披風,生怕将寒意帶入屋內,這才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扉。

門扉未上闩,他悄悄進入,在見到烏木床榻上熟睡的一雙妻女,白日的憂慮辛勞得以慰藉。

此處與江南城相隔數十裏,他來往兩地之間,換做常人早已精疲力竭。

顧南枝的手還放在凡兒的後背,維持哄她入睡時的拍撫姿勢。夜涼如水,陸修瑾握住她的柔荑,将滑落的雪青被褥掖好。

做好一切,他坐在床沿,腦海裏閃過長樂宮,她葬身火海的景狀,視線落在她酣睡的面容,驟起的心口疼痛被一道暖流淌過。

驚慌尚存,陸修瑾不禁輕觸她的雪腮,感受到均勻的吐息才放下心。他低喃似自言自語:“長樂宮走水後,宮裏有兩人失蹤,一個是帶你出逃護着你五年的奴才,另一個是伺候你的宮婢,那時孤便起疑,可百思不得其解,你是如何躲過宮裏的嚴密布控,潛逃出宮。

孤中了蛇毒,蘇醒後,孤去了倚虹池,池底的密道自宮亂之後孤便讓人用石頭封閉,可長樂宮走水後,石頭又被人鑿開。孤便知曉你一定還活着,活在孤尋不到的地方。”

他親眼目睹長樂宮裏她葬身火海,那麽近,差一點點就能拽住她,可傾塌下的房梁砸掉他所有的矜持冷靜,不顧火焰燒灼,徒手擡起房梁、挖掘廢墟……

火焰燒壞了他的掌心,多年後傷痕猶在,黑煙熏啞了他的嗓子,但好在她無事……

“枝枝,不要再離開孤……”

門扉開了又合上,窗外樹影婆娑,顧南枝緩緩睜眼,他已經走了,她眼裏的光比月色還冷。

陸修瑾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只白影掠過黑夜,栖落在窗臺,他取下白鴿腳上的信筒,是陳元捷從江南城發出來的消息,他明日就能與他相見,他卻選擇徹夜送達,足以見得消息重要。

陸修瑾閱讀完後将信箋燒成灰燼,信裏是陳元捷對張希夷從廣陵寄信的轉述。張希夷在廣陵偶然尋覓到一人的蹤跡。他提筆回複,讓張希夷将那人從廣陵帶過來。

白鴿雙翅撲哧,振翅飛離,在濃墨般的夜幕中縮小成一個白點,直至消失不見。

**

兩日後,夤夜時分,陸修瑾深夜方趕回別院,料想顧南枝與凡兒已經睡下,他不再去主屋打攪。

棋盤格子門傳來篤篤叩門聲,倒映女子纖秾合度的玲珑剪影。

門扉拉開,來的是顧南枝。

“枝枝。”他不形于色的神情露出愕然。

顧南枝平靜道:“我等你很久了。”

陸修瑾側身,讓她進入屋子,免受料峭夜風侵蝕。

屋子內的布置擺設一切從簡,比不上她屋裏的講究鋪陳,顧南枝心念微動,不忘自己前來尋他的目的。

“陸修瑾。”燈紗裏的暖光靜靜滑過她纖濃的鴉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光,可說出口的話語卻是疏冷冰涼,“我對你已經形如陌生人,你放我和凡兒走吧。”

她的忽視、不在乎,皆因她對他形如陌路。

他攥緊她的手腕,口吻堅決:“枝枝,孤不會放手。”

“陸修瑾,你還看不出麽?你我糾纏下去也只是空耗光陰。”她嘆道,“放手罷。”

陸修瑾沉默不言,緊握不放的大掌無聲地表達他的決心。

顧南枝不願與他多言,欲抽手離去,然而手腕被巨大的力道一扯,脊背貼在門扉。他不讓她走,顧南枝被他圈禁在一個只有他的窄小空間,一呼一吸滿是他的氣息。

深邃狹長的鳳目晦暗不明,叫人辨不清其中複雜的情緒,陸修瑾終于落敗般開口道:“若我說,之前帶給你的……傷害都是迫不得已,你能否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不要再走了……”

顧南枝垂眸不語,盯着他衣襟前的樗蒲紋缂絲繡樣,耳邊響起他喑啞的解釋,“我是昭穆帝的第九子,母親是卑微的宮女,我的出生本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計謀,是宜妃将我母親作為拉攏昭穆帝的手段。宜妃鬥敗,母親猝然離世,我是卑賤的奴才生下的孩子,即使是皇子也是地位最低下的皇子,人人皆可欺我辱我。

……你可聽說過分魂之症?一個軀體容納兩個靈魂。我的體內便有另外一個人,他叫陸修宴,殺伐肆意、不羁陰狠,是我沒将他關牢,逼迫你也非我本意。”

年紀幼小的他見慣皇宮的權力傾軋,內斂木讷是他的保護殼,但那脆弱的保護殼也被人敲開,拉扯出最柔軟的部分惡意破壞。他被鎖在臭名昭著的太監院落,痛苦扭曲魂魄,用皇宮裏的陰暗腌臜,滋生出另一個靈魂。

他厭惡體內的另一個自己,卻也不得不承認,若沒有陸修宴,他早已死在年幼時的太監魔爪。

他将深埋的最為隐秘的秘密剖析出來,展現在她面前,無異于将胸膛剖開,拿出心髒,只求她看自己一眼。

顧南枝眼睫霎了霎,愕然地看向他。若他所說為真,那麽之前的反複無常都能說通。

為什麽茶坊小閣樓上為她上藥的陸修瑾那麽陌生,與接風宴上的他狀若兩人。

為什麽他明明答應了自己用殘黨的消息換取無辜之人的性命後,又出爾反爾,逼她成為入幕之賓。

為什麽他在知曉自己懷孕後的第一反應是錯愕不信。

因為他們本就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分魂症聽起來如天方夜譚,但顧南枝偏偏就信了,她經歷過兩個不同的他。

腰佩烏玉環的是陸修瑾,左耳戴銀月釘的是陸修宴。

他們互相厭惡。所以陸修瑾所戴的烏玉環有缺,代表缺失與不圓滿;異族才戴耳飾,因為陸修宴覺得自己是異類。

而五年後再次相見,他已卸下玉環與耳釘,通體不飾。

豁然大悟的顧南枝啓唇,“可那又如何?我對你們已無半分情意。”

她冷硬的态度着實傷了他的心,夜裏的陸修瑾褪去沉悶的玄色衣裳,換上一件月白色的燕居服,月光漫過菱窗,靜靜灑在他的面上,素來沉毅的面容,顯出幾分脆弱。

他到底是退讓了,執着她的手,“枝枝,給我一個機會罷。給我一年的時間,你別不在意我,若一年內你的心底還是沒有我,那我便……”深呼吸平複心緒,沉重地吐出字句,“放你離開,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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