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重逢
第68章 重逢
◎他對你情根深種◎
燦燦秋日下, 禦花園的花卉漸次開放,春白梨、夏芙蕖、秋霜菊、冬紅梅,一年四季皆有不同景色。
陸靈君讓宮人們取來紙鳶, 紙鳶的樣式與民間的彩鳥燕子尾不同, 是鳳凰樣式, 以青金石、紅寶石研磨成粉末制成顏料,繪出的羽毛五彩斑斓,流光溢彩。
陸靈君取過宮人手裏的鳳凰紙鳶,梳理尾部長長的薄如蟬翼的翎羽彩綢,“表姐還記得嗎,第一次和表姐遇見的時候就是在禦花園,母後與表姐的母親在水榭裏吃茶寒暄,表姐就帶寡人在禦花園裏放紙鳶。”
顧南枝點首, “記得的。”
陽春三月, 金絲垂縧, 穿着雪緞撒花裙的垂髫小娘子,手牽手帶着身後四歲的稚童,追逐嬉鬧, 放飛紙鳶。
而今,秋草枯敗, 霜菊瑰麗,稚童長成了穿深緋冕服的帝君,身後跟着的是素紗羅裙的清婉娘子。
陸靈君放飛紙鳶, 忽略掉四周一衆簇擁跟随的宮人,就像回到小時候, 他像孩子一樣見到紙鳶乘風而起, 毓秀的面上綻開純粹的笑, 眉心的一點紅痣也跟着鮮亮。
他牽動手裏的線,對緩緩踱步而來的顧南枝道:“表姐想要紙鳶放高一些,還是低一些?”
五彩的鳳凰紙鳶飛在萬裏無雲的天空,顧南枝仰首道:“鳳凰于飛,扶搖直上,自然是要放高些。”
陸靈君放長了線,秋風乍起,高空的紙鳶更是搖搖晃晃,幾乎要掙脫線的束縛,“表姐就不怕線會斷掉?”
顧南枝搖了搖首,鬓邊的玉石流蘇步搖微微輕晃,秋曜折射在瑩潤的寶石,金色的光暈像是落在她發間的蝶,“鳳凰就該翺翔于天際,天空才是它的歸宿。”
陸靈君似有所悟,順着線看向被自己牽着的紙鳶,它在高空搖搖晃晃,尾部的七彩羽毛被秋風吹得逸态橫生。
良久後,他才重新啓唇,只不過換了個話題,“表姐近來感覺如何?”
“皇宮錦衣玉食,應有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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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知道寡人指的不是這個。”他是關切她的心情與感受。
“陛下不是知道的麽?”顧南枝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他,說完後仰面望向天邊,“我就像陛下手裏的紙鳶。”
看似翺翔天際,實則被一根線牽制着始終無法飛向曠遠的高空。
陸靈君頓時覺得手心的紙鳶線灼熱得燙人,他快要握不住一般。他看向她側顏的眼眸像含着水的琥珀,“若表姐是紙鳶,寡人願做……”送鳳凰扶搖直上的風。
突然,他話音未落,手裏的線斷了,紙鳶順着風飄飛一陣距離,風停歇後也緩緩墜落。
顧南枝确定紙鳶墜落的方向,借口離開:“陛下等我去将紙鳶撿回來。”
踏着鵝卵石小徑尋找紙鳶,紙鳶落進花圃,彩色的尾羽像一彎虹跨在姚黃魏紫,顧南枝小心地繞開名貴的花卉,俯身撿起紙鳶。
“拜見攝政王。”
身後赫然響起宮人們的行禮聲。顧南枝聞言一怔,身體便不受控制地轉過來。
陸修瑾一襲灰冷色大氅,繡山水的衣擺風塵仆仆,眸如點漆,目光灼灼地攫住她。
不久前她親眼目睹他身負重傷,墜落山崖,生死未蔔,那般痛徹心扉的畫面還時常在她的夢魇重複上演,她真的好怕他就這麽死去。而今見到他全須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顧南枝不禁熱淚盈眶。他比以前更消瘦了,像一座頹頹貧瘠的山。
陸修瑾也遠遠地見到禦花園裏陡然出現的一抹亮色,她雖然穿着淡雅素淨的羅裙,但芳澤無加,鉛華弗禦的容貌仍舊奪目。他特意擇這條小徑繞過來,就是為了能更近一點看看她。
就看看也好,他答應不再打擾她,可雙腿怎麽就不受使喚,情難自已地向她邁步。
沾染塵土的皂靴踩折了一朵玉伶觀,輕微地折枝聲喚回顧南枝的思緒,她甕聲道:“攝政王。”清和的嗓音夾雜一絲難以察覺的哭意。
守禮但疏遠的稱呼霎時令陸修瑾止住腳步,他想轉身就走,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凡兒近來可好?”
宮裏有專門掌金、玉、織造、刺繡的将作院給凡兒制造出趣味橫生的玩意兒,玩累了還有宮人們一起陪玩說故事,白日有博聞強識的太學五經博士教導課業。
但顧南枝只言簡意赅道:“凡兒很好。”
他是想通過凡兒來旁敲側擊她的近況罷了,如今聽她簡短答複,掩下心底的深深失落,“那便好。”
陸修瑾離開此地,行向陸靈君所在的方向。
他應當剛剛趕赴長安,還來不及沐浴更衣便來尋陛下,說的恐怕也是要事,顧南枝通曉事理,撿起紙鳶回甘泉宮,沒有再攪擾。
甘泉宮。
一個形色匆匆的宮婢攙扶身側的宮婢行向偏殿。忽然甘泉宮陛下身邊的中常侍攔住她們,“你們可得慢點行,仔細沖撞到宮裏的貴人。”
如今的中常侍姓徐,由陛下欽點從少府黃門令升任,繼五年前中常侍的職位。
攙扶人的宮婢像是在做虛心事被抓了現行般深呼吸,穩住慌亂的心跳,回身朝他福禮,“拜見徐公公,多謝公公提醒,奴必定銘記于心。”
徐公公聽慣了客套話,只問她:“你們是哪個宮的?來此為何?”
宮婢拿出早已打好的腹稿回答,徐公公也就不再追問。
兩人堪堪擦肩而過時,徐公公又對她攙扶的宮婢道:“她怎麽瞧着面生得緊,怎麽不自己走,還得你攙着?”
宮婢結舌,一時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幸好旁邊被攙扶的宮婢打扮的顧芸禮道:“奴是從建章宮調遣來的,女子每個月總有那麽幾日不便,奴腿軟便擺脫姐姐攙扶。”
甘泉宮多了一位陛下看得比眼珠子還重的貴人,原先的宮人便不夠,多添的人手也是從其他宮調遣。
徐公公為人和善,打消疑慮後沒有再苛責,“辛苦些了,雖然偏殿裏的貴人好相與,也不能冒失怠懶。”
“奴知曉了。”
徐公公揮揮手讓她們趕緊去做差事,陛下和貴人去禦花園估摸時辰也該回來了。
只是那名面生的宮婢,瞧着是頗有姿色,只一雙眼大而神采微弱,倒有幾分可惜。
徐公公搖搖首,沒有再多想。
偏殿。
顧南枝回來不久,正坐在團凳上喝茶潤嗓,那枚鳳凰紙鳶被她放在桌上,纖長的尾羽輕輕垂落。
她放下空空如也的杏花茶杯,很快就有宮婢上來斟茶,顧南枝的手蓋在杯口,“不必了。”
流落在外數年,她已經不習慣他人伺候,并且口渴已經潤解,就不用勞煩宮人伺候了。
“是。”
熟悉的聲音令顧南枝身形一怔,她擡眸,阿姊姣美的容貌撞入眼簾。她死死捏住掌心,才将喉嚨裏的“阿姊”二字壓下。
顧南枝朝臨窗羅漢榻行去,佯裝疲乏地對宮人們道:“我想休憩一會兒,你們便退下吧。”
宮人們依言屏退,顧南枝又纖指一點方才為自己斟茶的阿姊,“你留下在旁伺候。”
其他的宮人們魚貫而出,偏殿頓時靜谧下來,顧南枝也不再佯裝,匆匆起身扶着顧芸禮的胳膊,讓她坐在羅漢榻上。
“阿姊你的眼睛怎麽樣了?”她開口的第一句是擔憂她的眼疾。
顧芸禮略帶光亮的眸子落在她面上,“你莫要擔心,大夫說我的眼睛已經好轉許多,現在我摘下白綢也能依稀看見影子,不再是漆黑一片。”
“幸好眼睛好轉了。”顧南枝稍稍放心,“那阿姊又是怎麽進來的?”
顧芸禮頓了頓,對妹妹沒有隐瞞,老老實實道:“是我求陸修瑾送我進來的,你在江南失蹤,我很擔心你便和他一起回京。如今見到你安然無恙,我安心不少。”
顧南枝本想說些什麽“以身體為重”的話,但想想阿姊已經來了,她再說也是無用。
她便給顧芸禮解釋,自己收到父親的家書,想帶着凡兒去江南尋顧芸禮,告訴阿姊這個好消息,沒想到半途中她被人所擄,擄走她的恰好是陛下。
陛下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唯獨她想回江南,陛下卻是如何都不讓。
顧芸禮聽罷不無嘆息,禍兮福所倚,人生處處是機緣,兜兜轉轉她們又回到了長安。
她想起心內要緊的事,轉開了話頭,對顧南枝道:“小妹,你想做什麽便去做吧,不用太在意其他人。”
“阿姊?”顧南枝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說。
“委實說,你我都是經歷過一回生死的人,合該活得更通透些呀。你是當局者迷,看不透自己的內心,但我與你姐妹連心,豈會看不透?你分明是對他還有些情意的。”
顧南枝颦眉,阿姊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陸修瑾。
阿姊是被陸修瑾灌了迷魂湯藥嗎?怎麽開始為他當起說客,顧南枝沉重道:“他是害死母親的人,阿姊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提起母親的死,顧芸禮也跟着情緒低沉,沒有與她争辯,而是繼續說道:“我去見過父親了。父親告訴我,即便沒有雲中王也會有其他人,母親性子剛烈不屈,但過剛易折。父親便是早已料到楊顧兩家會大廈将傾,才雲游四海,尋找到小桃源,庇護幸存的族人。
後來我與陸修瑾一同去尋你,他對你的情誼我都看在眼裏,又聽他的屬下說他為了你不惜只身沖入火海,墜落山崖,我雖不喜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對你情根深種。
小妹你不妨問問自己的心,對他到底還有沒有情意?若我與父親還不夠,你不妨再問問凡兒,她一直想要個完整的家不是麽?但最重要的還是你自己的內心。”
掩埋在心底的秘密就這樣被赤|裸裸地揭開,顧南枝捂住劇烈起伏地胸口,眼尾濕紅道:“阿姊,為什麽要勸我?”
顧芸禮揚起笑,就像冬日的暖陽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說道:“因為我想小妹能一直幸福,餘生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