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光

第69章 光

◎“陛下,放開她。”◎

顧芸禮因雙眼有疾, 不能在皇宮多做停留,姊妹倆說了半個時辰的話,顧芸禮便被送出宮, 真正從建章宮調來的宮婢替換她。

辰時末, 偏殿裏的燭火被滅燭鈴漸次蓋滅, 僅留一盞在外間。顧南枝抱着凡兒同塌而眠,阿姊的話到底是在她心裏留下痕跡。

你不妨再問問凡兒,她一直想要個完整的家不是麽?

她一面輕撫凡兒的脊背,一面問她:“凡兒想要爹爹麽?”

燭火微弱,卻将凡兒眼睛映照得亮晶晶,“凡兒想。”

顧凡在皇宮裏吃穿不愁,日子過得比小桑村和江南都滋潤,還有一大堆宮人圍着她轉, 與她嬉戲玩耍。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 将作院都能想盡辦法打磨出圓潤的琉璃燈, 點上蠟燭,挂在高處,就如同天邊圓月。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可能是看似與她能嬉玩, 實則卻對她謙卑恭敬的宮人,她與他們之間總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主仆界限, 又或者是對娘親有求必應,但對自己卻是平平淡淡的皇帝舅父。小孩子最是敏感,她能體會到皇帝舅父對自己不是那麽喜歡, 甚至有的時候還會和她搶奪與娘親共處的時光。

“皇宮很好,但江南也不差, 凡兒在那裏有學堂認識的夥伴, 還有娘親親手做的茶點吃, 我們一家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顧南枝拍着她後背的手停下,如若只是阿姊和父親勸說,她尚能放在心上,但是凡兒她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呀。

很小的時候,凡兒就會抱着村子裏的小狗,問她:“娘親,小黑有狗媽媽和狗爹爹,凡兒只有娘親,那凡兒的爹爹在哪裏呢?”

凡兒再大些,村子裏的孩子因為她沒有爹爹而肆意欺負。小河灘凡兒被圍堵欺淩,她不敢想,若沒有及時趕過去,凡兒會被欺負成什麽樣。

憶起從前凡兒沒有爹爹而吃的苦,顧南枝眼角濡濕,顧凡擡起小小的手抹掉她的淚,軟軟糯糯的嗓音道:“不要了,凡兒不要爹爹了,娘親不要哭。”

她以為是自己想要爹爹,才會讓娘親難做。

“親爹爹答應過凡兒,會教凡兒劍術,但是他說話不算話,凡兒也不要他了。”孩子的臉上藏不住情緒,她十分不舍但還是吸了吸鼻子,癟着嘴不讓自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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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枝:“他沒有教凡兒劍術,是有苦衷的……”

刺客追殺,他明明可以脫身,但他為了救自己不得不執劍迎戰,一個人怎麽敵得過數十人?他身負重傷,傷口深可見骨,落入山崖,也将生的希望留給她。

顧凡不明白背後的緣由,娘親說什麽就是什麽,她順着娘親的話,推己及人,下意識地問:“他說話不算話是有苦衷的,那他對娘親不好,是不是也有其他的苦衷呢?”

苦衷……他們初次相見是在城門外的定勝臺,想象中他乖戾不仁、滿臉橫肉,遇見接觸後方知他與傳聞完全不同,是個一心為民、淵渟岳峙的王爺。

彼時她的無限風光、錦衣玉食,皆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她銘記皇帝姨父一直秉承的為君之道,以民為本,愛護百姓。他與她的心中追求是一樣的,因此他們才會一次次地結緣,寧安街救琵琶女、春蒐相助尋回營地。

也因為他,她才知曉自己一直被母親蒙在鼓裏,百姓民不聊生,母親卻不以為意,朝堂幾乎變成楊顧兩黨的一言堂,母族爛到根,遲早有一天坍塌倒臺。

他不過是加速了倒臺的進程,沒有他也會有別人。

母族倒臺後,楊顧兩黨以謀廢逆的大罪按律當斬,她身為太後在劫難逃。但宮亂後,他将她關入廷尉署大牢,她生病高熱,他又把她帶出大牢,禁足長樂宮。她才有機會活下來,解救阿姊和無辜的族人。

如果沒有他,她已經因病死在廷尉署大牢,即便僥幸蘇醒,也會被處以極刑。

他不僅是大瀚的破局之人,也破了她的死局。如若沒有雲中王,她會在幽幽深宮裏年華逝去,完全成為母親擅專弄權的傀儡,不會擁有凡兒那麽可愛伶俐的孩子,也不會離開皇宮,體會浮生清歡,見識江南風光。

雖然他欺騙過她,但他的的确确是有苦衷的,他的苦衷是為了北疆的黎民百姓不再忍凍挨餓,大瀚的大好河山不被匈奴鐵騎踏破。

他們之間縱然有錯,但錯不在他,在他們的身份與立場。

顧南枝陷入深思,她細數他們從相遇、相識、分開再到重逢的過往。凡兒等不到回應,已經沉沉睡去,只眉頭還皺着,似乎被外間的燭光侵擾睡夢。

顧南枝悄然起身,想去蓋滅燭火,不經意扯動牡丹宮錦枕頭,一塊兒玉環掉出來。她将它撿起握緊,玉環的墨色與柔荑的白皙對比鮮明,像是冬日厚雪覆蓋露出的青檐屋角。

這是他在山崖下,生死攸關之際留給她的烏玉環。她的指尖撫摸烏玉環的缺口,像是彌補了這天然的缺憾。

外間搖曳的燈燭被吹滅,在黑夜殘留一抹輕煙。

**

顧凡正是開蒙重要的時候,課業不能落下,幾乎每日都在太學聆聽五經博士教導。

陸靈君借口,擔憂表姐乏悶無聊,加之甘泉宮的主殿和偏殿離得極近,陸靈君一散朝便常常來此。

顧南枝曾多次勸過他以政務為重,不必抽出空來陪自己,但都被陸靈君回絕。

漸漸的,她也回過味兒來,陸靈君嘴上說是陪她解悶,實際上誰陪誰還不一定。陸靈君是勤政的君王,除去與她作伴,其餘時辰都在處理朝堂政事。

顧南枝近日心裏揣着事兒,也疲于應對他,他想要來,自己也無法拒絕。

兩人執棋對弈,顧南枝棋藝生疏了幾年,但多下幾局也撿了回來,能與陸靈君鬥得有來有回。

陸靈君執着白子落下,良久後未見表姐落子,一擡眸見她怔怔望着棋局,心神顯然早已不在棋局上。

“圍棋下多了也變得沒意思,表姐不如與寡人換雙陸來玩玩?”

黑子放回棋簍,顧南枝神色恹恹:“陛下,我有些乏了。”

陸靈君緊張,“近來寒風料峭,極易染上風寒,表姐可是身體不适,寡人去傳太醫。”

“陛下不必。”顧南枝垂眸不看他,兀自說道,“我想歇息一下便好。”

平常,陸靈君對她有求必應,下棋累了,她說一聲陸靈君也會體諒。但這一次,他卻變得有些理不饒人,像是受到什麽刺|激,“表姐是乏了,還是因為王叔才心神不寧?”

被戳破腦海所想,顧南枝面色微變,“陛下怎麽會突然提他?”

她平淡的神情有了波動,在陸靈君看來是對陸修瑾的懼怕,“寡人怎麽忘了,王叔曾經那麽對待寡人和表姐,表姐應該是怕他的,放心,有寡人在,不會讓他再傷害表姐分毫。”

他停頓一息,“還是表姐想讓寡人懲治曹稷那樣,懲治攝政王。”

他先是不輕易放饒自己,又句句提及陸修瑾,都說聖心難測,顧南枝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不偏不倚地說:“朝堂一事上,若攝政王有錯,陛下但罰無妨;若攝政王無錯,也請陛下不要無中生有。”

“你的心裏果然還有他!”陸靈君起身,撞倒桌上的棋局,黑白棋子噼裏啪啦地掉在玉磚,嘈嘈切切的刺耳聲恍若斷弦的琵琶。

身邊伺候的宮人都膽戰心驚地跪地,大氣也不敢出。

從一開始的雙陸,再到現在他要懲治王叔給表姐出氣,表姐卻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一向被群臣與宮人阿谀奉承的陸靈君落不下面子,幹脆吐出心底所想。

顧南枝在宮外的經歷足以讓她沉澱,能面不改色地應對帝王之怒。

陸靈君将她的沉默當做默認,一時又急又氣,“表姐為何不說話?因為寡人說對了,表姐無話可說了?”他巴不得表姐與他痛痛快快争吵,反駁他剛才的話語。

顧南枝用平靜到近乎嘆息的嗓音回應:“陛下,你有過那樣的感受嗎?身處黑暗,好不容易見到一縷曙光便要緊緊抓住,以為黎明将至,但那抹光只是泡沫而已,未過多久就自行破滅了。”

陸靈君眉頭緊鎖,神色複雜地低頭看向她雲鬓裏的絨花,雪蘭色的,栩栩如生,血氣上湧的怒意都逐漸平息了,他悶悶地回答:“……寡人有過。”

“那陛下再見到那抹曙光會怎樣?”

他俯下身,眼眸灼亮地凝視着她,“寡人會牢牢抓住光。”

顧南枝的搭在小幾上手臂被他握緊,他語調沉重,一字一句,似乎要強行刻進她的心底,“表姐忘了嗎?宮亂後寡人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曾經答應過寡人,不會離開寡人的。但表姐逃出宮,留寡人獨自面對虎視眈眈的群臣。“

他濃濃的怨像潮水一樣快要将她吞沒,顧南枝生出愧疚,避開他的視線。

“好在寡人又見到表姐了,這回寡人會抓住表姐不放,要表姐一直、一直陪在寡人身邊。”

話音方落,顧南枝驚愕地望向他,窗外的天光勾勒他的剪影,他眉心的紅痣愈發鮮明,琥珀雙眸裏洶湧外露的情愫再也藏不住,化成驚濤駭浪向她襲來。

分不清是他別有深意的話,還是暗藏情愫的眼,顧南枝一時震懾,兩人相對無言。

一道喑啞但依舊朔冷不減的聲音劃破沉悶的場面,“陛下,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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