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朝天門

第75章 朝天門

◎寡人和王叔,表姐選誰?◎

陸修瑾鳳目中的平靜被陸靈君擲地有聲的話語砸碎, 他如一柄青鋒緩緩出鞘般站直身,望向金殿之上的人。

冷冽的風吹動光禿禿的玉蘭樹,樹影婆娑, 未央宮門牖緊閉, 密不透風。

陸靈君卻體會到一股從足底蔓延至頭頂的寒意, 他似乎觸了陸修瑾的逆鱗。

他躲開陸修瑾的沉戾目光,露了怯,借口說道:“寡人乏了。”

“陛下。”陸修瑾沒有躬身離開而是向前一步。

明明陸靈君在金殿之上,陸修瑾位于金殿之下,但陸靈君覺得他自己才是那個落了下風的人。

“你若想留下她,應該去問她願不願意。而不是強行阻攔,陛下是見識過後果的。”

陸靈君瞬間沉了神色。陸修瑾說的無錯,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用手段強留表姐于禁闱, 然後呢……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陸修瑾不願揣摩他千回百轉的心思, 撩袍躬身道:“陛下注意身體,孤告退。”

甘泉宮偏殿外的庭院裏鮮紅的榴花謝淨,枝頭的木芙蓉次第盛開, 淺粉與霜白交織,晶瑩剔透。

顧南枝抱着顧凡坐在石桌邊為她講解《小兒語》, 她吐字輕緩,枯燥的內容也念得生動,顧凡聽得津津有味。

一片芙蓉花瓣落在膝頭, 吸引了顧凡的注意力,她撿起花瓣的同時瞥到不遠處的來人, 定睛一瞧喜出望外道:“爹爹!”

顧凡向陸修瑾蹬蹬奔去, 頭側挽起的垂髫像蝴蝶的翅膀躍動。

陸修瑾蹲下身接住奔赴自己的凡兒面露詫異, 出征前他還見過凡兒,凡兒并不親他,怎麽就轉了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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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凡趴在他的肩頭,說道:“娘親說今日是爹爹回來的日子,爹爹果然回來了。”

陸修瑾了然,看向石桌邊的顧南枝。

顧南枝雙手捏着書卷,雙頰微熱,生出些局促。她聽宮人說今日是大軍凱旋而歸的日子,囿于身份,不能親自迎他回京,只好在殿外等待,他一來,她就能第一時間見到。

在他出征平亂的日子,顧南枝已經與凡兒說清楚,等他回來,她就有爹爹了。凡兒高興極了,日日都要在睡前掰着手指頭數日子,希望明日醒來,她的爹爹就能回來。

顧南枝躲過他投來的目光,盯着繡鞋足尖拇指大的東珠,“凡兒很想你。”

她也是……

手臂一緊,他将她拉入胸膛,連凡兒一起緊緊相擁。

“枝枝,孤回來了。”

“嗯。”顧南枝到底放下矜持,挽住他的後頸,重重地應了聲。

“還有凡兒!”顧凡嘟嘴,小小的身子硬是擠了進去,三人之間更加親密。

他們一家終于是團聚了。來之不易的重逢團聚,脈脈溫情萦繞周身,就連一旁的宮人都深受感染,眼眶生熱。

平日,顧凡從太學回來便昏昏欲睡,今日陸修瑾班師回朝,她也跟着激動興奮,小手抓着他玉冠垂在鬓邊的毓珠問道:“聽娘親說爹爹打仗大獲全勝,能不能教教凡兒,是用哪一招擊退敵軍的呀?”

江南別院的時候,陸修瑾答應過凡兒會教她劍術,如今不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宮人取來練習用的木劍給顧凡,陸修瑾手執自己的佩劍,給她演示劍招,挑、刺、掄、劈……一招一式行雲流水。顧凡模仿他的樣子揮動木劍,幾番下來倒學得有模有樣。

陸修瑾看得出凡兒資質不錯,是個學習劍術的好苗子便傾囊相授。

兩盞茶後,他放下佩劍讓凡兒休息,趁着空檔問她:“習武不但能強身健體,還可上陣殺敵,但若要達到後者的水平,勤修苦練是必不可少的,凡兒能吃得下習劍的苦嗎?”

顧凡正在興頭上,巴不得陸修瑾再多教她,“凡兒能!”

“僅憑這幾招還無法制敵,凡兒想不想學得更多?”

“想!”

陸修瑾撫摸她的發頂,将她抱在手臂上前往練武場。

他又讓甘泉廄令牽來一匹溫順的小馬駒,指導顧凡如何策馬,“戰場上,将士必須要與馬兒配合,才能在敵營裏沖鋒陷陣、七進七出。”

凡兒學東西的速度極快,不過半個時辰就習得了禦馬的要領,陸修瑾便讓她一人策馬緩行。

顧南枝掌心捏緊,生怕凡兒受傷,不禁對向自己行來的陸修瑾嗔道:“你讓凡兒一個半大的孩子獨自騎馬,會不會不太好?”

“孤看過,凡兒在武藝上頗有天賦,況且馬駒溫順,不會出事。”

顧南枝仍舊放不下心,想要喚凡兒回來,又怕驚擾了馬駒。

陸修瑾握住她的手,“枝枝擔憂是人之常情,但精心呵護的花兒是經受不了一絲一毫的狂風浪雨。”

他說的并非沒有道理,為人父母他們終究是有老去的一日,凡兒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現在對她的溺愛說不準是害了她。女子在這個世道活得艱難,若有武藝傍身,至少能自保。

再說顧凡年紀雖小,但控馬的技術逐漸駕輕就熟,顧南枝也就放下了心。

先是展示劍招,又是教凡兒策馬,縱然天氣寒冷,陸修瑾的額角也滲出細密的汗珠,顧南枝掏出随身繡帕為他擦拭。

他深邃的鳳目蘊了濃濃的缱绻意味,直将顧南枝盯得雪腮漫紅,飛快擦好後收回袖口,“我本來是要給凡兒準備。”

陸修瑾沒有拆穿她,順水推舟道:“的确,孤還得感謝凡兒。”

如果沒有凡兒,他不會有勇氣對她死纏爛打,不惜将她金屋藏嬌。

如果沒有凡兒,她也不會看在凡兒想要爹爹的面上,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

如果沒有凡兒,他尚且不知世間還有令人懸懸在念、牽腸挂肚的親緣。

凱旋而歸後他将妻女擁在懷裏,方知什麽叫天倫之樂,人世之幸。

他動了心思,想将這份溫情一直延續,執起她的手道:“枝枝,你願不願意随孤回封邑,建造一個獨屬于我們的家。”

顧南枝怔然,陸修瑾登時慌了神,“你現在若不願也罷,孤會一直等到你願意,或者你要去其他地方,江南?廣陵?孤都應你,大不了這王爺的爵位孤也不要了,總有法子能脫身。”

從廣陵到江南再到長安,顧南枝常常念着要回江南,無非是因為江南有她為營生打拼的痕跡,有如火如荼的春飛燕,有親切友善的鄰居。退一步,廣陵小桑村也有嚴正公允的村長,刀子嘴豆腐心的燕芝嬸。她貪念的不是江南風光,也不是鄉村野趣,而是恬淡美好的日子。

倘若她能過上寧靜順遂的生活,也并非江南不可。

他越說越離譜,甚至抛棄身份也要跟她走,顧南枝擡起柔荑捂住他的唇,說道:“好。”

唇瓣觸到她掌心的細膩柔軟,可這一點兒怎麽能夠?陸修瑾拉下她的手,以唇封緘。

宮人們都當自己是個泥塑木偶,斷不敢偷窺。

顧南枝面皮薄,推搡他結實的胸膛,“這是在外面,別……”

一時的情難自已被陸修瑾強壓下去,他用大掌勾勒她的側臉,雪白頰邊暈上的酡紅似乎都能沾染他的手指。

顧凡打馬而來,“娘親和爹爹在做什麽呢?”

顧南枝立時推開他,她鹿眸潋滟哪怕是盛着愠火,橫眼過來也有種脈脈秋波的況味。

心口仿佛被一根羽毛掃過,陸修瑾輕輕攬過她不放,對凡兒道:“在給枝枝表達孤的心意。”

一向內斂沉穩的人突然打起直球,真真讓人心中悸動。顧南枝身子往後縮,還是被他攬住,一雙鹿眸瞪得圓溜,似嬌亦嗔道:“輕浮!”

凡兒翻身下馬,拽着陸修瑾繡銀線山水的衣袂,“爹爹給娘親做了什麽,我也要。”

陸修瑾抱起她,在粉雕玉琢的臉上印下一吻。顧凡也很懂得禮尚往來,捧着他的臉,吧唧一口。

陸修瑾竟愣了一愣,顧南枝見狀忍俊不禁。

風穿過三人之間,帶走一絲溫意,拂過朱紅的宮牆、飛翹的檐角。

顧凡白日又是學劍又是學騎馬,天色傍晚就昏昏欲睡,吃晚膳的時候腦袋一點一點,一沾床便入睡了。

顧南枝十分省事,也不再看些策論經史解悶,早早入睡。

許是就寝的時辰尚早,顧南枝半夜竟醒了。外間的料絲燈靜默燃燒,燭光灑在玳瑁床,透過戳紗床幔隐隐約約可見一個人立在床畔。

睡意登時消失不見,顧南枝潛意識想抱住凡兒,卻發現凡兒不見了。

她倏然撐起身子,驚聲道:“誰在那兒?”

“表姐,是寡人。”

少年的聲線有種冰融于溪的清冽感,裹着上位者的威嚴。

顧南枝撩開床幔一角,的确是身穿深緋燕居服的陛下。她下了床,抓起衣桁上的外衫匆匆披好,陛下深夜造訪的來意,但她還是盈盈一禮,“拜見陛下。”

陸靈君沒有像從前一樣制止她的參拜。

燭火幽微,照不清陸靈君的神色,顧南枝也不想耗費精力去探尋,一雙眼急切地左顧右盼。

“凡兒被宮人抱出去了,寡人想單獨與表姐敘敘話。”

陸靈君的話非但沒有讓顧南枝安心,反倒讓她擔憂接下來的敘話。有什麽話兒不能留着明日說?非要現在?但她還是耐着性子道:“陛下請說罷。”

陸靈君終于鼓足勇氣,向前一步,兩人的距離縮短,顧南枝後撤,腳跟撞到承足,同時也得以看清他的神色。

他琥珀瞳孔一沉,露出受傷之色,止步道:“表姐怕寡人?”

顧南枝穩了穩身形,平靜道:“陛下這麽晚不睡,是有什麽重要的話與我說?”

“寡人睡不着。”他如實道,揣在肚子裏的話兒在見到顧南枝退縮的舉動後忽然卡在嗓子眼,問不出口。

“陛下要不要宣太醫,開些安神的藥亦或是點些安神香?”

唇齒間泛起的苦味膠着唇瓣,難以啓齒。他憶起從前自己睡不着,深夜去長樂宮尋她,她會開解他的郁結的心結,會為他唱助眠的歌謠。嗓音綿軟舒緩,是他聽過最悅耳的樂聲,是樂府裏的箜篌絲竹無法比拟的。

他遲遲沒有反應,就杵在那兒仿佛被回憶的藤蔓束縛,顧南枝忍不住喚道:“陛下?”

“王叔今日回京,他是不是已經與表姐你說了要帶你去雲中?”

顧南枝點了點頭,以為陛下在為陸修瑾會功高蓋主而擔憂,“陛下放心,他說過會還政于陛下,就一定會做到。”

她在談及陸修瑾時那全然信任的神态化成針|刺入心頭,陸靈君呼吸劇烈,索性将一直掖在心底的話問了出來,“若寡人要表姐做選擇,寡人和王叔,表姐選誰?”

顧南枝皺緊秀眉。

“是王叔對吧?表姐一定會選王叔。”

“陛下你……”顧南枝語意嘆息,她雖沒有回答,但結果不言而喻。

“表姐你還記得麽?你答應過寡人,會永遠陪着寡人,寡人也想與表姐一起在皇宮相依為命。”陸靈君眉心的痣紅豔至灼人,自嘲道,“可是以表弟的身份,不能永遠陪伴你。”

顧南枝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陛下,如今的一切對于我來說就像一場夢,親人尚存于世,我還有了凡兒,對于陸修瑾……也還不晚。”

眸底有水光閃動,他質問道:“那寡人呢?”

“他說到底還是陛下在這個世上僅存的親人,我想我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起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好好過活……”

陸靈君不願聽,甩開她的手,轉身離開,殿門開啓後他猛地停住腳步,抛下一句“待會就有宮人把凡兒帶回來”,倉皇離去。

寒夜冷風吹進空曠華美的殿宇,燭火被吹滅了,顧南枝望着一室空寂,默默無言。高處不勝寒……

**

翌日,攝政王率軍平亂有功,陛下在未央宮策勳有功将士,随後于正殿設慶功宴,祝賀歸來的将士。

宴殿燈火通明,絲竹聲聲伴着朝臣的觥籌交錯,雲杉宮婢斟滿祝捷酒,消得津頭一醉。

徐公公立侍陛下左右,一個小內宦從下首悄悄繞過來,附耳言語。徐公公聽罷,揮了揮手背,讓他退下。

随後,徐公公彎腰對陸靈君道:“陛下,事情已辦妥。”

陸靈君望向下首離自己最近的坐席,陸修瑾玉冠朝服,側影軒峻,食案上完好的希馔彰顯着他并未動筷。

陸靈君漫不經心道:“寡人知曉了。”

徐公公的眼神似有若無地掃過下首,不放心地詢問:“陛下,當真要那樣做嗎?”

陸靈君不願與他廢話,橫眉立目。

徐公公不敢再多話,躬身退下,視線卻時不時落在攝政王的方向。

殿內歌舞升平,迷醉人眼,将士們推杯換盞。陸修瑾舉杯想邀酒,卻意識到陳元捷已然不在。

他落寞地将酒水一飲而盡,凱旋而歸後的策勳加身都顯得無足輕重。

酒過三巡陛下離席,剩下的朝臣更加放開,弄盞傳杯,笙歌鼎沸。

陸修瑾不久後也舉步離席。殿外拎燈的黃門宮婢靜靜伫立,微風淡淡,不斷攜來殿宇的觥籌交錯聲,他一步步走入宮闱,絲竹漸漸消弭。

甘泉宮的宮燈在風中在打着旋兒,不知是何等緣故,甘泉宮宮人稀少,清冷靜谧。

陸修瑾來到甘泉宮偏殿不見顧南枝身影,從宮婢處得知,一盞茶前陛下離席回宮,帶走了枝枝和凡兒,“陛下聖谕,若攝政王問起娘子的去向,便讓奴交代娘子在朝天門。”

陸修瑾覺察到不對勁,心急如焚地趕往朝天門。

暮色四合,今日的天幕似乎也在歸來的将士們慶賀,一掃灰冷蕭索的天色,一輪落日當空,餘晖溶溶。

朝天門是皇宮的正門,左右設觀,去地百丈,高聳入雲,樓闕有五鳳翹翼,勢如朱雀展翅。

他在朝天門聳峙的城臺上,見到陸靈君和顧南枝。

陸靈君一見他來,笑道:“寡人等王叔很久了,王叔終于來了。”

顧南枝不敢去看身後的萬丈高樓,即使她如何問陸靈君到底要做什麽,他都沒有回答自己,可事已至此,她也覺察出陸靈君的異樣。

看到陸修瑾的到來,她才知曉陸靈君的用意是針對他。

風吹動陸修瑾的衣袂,帶來絲絲淺淡的酒氣,她與他相隔的七步距離,因身側陸靈君的鉗制而無法縮小。

陸修瑾奔赴城臺,氣息微喘,他企圖上前接近顧南枝,但陸靈君抓住了她的雙肩往後退。

“枝枝!”陸修瑾情急呼喝。

不能再退了,不足三尺便是城樓的邊緣。

上次山崖墜落的情狀還歷歷在目,他絕不容許枝枝再陷入危險的處境。陸修瑾深眸蒙上一層寒意,低聲道:“陛下有何事召孤?”

陸靈君朝他丢去一枚瓷瓶,慢條斯理道:“王叔喝下毒藥還政于寡人,寡人就放了表姐,不然寡人就将表姐推下去。”

顧南枝不信一向柔善的陸靈君會是這樣的人,她不禁道:“陛下你不是那樣的人,你若是有苦衷……”

“表姐!”陸靈君喝道,“寡人尊稱你一聲表姐,你便真的當自己是寡人的親人了?皇家無情,沒有親緣血脈,只有利益永存。世間沒有什麽東西比權勢更誘人了,寡人不信王叔會輕而易舉放下權柄,除非——”

他眸光意味不明,唇邊勾着冷冰冰的笑,“王叔服毒,寡人大權在握後便放了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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