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正文完

第78章 正文完

◎他朝她伸出溫暖的大掌◎

景正二年武英帝駕崩, 皇室血脈凋零,武英帝嫡長女陸繁登基繼位,改年號為神功。

神功元年, 和煦的光灑在琉璃垂脊, 深冬的雪到底是化了, 融成水,叫陽光一曬,蒸騰了水汽,了無痕跡。

未央宮正殿宣室,顧凡身着量身定制的女帝冕服,十二冕毓珠簾後的面容,稚嫩瑩白,眉宇間隐約可見英氣。

顧南枝立在她身旁, 她一襲深青太後禮服, 上繡一百四十八對翟鳥, 裙袂綴琉璃玉珠,頭戴九龍九鳳的六翅金冠。

旭日初升,光線透過琉璃檻窗折射成彩色, 晃過眼睫,帶來微微的暈眩。

此情此景她并不陌生, 遙想當年初進宮,坐在髹金雕龍木椅旁邊的玲珑簾幕,面西而居。

總角之歲的她懵懵懂懂地指向前面的龍椅, 問身邊雍容華貴的曌夫人,“娘, 那個座位有什麽好的?怎麽先帝姨父駕崩後誰都想坐一坐, 可我離得那麽近, 也并沒有感受到什麽特殊的感覺呀?”

曌夫人擡手撫摸靠手圓柱上金燦燦的蟠龍,目含眷戀,口吻深遠而悠長道:“坐上這個位置,代表那人是大瀚最尊貴的人,執掌生殺大權。”

顧凡脆生生地叫了她一聲,拉扯回她的神思。

“母後。”顧凡坐在鎏金龍椅,好奇地摸了摸扶手上雕刻蟠龍頭頂拳頭大的紅寶石圓珠,“這把椅子到底有什麽好的?怎麽誰都想坐一坐,可我坐上去卻沒有什麽感覺呀。”

顧南枝怔愣,凡兒竟問出了與她當年一模一樣的問題。

顧南枝緩了緩神,唇角噙滿溫和的笑,“龍椅寶座只有天子才有資格坐上去,天子執掌生殺大權,但不能濫殺無辜。”

“那天子能做什麽?”

“百姓尊敬天子,天子也要憂國恤民、樹德務滋,方能天下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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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的鐘聲悠悠響起,正殿的大門拉開,文武百官魚貫而入,觐見大瀚曠古爍今、辟地開天的女帝。

**

三年後。

暮色四合,圓月隐匿在雲層之中,可天燈已迫不及待地從地面冉冉升起,宛若人間星河一般,天色尚未沉下,宮外便游人往來、紛錯如織。宮內則有宮婢頭簪新制的淺粉絨花,給八角宮燈點上燭火,燭光瓊瓊,照出一派寧靜,祥和美好。

長樂宮裏的八仙桌上,擺滿幾碟精致糕點,白煠羔羊,玉雪如雙,月餅黃金似。

禦膳房送來的月餅顧南枝紋絲未動,她正對着朝臣送來的畫像發愁,連食月餅的心思都沒了。

殿外張希夷撩袍跨過門檻,擡手止住正要通禀的守門宮婢。

“微臣拜見太後娘娘。”

清琅的男音如平地一聲雷,顧南枝手忙腳亂地收起畫,手肘碰倒一旁的畫軸,畫軸落地骨碌碌地滾在地上展開,只見澄心堂紙上栩栩如生地描繪着一個俊秀的年輕男子。

未等宮婢撿起,顧南枝搶先拾起畫軸,解釋道:“是朝臣送來的,并非哀家主動要的。”

張希夷的神色平靜無波,一雙眼倒是越發鋒利,仿佛在等着她繼續編下去。

歷朝歷代皆有官員将自己的女兒送進宮裏,以謀求仕途平順,納重臣之女為妃嫔也成了一種帝王制衡的手段,并不鮮見。

凡兒年紀尚輕,那些野心勃勃的朝臣便将主意打到顧南枝的頭上,将家裏适齡的公子描繪成冊,每隔三五日就要送到她宮裏,旁敲側擊。

見他參透一切的目光,顧南枝索性放棄遮掩,嘆道:“哀家沒有騙你,确确實實是朝廷裏的官員送來的畫像。”

張希夷語氣淡淡,“太後召見微臣來此,便是為了選出男子送進宮來做面首?”

他當真是直言不諱吶……明明知曉不是那樣,還偏要用話來刺她。

顧南枝苦笑着搖首,讓宮婢把畫像都拿出去,這才坐回海棠案,緩緩道來:“哀家召你前來,是為了待會的中秋家宴,你為大瀚鞠躬盡瘁,乃肱股之臣,去歲令堂仙逝,如今府上也只你一人。正好,哀家也是孤家寡人。”

“太後不必如此客氣,微臣不合适……”

“哪有什麽不合适的?你且等等,陛下很快就到。”

顧南枝一而再再而三勸留,甚至不惜搬出太後架子,張希夷才妥協,坐在檀木雕刻玉蓮花屏風外的梨花凳上等候。

未幾,宮人響起通傳聲,一道朱紅倩影款款行來。

張希夷愣了一瞬,身形僵硬。

顧芸禮踏入殿內,第一眼就見到了他,腳步微頓,旋即視線穿透他,落在顧南枝身上,“微臣拜見太後。”

顧南枝在宮人通禀的時候就直起身,盈盈朝她走去,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阿姊不必多禮。”

她将顧芸禮安置在張希夷的對面落座,寒暄一陣,話裏話外關心她的眼疾。

兩年前,阿姊的眼疾已經治好,不久前通過女子科考,順利成為少府的一名女官。

顧芸禮與張希夷兩人相對而坐,側目被視為不敬,兩人雙眸直視,偶有相撞。

張希夷變得坐立不安,落在膝頭的手掌捏了又松,反反複複。

顧芸禮卻老神在在,仿佛殿內沒有他這個人。

趁着說話的間隙,顧南枝端茶淺抿,茶氣氤氲她略帶促狹的眼眸。

她留張希夷進宮參與家宴,到底是有私心的。

三年接觸下來,她也多多少少摸清張希夷的脾性,說好聽些是克己複禮,說難聽就是個迂腐文人,雖是棟梁之才,但也多多少少染上酸儒文人的執拗。可這樣一個固執己見的人,也能為阿姊放下原則與身段,推凡兒為女帝,甚至尊崇女學,讓女子也有入朝為官的機會。

她顧南枝扪心自問,若無張希夷遵遺诏,不顧群臣激烈反對,舌戰群儒,力挽狂瀾,她與凡兒的處境怕是步履維艱。

他的所作所為不僅因陸修瑾的遺诏,還有因阿姊的愛屋及烏。

因此留他下來一起度過中秋家宴,制造與阿姊相處的機會,也算是投桃報李了。

三人對坐半晌,大多是顧南枝與阿姊閑聊,若非張希夷尚有呼吸,與一個泥塑木偶沒什麽兩樣。

夜色降臨之際,凡兒駕臨長樂宮,中秋家宴開始,禦膳房上了八十八道珍馐美馔并禦造桂花酒,看得人食指大動。秋風薄寒,但情意融融。

待衆人都酒足飯飽之後,張希夷急不可耐地請辭告退。

顧南枝沒有多加為難,放他離宮,她已經給過他機會了,能不能抓住就靠他自己。

凡兒年歲小,沒有飲酒,她平日被課業纏身,今日好不容易松快了,用完膳就去自己的宮殿逗弄波斯進貢的雪白異色眼瞳的貍奴。

宮人奉上清茶,顧芸禮欲直接飲下,幸好顧南枝手疾眼快制止住,“這茶是新沏的,阿姊也不吹吹,不怕燙到自己麽?”

顧芸禮看了一眼色澤清亮的茶,“我疏忽了。”

顧南枝點破她的心思,“阿姊是不是想問我,張希夷為何在此?”

顧芸禮沒說話,垂眸盯着杯盞。

“是我讓他留下的。”顧南枝握住她的手背嘆道,“彼時,阿姊能勸我幸福,為何就不肯放過自己呢?我瞧他對阿姊也有情有義。”

顧芸禮眉頭緊皺,“我會好好思量的。”

阿姊沒有像以往那般執拗,反而松動,顧南枝舒展眉眼,沒有再多言,點到即止,“我只想阿姊幸福,餘生無憾。”

**

圓月溶溶,白荻葳蕤,露水生花。

皇陵裏的長明燈晝夜燃燒,照亮長長甬道兩旁的獸形石像,地鋪白玉,內嵌東珠,鑿地為蓮,一步步通往皇陵深處。

顧南枝秉燭走向皇陵深處,四周無人,寂靜無聲,她早已習慣,也不覺畏怕。

皇陵修建得與貝闕珠宮別無二致,走到甬道盡頭,豁然開朗,一座金頂紅門的宮殿映入眼簾,重檐屋頂琉璃瓦,飛檐上的金龍欲騰空飛去。

顧南枝推開沉重的殿門,殿內的陳設遵循帝王規制,千年沉香木作梁,南海東珠為燈,水晶珠簾,鲛绡寶紗羅帳。

可這到底是皇陵,九尺長的水晶玉棺取代千工拔步床,陸修瑾平躺在玉棺裏。

掐絲琺琅燭臺擱在水晶玉棺旁,暖光勾勒他平靜的容顏,增添一分紅潤,如同安睡一般。

顧南枝坐在一旁的月牙凳,眼眸落在他的面上,閑聊瑣談般說道:“如你所言,凡兒的确有經世之才,她果敢堅毅又有一顆純善的心,我相信凡兒能打理好大瀚江山。長樂宮也在前陣子重建完好,我搬進去也有段時日了。

對了,阿姊也不再如以往那樣排斥張希夷,他們之間說不定能斷釵重合,重修舊好。

還有你的兄弟陳元捷,半個月前越莺傳信于我,他在同心蠱的滋養下已經蘇醒,趕上了今歲中秋團圓。他都醒了,你為何還不肯醒呢?”

三年前,她将同心蠱的母蠱種給自己,子蠱種在陸修瑾身上。可不久,他口吐鮮血,絕了生息。

她幾乎快要撐不下去,如果不是月一告訴她,同心蠱會将兩人的性命連結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她還活着,陸修瑾就沒有死。

越莺輾轉尋來告訴她,陸修瑾沒有死,噬心蠱與子蠱抗衡,只要母蠱不死,子蠱終有戰勝噬心蠱的一日。

顧南枝重新振作,扶凡兒為帝,代為監國。

光陰逝水川流不息,光景便在日升月落裏循環變換。她等了三年,他都未見蘇醒的跡象。她就當他睡着了,等啊等,總會有醒來的時候。

然而,每逢阖家團圓的時節,顧南枝心底的寂寥與悲涼總會壓抑不住,洶湧澎湃地卷起驚濤駭浪将她吞沒。她紅了眼尾泛着熱淚,亦怒亦嗔道,“你再不醒,我就挑幾個樣貌清俊的面首,享一享齊人之福,再也不要你了。”

說着說着,她破涕為笑,裝作滿不在乎道:“你以為你在這裏睡着,我會傷心難過麽?我心生愉悅還不來及。你生死不明,我潇灑快活,氣不氣?我就是要氣你,最好是能把你氣活了……”

回應她的是滿殿空寂。

顧南枝又坐了半個時辰,宮人不放心她,候在宮殿外面出聲輕喚,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下一次,不會太久,我再來看你。”

水晶玉棺邊的燭燈燃盡的最後一刻,燭火拉扯成線,倏忽熄滅。也許是光影剎那的變化,玉棺裏素白的指節微微動了動。

自三年前的昏迷之後,陸修瑾的靈魂被困在軀殼,他能聽見外界的聲音,也能感受體內噬心蠱在一寸寸啃噬髒腑,子蠱像一個神醫聖手,能化生血肉。兩方争鬥之下,他的血肉散去又再生,反反複複受煎熬。

但今日有了不同,他使出渾身解數,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片無天無地的灰色混沌。

他在混沌之中漫無目的地行走,尋不到盡頭。

忽然,前方有一個白色的點。他向着白點奔赴,雙腿如同被鎖鏈捆綁,亦無法阻攔他的腳步。

那白點漸漸變大,竟是一個人,那人背對他,轉過身來,長着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陸修宴。”

“陸修瑾。”

兩人異口同聲。

他們長着一樣的臉,性子卻完全不同。陸修瑾少時木讷,長大後內斂,陸修宴表面溫和,實則威厲。陸修瑾深受他的影響,曾以為自己是個異于常人的怪物。

而今,他在自己的體內見到那個困擾自己數年的症結。

陸修宴開口道:“陸修瑾,我把軀體還給你,從今往後你只是陸修瑾,完完整整的陸修瑾。”

“為何?”

陸修宴沒有作答,他的身軀逐漸透明,透過他依稀見得身後的灰色混沌。

他只說:“照顧好她。”

他化成了白色的煙霧,輕輕一吹就散了,陸修瑾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沒有出口,擡手抓住他的肩膀。

陸修瑾玄色的袖口觸碰他的剎那,白霧停止了消散,陸修瑾也抓到實實在在的他。

陸修宴鳳目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陸修瑾釋然一笑,如珠玉沉冷的嗓音在混沌裏回蕩,振聾發聩,“陸修瑾和陸修宴本就是同一人,宴為瑾之字。枝枝能接受你,為何我不能接受?”

“你……”

灰黑色的天幕洩出一縷光束,傾灑在兩人的身上,他們有着同樣的面容,穿着不同顏色的衣裳,白的澄淨,黑的沉峻,此刻他們同時仰首望去破開混沌的天光。

**

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天還未亮,一架華蓋寶頂的馬車駛離長安城,開城的時辰未到,守城門的士兵特例放行。

馬車行駛在皇陵外,宮人攙扶着顧南枝下了馬車,她披着雪狐裘,行走間露出青鸾色浮光緞裙袂。皇陵幽冷,手裏捧着青花纏枝手爐,以避風雪嚴寒。

一如往常穿過甬道走進宮殿,宮殿裏擺放的水晶玉棺似乎比從前更晶瑩剔透了,她走近玉棺,看清情狀後驀然愣在當場,手爐掉在地面,散出銀絲炭。

顧南枝匆匆地離開皇陵,尋到守陵人,急切問道:“皇陵裏的人呢?”

守陵人也是暗地照顧陸修瑾的人,他乍見貴人,一副懵然狀态,吞吞吐吐道:“奴日夜堅守皇陵,除太後以外,并未有外人擅闖進入,還請太後明察!”

既然不是外人進來帶走陸修瑾,那只有一個可能,他蘇醒過來自己離開皇陵了。

顧南枝心緒激動,登時指揮宮人,讓他們去皇陵周邊尋找。

皇陵選在長安城外風水寶地,冬日白雪皚皚,霧凇如天宮瓊枝,雪花漫天飄零,如入仙境。

不僅讓宮人四處搜尋,她亦慌忙尋覓,鳳紋芙蓉繡鞋踩在雪地沙沙作響,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雪,這樣太過緩慢,她瞧見不遠處的高山,迎着風雪爬上去。

夜色如昙在黎明到來時凋零,徒留曠遠的天際,流雲清淡之下亂瓊碎玉點點。她登上山巅,盡可俯仰整個巍峨宏麗的皇陵,但一道身影吸引住她的目光,再也挪不開眼。

萬丈曦光照在他蕭疏的挺峻身姿,烏發束玉冠,衣擺繡山水,他轉過來,雙眸熠熠比天際的啓明星還亮。

風停了,雪也小了。細雪親吻他的雙肩,仿佛披一件雪色長衫,白色的雪與玄色的衣交織,熹微映在精雕玉琢的輪廓,一半是陰暗一半是明亮。

他朝她伸出溫暖的大掌,說道:“枝枝,我在。”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白煠羔羊,玉雪如雙,月餅黃金似。—— 夏言《感皇恩其二中秋日恭述》

完結啦!這本雖然涼,但我堅持下來了!沒有砍綱沒有棄坑,老老實實完結。三次元近來有點忙,估計一個月後帶着肥肥的存稿開下本文。

Tips:看好看的小說,就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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