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熔燒爐
熔燒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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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國,諾桑,Winery酒吧。
細白蔥段似的手指熟練地敲開一盒煙,拈出一根來,咬在櫻紅色的唇間。夏僅眉頭微蹙,将煙盒收回外衣兜裏,又在手中轉了一下打火機,将細煙末端點燃。
旁若無人地吐出一口白煙,看着酒吧裏來來往往的客人。基本都是異國面孔,連同耳邊的聒噪都是細細碎碎的外文。
在這個城市的其他地方基本沒機會抽煙,只有在這個混亂的小空間裏才能得到片刻放縱。
正于對面坐着的是一對外國情侶,一直是付寒在和兩人說話。夏僅的不待見顯而易見,但他們還是cue到她,用外文問付寒:“這位是你女朋友嗎?”
付寒面龐上始終挂着淡淡的微笑。無論在誰面前,他溫和有禮的做派都将他留學貴公子的身份突顯得淋漓盡致。他用外文告訴二人:“是未婚妻。”
“歐——”兩人的反應很誇張,給足了他面子。
但夏僅倏地回頭,定定地看向他,用中文很篤定地告訴他:“現在随你怎麽說。但是不好意思哦,我們兩個的婚約很快就要作廢了。”說着,她帶着戲谑而得意的笑,在他肩膀上輕拍幾下。
對面的兩位聽不懂中文,以為是小兩口在打情罵俏,一邊喝酒,一邊笑着欣賞。不得不說,付寒的心理素質很好,即使突然聽到這樣的話,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也可能是因為類似的話已經聽多了。他問夏僅:“為什麽?”
“嗯……”夏僅轉回臉,吸了口煙,跟他說,“明天鞠阿姨不是要來諾桑看我們?”
“嗯。”
“我已經跟阿姨說了,明天我在Swords丨man有活動。你的那張入場券我已經給阿姨寄去了。”夏僅沖他微微一笑,起身,從包裏又摸出兩張入場券,放到對面二人面前。換做英文,說了些邀請去喝酒和現在有事失陪的客套話。
“Wow——”二人永遠那麽配合,也捕捉到了某個重點,“Swords丨man?”
這是諾桑當地一非常有名的夜店,以相當有特色的暗黑風格聞名。夜晚的外圍氣氛相當狂野。裏廳則會封閉起來,環境比外面高檔私密一些,時常邀請些小衆個性的歌手唱歌。因為對客人人數有限制,因此會提前發放某個日期的入場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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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外國情侶開心極了。付寒卻維持不下去淡定,沉聲叫了聲——“夏僅。”
知道這次她是認真的。
但夏僅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關系,有事就讓她先走吧。”對面的情侶一面安慰他,一面對手裏的入場券欣賞贊嘆不已。最後誇道:“你未婚妻真有個性。”
走出酒吧,夏僅深深閉着眼,長抒出一口氣。
想到什麽,趕緊在被人注意之前滅了煙。拿出手機,微信切換到另一個賬號。上面只有一個聯系人。
鼓起勇氣,顫抖着手指,發出第一條朋友圈:[Hi,江先生。]
三年半前。
諾桑七月的天氣很多變。總體涼爽宜人,但是陰晴不定。有時晴空萬裏,有時陰雲密布。每逢後者,桌子正對的窗外會突然砸下密密麻麻的雨點,将外面的世界盡數染成一片朦胧和灰色。
那時候,夏僅的情緒還很穩定。剛到這個異國城市,也沒什麽事做。對一切都不太了解,但也懶得了解。每天除了必要的日常瑣碎,唯一的活動是悶在房間裏學日語。
在諾桑用不到日語,只是突然心血來潮,想學一首名為《Paradise song(天堂之歌)》的日文歌。
一開始,付寒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麽,所以沒打擾也沒制止。
兩人住的別墅環境不錯,和将要在諾桑就讀的學校處于同一條大河沿岸。只是面積不大,隔音效果也不太好。
所以當夏僅終于正式錄歌時,付寒聽個一清二楚。
從前奏開始就有點滲人——破舊的門拉開,有一種類似喊叫與收音機信號混亂的聲音不斷交替混合在一起。曠野上的風、狗吠以及嬰兒的啼哭。在這樣的色彩下,即使是很甜美的歌聲也會顯得極其黑暗、空洞和哀傷。
伴奏被開很大,所以即使付寒輕輕将房門拉開,夏僅也渾然不覺。
她雙手撐在椅子邊,手機橫放在桌子上,攝像頭只錄到脖子以下,開口——
黑暗房間的一角,是我的回路圖與你的相片
就算敲門呼喊着,也不會等到任何人的出現
這就是幸福
誰也不會這樣認為吧
雖然有人說過這是樂園
其實我明白,這裏是熔燒爐
零落下的燃料,化為灰燼消失了
若能再會就好了
這樣想着,我真的對你如此喜歡……
唱到這裏,手機忽然被扣上。明明就差最後一句了。夏僅這才注意到付寒的存在,側仰起頭,憤恨地看他一眼。
他竟然笑她:“怎麽,夏爺開始抑郁了?”
夏僅在心裏罵了聲,站起身,毫不客氣地将他一把一把地往外推:“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回頭把手機拿起來,視頻還在錄着,但顯然前功盡棄了。一旁放着的伴奏開始循環播放,于是在删掉視頻後,把它也關上。
就在她嘆了口氣,準備開始錄第二遍時,手腕忽然被付寒攥住。
他把她往外拉:“出去走走。”
“我不去!”夏僅大聲抗議,奈何兩人力氣懸殊。無論她怎麽掙紮,付寒都不由分說地把她往外拉。他扯着她到衣架邊,給她披上外套,繼續緊緊地拽着她手腕把她往外帶。
雨後初晴的夜晚有種涼爽和溫柔。付寒已經把她帶到河邊。夜色下的河水十分靜谧,在沿岸金色燈光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不遠處,一艘光芒耀眼的輪船緩緩駛來,透過一扇扇窗戶,似乎可以想象到其中正在舉辦的宴會之盛大。
抗議不成,夏僅改成反諷:“抑郁?我只是唱首歌而已。付大少爺要不要這麽敏感?請你搞清楚,我只是暫時被安排住在你的別墅裏!不是你的仆人,不受你管束,做什麽都是我的自由!!”
一路上,這樣的話就沒斷過。
但付寒一聲不吭,一只手始終緊緊地拉着她手腕,一只手抄大衣兜裏,步子十分從容。像一位慈祥的老父親牽着他愛發脾氣的小孩。
停住腳步時,夏僅一句“有完沒完!”剛出口。
付寒回身,看着她。
她正怒氣沖沖瞪過來,一雙眼大而亮,被惹怒的貓兒。一路上口不停歇說了那麽多,現在好像終于感到累了,站定原地,正輕微起起伏伏地喘着氣。
付寒唇角勾了勾,指着身後遙遙一片建築群,如同一座古城堡,氣勢恢宏。他挑眉問夏僅:“開學後想住進學校,對吧?”
夏僅冷冷看着他,表情再明顯不過——“廢話。”
“那你要一直這樣的話,我不會讓你去的。”他認真說。
夏僅頓時嗤笑一聲:“我怎樣?”
還有——“你到底憑什麽管我啊,付大少爺?”她繼續諷刺。
付寒于是笑了下,告訴她:“現在只有我們兩個在諾桑,你覺得你如果有什麽情況我會沒有責任嗎?家裏人知道你這樣,我怎麽說?你知道我每天都要和家裏,還有伯母細細地說你的狀态嗎?你從來不和他們交流,對吧?”
夏僅張了張嘴,一時無話可說。
每次只要提到兩家人,就總是那麽的讓人無力。
沉默了很久,她問他:“唱歌也不行?”
“不行。”
“Ok.”她自暴自棄似地妥協,“你們不就想我聽話地待在別墅裏,正正常常地生活,不能有一點負面情緒?”
“也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算了,我知道了。”夏僅終于把胳膊從付寒手裏抽出來,扭頭往回走,“不讓唱就算了。反正我死不了就行,是吧?”
看着這個賭氣的背影,付寒跟在後面,嘆了口氣,無話可說。
感覺氣氛有所緩和時,才悠悠地開口:“做些有意義的事。人要往前看,僅僅。”
“是的,你說的都對。”
那天回到別墅後,夏僅真的就沒再唱歌。
她整個人如同剛到諾桑時一般平靜。但與此同時,也沒什麽事做。
沒過幾天,她去超市買了很多米和調味料回來。本來只想一個人去,但無論去哪付寒都要陪着她。無論她多麽苦口婆心地告訴他——自己沒抑郁,自己不是想躲起來唱些喪氣的歌,自己不是想逃跑,也不是想去自殺。
但付寒沒什麽反應。
她的所有憤怒和諷刺,在他眼裏都如同一個小孩子日常發出來的小脾氣。他永遠端着他那副公子架子,表現得對一切都十分忍讓和寬容。
什麽也發洩不出去,夏僅最後冷笑一聲,放棄了。
于是,她故意在超市裏拖沓了很久。
付寒一直守在她身側,一如既往的淡然。她甚至覺得,他好像對這樣的采購有些興趣。最後反而是自己煩了,憋了一肚子悶火回別墅。
她開始研究煮各種粥。
但無疑難喝無比。因為她不喜歡用單一的米煮,非要加進去很多豐富的材料,結果反而是一團糟。
第一次煮好了一小鍋,她盛出一碗,坐在餐桌邊。嘗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不僅味道不好,還有一股十分濃重的糊味。
正郁悶着,忽然想到一段熟悉的話。
那時候,江天揚端着一碗和現在差不多的粥,一本正經地告訴她:“你知道嗎,玉鎮北面就像座真真正正的小市鎮。那兒挺破落的。如果你在那些破舊的小區裏走一走,會經常看見一些賣粥的人。”
“他們和你一樣,在小車上擺各種食材,什麽也不管,通通加進鍋裏一頓亂煮。你知道那味道有多……那什麽嗎?很多人路過都會繞道走。但他們和過路老人吹噓那是營養粥,對身體好,延年益壽,所以賣得還挺好……”
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時候,恰巧付寒下樓來冰箱拿飲料。
“喂。”夏僅掃他一眼,叫他一聲。
一直被單方面冷戰,難得被這麽叫一聲,付寒走過來。看夏僅從廚房裏拿了把新湯匙出來,舀了口粥朝他伸過來:“你嘗嘗。”
“你煮的?”他挑眉,俯下身嘗了一口。
但轉頭就去洗手間吐出來,還一并漱了口。
“僅僅。”最後,他“咔噠”一聲擰開飲料罐,站在門邊,沖她苦笑着說——“倒了吧。”
夏僅沒理。
“用不用我教你怎麽煮?”
“不用。”
夏僅拿起自己的湯匙,一口一口地悶頭喝。沒再管付寒說什麽,就是突然覺得很沒勁。
什麽都很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