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籠

離籠

又至隆冬季節,雪期與去年相近,寒氣早早地将世間裹挾起來,凍得外出的人們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摩挲着手掌取暖。

韞儀靠着祖父接濟盤了間中藥藥鋪經營着維持生計,她不甚懂藥,幸而福伯是學醫出身,藥鋪交由他打理尚有起色。

她在一片老街區裏物色的這棟老房子尚算敞亮,五年前她帶着陳姨一齊搬離了那座冷冰冰的高牆深院。

雪初臨之際,她正在房內讀着醫書,聽見了屋外腳步聲才擡起頭,便瞧見了門外洋洋灑灑的綿軟雪花。

陳姨端了一個火爐進來放下:“小姐,下雪了,之後會更冷,我給您起了火。”

她放好火盆又不放心,走到衣櫃前取出一件披風給韞儀披上:“天冷,小姐多穿些,着涼生病就不好了。”

韞儀領下陳姨的心意:“我知曉了,謝謝陳姨,陳姨你身子骨不好,早些歇着,天冷,再多穿些。。”

“哎,好。”見韞儀還在看書,陳姨識趣地不多做打擾:“那小姐我先回去了。”

韞儀點頭,陳姨出去時帶上了門,将雪景一并關在了門外,她沒了繼續看書的興致,再次拿出收起來的信封猶豫了半天又放下,起身開窗看起雪來。

細雪無聲,天地間一片寂靜,爐火中的火星子不合時宜地蹦出一聲滋啦,好叫人知道雪尚不深。

庭院中有一棵粗壯的老槐樹,此刻還未被雪染透,只是枝葉在秋天時便落得差不多了,當下看着着實沒有什麽美感。

這老槐樹長得有些歪了,恰好搭在牆頭,若是有心,可以從樹幹爬上牆頭看一眼河對岸的那頭是什麽光景。

韞儀自住進來起便有了這個念頭,只是一直未付諸行動。

杜承的信仍靜靜地躺在桌上,韞儀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又長嘆了一口氣,她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她想先給自己尋一些拆信的勇氣,因為他們之間實在隔得遙遠。

“雪下得早,明年開春也會快些,況且我已經離開了韞家了。”韞儀望向蒼茫天際自言自語着,心裏在盤算着其他。

*

孟津縣的韞家本是當地一大家,韞老爺子為人和氣,樂善好施,在當地有着不錯的名聲。

自從把當家之任交給兒子韞焘後,韞家便成了孟津縣最大的茶餘飯後談資。

這談資內容便是韞焘的風流韻事,人們對這類事情最是好奇,雖是表面嫌惡唾罵,私底下卻又忍不住拿出來反複說道。

但反反複複的始終離不開一個中心:韞焘又在哪家青樓與頭牌共度春宵了,還準備納進門了。

韞焘正室每每聽到風聲,總是跑去找韞老爺子哭訴求做主,老爺子聽了被氣得不輕,堵在門口要韞焘發毒誓不得娶青樓女子進門。

韞焘尚存孝心,怕激得老爺子直接撒手人寰,沒有忤逆老爺子,但他另辟蹊徑,納了幾門正經人家的姑娘,說要給韞家開枝散葉,老爺子便也無話可說。

正室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韞焘又一直想要個兒子,在步入而立之年後,這心願便愈發強烈了,甚至有了魔怔之勢。

在正室王氏一連給他生了兩個女兒後,王氏便被韞焘徹底晾在了一邊,他輪流寵幸起幾名小妾來。

許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名小妾接連有喜,最先生下來的是兒子,韞焘大喜所望,抱着兒子直樂呵。

另一名小妾誕下的是女嬰,據說母親難産大出血,已經暈死過去,韞焘聽了見也不見,一門心思放在兒子身上。

那小妾終是沒有挺過去,比白發人先一步撒手人寰。

韞老爺子聽了大發雷霆,打了韞焘好幾棍,韞焘老老實實受了,挨完打又歡歡喜喜地抱着兒子逗弄去了,且不說老爺子年紀大了打着根本不疼,而今他有了兒子還管女兒做什麽?

老爺子自覺有愧,對韞儀偏愛了些,惹得另外兩個長女不滿,時常找韞儀的不痛快。

韞儀不願同韞焘和兄姐們同坐,從不上桌吃飯,雖沒有禮數,但老爺子也默許了。

院子外頭時不時傳來韞焘的大笑聲,大抵又是他那寶貝兒子在逗他開心了,其中夾雜着另外兩個女兒小心翼翼的陪笑聲。

韞儀和陳姨心無旁骛地吃着自己的飯,當院子外頭的那一行人全都不存在。

這麽些年,韞焘不曾來小院看過韞儀一眼,碰見她時也從未曾正眼瞧過她,權當沒有她這個人一般。

韞儀起先也恨,後來發現無論自己再怎麽痛恨,也只有自己痛苦,而韞焘并不會因此來關懷她半分,于是她便慢慢地放下了,當自己沒有這個爹。

陳姨實在心疼韞儀,仗着韞老爺子的幾分愧疚,想盡辦法讓韞儀學讀書寫字,她年輕時也上過一點學,便幫襯着教韞儀,韞儀聰慧,總是學得快。

但無奈陳姨學識有限,遇着韞儀不懂的她也教不上的,兩人只能幹着急,而後兩人想了個法子,把不懂的都記下來。每每攢了一堆,陳姨就帶着筆記悄悄地去請教教書先生,再回來把先生的解答複述一遍,韞儀便懂了。

韞儀不将自己當小姐,有粗活總願意幫着陳姨幹,陳姨哪裏舍得卻又擰不過,總是找些簡單的讓韞儀不閑着。

陳姨心裏明白,韞儀是怕一個人待着孤單,就想尋個由頭待在自己身邊有個人陪着,她也是孤身一人,她們正好作伴,兩人便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間尋得了片刻自在。

可陳姨心裏也明白,她年歲漸漸大了,身體也漸漸有了毛病,她怕自己陪不了韞儀多少年,等她走後,留韞儀一個人在這人世間要怎麽辦。

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姐,她在世時,尚能讓她少吃些苦,等她不在了,小姐又得受多少苦啊。

每每思及此,陳姨總是躲着韞儀偷偷抹眼淚,可她不知的是,她挂念的小姐已經在為了她們的以後做着別的打算。

也許是造孽太過,韞焘的子孫福實在算不得深厚,自韞儀之後再也無出,韞焘的年歲漸長,自步入不惑之年後的幾年,愈發地力不從心,便将無出的小妾都散了去。

他似乎終于想起了韞儀的存在,吃飯時會派人來請,只是韞儀每回都會回絕掉。

裝了幾回樣子後,韞焘再也拉不下臉,又将韞儀的存在抹了去,他有三個兒女也已足夠了。

所以在韞儀提出要離家後,韞焘臉上并沒有太多表情,冷哼一聲甩手而去,好似她的死活與他無關。

兄姐們也都是看戲的心态,沒說任何挽留的場面話,倒是老爺子堅決不同意。

韞儀跪在老爺子的門前求成全,跪了一刻鐘後,老爺子便心軟了,

拿了一大筆錢給韞儀,并說韞家永遠是她的家,她随時可以回來。

韞儀并非不感動,要說這韞家唯一的溫情便是老爺子了,可這兒實在太冷了,她不想留。

韞儀臨走前說:“爺爺,我會常常給您寫信,将外頭的見聞都說給您聽。”

老爺子長嘆了一口氣,揮揮手放她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