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

重逢

人間的春日來得喧嚣,新芽花苞以肆虐不可控之勢冒出了頭,春雨常來為它們助勢,人間便被這大張旗鼓的生機俘虜了。

同這春日一同來臨的,還有院子外頭日新月異的變化,小販們叫賣得愈發大聲了,白日裏常能聽見車輛發出怪異的聲音,後來韞儀才知道那是汽車的鳴笛聲。

最令韞儀稱奇的是河對岸在入夜後常常亮起的五顏六色又明亮的燈光,照得黑夜都不再純粹。

每當這光亮起,随之而來的便是她聽不懂的曲子,她猜想唱曲的定然是個女子,因為這聲音绮麗婉轉,煞是動人。

閨閣女子也可登臺唱曲嗎?這令韞儀生奇,可被韞家束縛得久了,哪怕當下逃離了樊籠,她還是不敢做任何逾矩之事。

且這外頭的繁華也讓韞儀感到慌張,她一心想要逃離韞家,可一出了韞家的門,世間仿佛忽然變了,變得不再如她以往認知那般平和,這令她感到害怕,她又将自己困在了自己造的“韞家”裏。

見韞儀好奇外頭的世界,福伯便成了她的眼睛,将院子外頭的見聞常常說給韞儀聽。

“小姐,現在外頭變得真可謂是翻天覆地,男子不留辮,女子不束發,那滿街的大馬褂都成了小洋裝,還有洋文洋歌洋貨都愈發多了起來,小姐,您若是想知道,該出門看一看,我們陪着您。”

韞儀聽了福伯的勸說只是淺笑不語,她還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去面對福伯口中的一切新鮮事物。

福伯跟韞儀說了許多,韞儀也捋了個大致明白,王朝更疊,她經歷了一個王朝的末路,又迎來一個王朝的始初,可這始初似乎與以往歷史都不徑相同,福伯說人們管現在這個時代叫民國。

真正讓韞儀感到前所未有的新的是林承,她曾有過好感之人。

林家和韞家是故交,少時相見時,宅子裏一片歡聲笑語,獨韞儀将自己隐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兩位長姐常圍着林承轉,他卻穿過兩位長姐走到她跟前邀她一同入席,韞儀有些為難,怯生生看了韞焘一眼,韞焘沒有過多表示,她便壯着膽子牽上了那只伸向她的手。

那是她第一次和家人一同上桌吃飯,許是礙着外人在場,韞家人表現得尚算和善,也是那一次晚飯過後,韞儀對韞焘徹底失去了所有關于父親的幻想。

韞焘本有意讓兩位長女選杜承為夫婿,奈何杜承的目光都落在韞儀身上,偏偏她又不懂得奉承,使得客人悻悻而歸。

那日韞焘唆使兩位長女對韞儀一頓毒打,還用布條封了她的嘴,讓她叫不出聲來。

她回到院子時,只感覺到鋪天蓋地的冷與絕望,自此她再也沒和韞家人同桌吃飯過。

年前林承曾來上門拜訪,是陳姨去接待的,這也是韞儀的意思,她對杜承仍留有好感,當年舉手暖意,彌足珍貴,她常記于心。

只是多年後突然見面難免不知所措,她便躲在屏風後頭聽杜承的來意。

韞儀透過屏風薄紗看見了杜承,他整個人挺拔筆直,一頭黑色短發和一身剪裁得當的洋裝都将他整個人襯得很精神,他那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又使他顯出了幾分書卷氣,談吐間皆得體。

他的眼鏡腿上印刻着一行歪歪扭扭,韞儀看不懂的字,她知道,那就是福伯說的洋文。

往日只靠福伯講述的事物和多年未見的人一齊出現在她眼前,令她一時之間無所适從。

韞儀低頭看了眼自己,眼神再落到杜承身上時,她忽然感謝有這道屏風,讓他看不到自己,也忽然感覺這屏風成了一道天塹,她邁不過去。

談話的內容韞儀沒有詳聽,她轉身回了房,陳姨将杜承的信放在案桌上,那信躺了許久,韞儀還是沒有拆開來看,将信收進了櫃內。

春雨連綿了好幾日,韞儀便望着老槐樹一連發呆了好幾天,這日天色終于晴好,她似乎終于下定某個決心起身走了過去。

老槐樹斜搭着院牆生長,易于攀爬,韞儀搬來板凳輕易就爬上了牆頭,幸而老槐樹已生長得枝繁葉茂,将她的身形遮了個大半,從對面看應是看不到她的,她小心翼翼地尋了處平整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福伯口中的新世界,偶有微風習習撩撥河面起了陣陣漣漪,河對岸那頭白日裏雖沒有歌聲,卻也是熱鬧的。

磚瓦砌成的房屋高大恢宏,人來人往忙忙碌碌,韞儀的眼神卻始終落在結伴而行的女子們身上。

她們梳着蓬松的發型,戴着簡單又精巧的首飾,穿着一條刺繡旗袍勾勒出身材曲線,每個人手裏都提着一個精致小包,路過攤前總要停留一會挑挑選選。

也許是買着了滿意的物品,也許是不滿意剛才看過的物品,她們踩着那又細又高的鞋跟繼續往前走去,步伐搖曳,顧盼生姿,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情。

韞儀被眼前的新事物迷了眼,心生向往竟忘了害怕,喃喃低語着:“新世界當真很好。”

她環視了一圈确認當下無人,便雙頭搭着牆頭晃起了腿,從起先的猶疑到漸漸晃得歡了,有些忘乎所以。

大抵是覺着院外這條小路平常鮮少有人走,韞儀便想要放肆一回,她取下發髻上的珠釵,如墨般的長發便落了下來,被風吹散開來宛若一川瀑布。

韞儀閉上眼睛,輕聲哼唱着往日夜裏聽到的歌曲旋律,她知道自己大概也只能放肆這麽一回,所以任由着自己在此刻完全自由,

一曲終了,再睜眼時,底下多了個人,那人正一臉笑意吟吟地望着她,眼中皆是真誠的贊許,他今日穿了一身中式長袍,看起來溫柔又白淨,來人正是杜承。

韞儀一時之間竟也不覺得尴尬,兩人在春風中相視許久,誰也沒有先動,誰也沒有先出聲。

老槐樹有一枝頭延展垂至河面,正好如一個圓将他們包裹在內,先前韞儀覺着的那道天塹在當下仿佛被填平,她無需邁,只需稍稍走兩步便可到了杜承身邊。

韞儀想她一定是被風吹出了錯覺,卻又想在這錯覺內多沉浸一會。

直至陳姨見着坐在牆頭的韞儀,她滿心着急地跑過來,作勢要接住韞儀:“小姐,你怎麽爬上牆頭去了,快下來,別摔着。”

韞儀緩過神,覺着現下既已丢了人,也不該再顯窘态,于是她朝杜承粲然一笑:“失儀了,杜公子,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她輕輕颔首:“陳姨還在等我,便先行告辭了。”

杜承笑意不減,上前一步柔聲叮囑:“瓦上生了苔,姑娘動作慢些,別摔着。”

韞儀點頭,在她踏上老槐樹樹幹時,杜承又喊住她:“韞姑娘,樹幹凹凸不平,姑娘小心些走。”

韞儀心動,回身淺笑:“多謝公子。”

無論韞儀表現得如何淡定從容,在下了樹之後還是慌了神,急忙走回房不讓陳姨瞧見自己的臉紅。

韞儀自此漸漸變了,她漸漸不再戴那些繁複的頭飾,只是簡單地束個發,還會托福伯買些外頭的書來看,出了那個圓,天塹仍存在,韞儀想要盡力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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