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
少年
王秋染要成親了,嫁的是兵部尚書穆啓升的長子,穆豐。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嘴裏砸吧着桃花蜜,卻依然覺得苦,叫小豆子去禦膳房要了碗梨花粥,特意叮囑一定要加五兩冰糖。
窗外的梧桐樹落了幾片葉子下來,五彩琉璃燈盞晃了又晃,我嘴裏嘟囔着:“怎麽就入秋了呢?唉,怎麽就入秋了呢?”
“怎麽就嫁人了呢?唉,怎麽就嫁人了呢?”
我摸了摸小黃的腦袋,感嘆着:“黃肥肥,你又肥了!再肥下去就把你送到禦膳房熬湯。”
它搖了搖尾巴,見我沒有給它肉骨頭,轉而拿屁股沖着我,跑到門外去了。
它一點兒也不懂我的憂傷,是的,獨屬于我一個人的,淡淡的憂傷。
我重重的嘆了口氣,翻箱倒櫃的找出了王秋染送我的香囊,嗅了嗅,味道已經很淡了。
我又嘆了口氣,将桌上的桂花糕吃了個幹淨,打了個飽嗝,捂着鼓鼓的肚子,不訴離殇……
關于王秋染嫁人這件事,最直接的影響,便是讓我那本就體弱多病的大哥更加萎靡不振,他倒在病榻上,整日握着她最後送來的信傷神。
信上似乎有淡淡的淚痕,只有四個字:“寧為玉碎。”
大哥喃喃的問我:“她那性子,會做出傻事來嗎?”
我的心像是被誰捏了一下,痛的不可抑制,卻笑着安慰道:“不會的,離成親還有一個月,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他似乎很絕望,急的咳嗽起來:“還能有什麽法子!皇命難為,只怪我,空活了二十年,還是無權無勢的東宮太子,若是我……。”
“大哥”,我打斷他:“總是有辦法的。”
他忽然反應過來,頹然的垂下頭去,問:“二皇叔快回來了吧?”
我“恩”了聲,沒再說話,大哥這次,是真的被我老爹逼到牆根了。
整個東宮靜悄悄的,宮人都私下裏傳,太子爺經過這次打擊,怕是熬不到年底了。
對于這種背地裏嚼舌頭的,我向來是見一次打一次,可大哥性子仁厚,總是見不得我随意處罰下人。
大哥喜歡王秋染,早已是整個齊宮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會給他們賜婚,可我那老謀深算的爹卻把王秋染指給了穆豐。
前兩年大哥還不是病怏怏的模樣,溫柔的少年嘴角擎着笑,對我道:“什麽江山社稷,什麽千秋萬世,我只要她……。”
我糊弄的朝他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加油!”
他便嚴肅起來,陰沉沉的道:“我會有能力護住她的!”
我繼續拍他的肩膀:“你加油!”
“……”。
王秋染是太子太傅王博古的女兒,王博古身為太子的恩師及我們一衆皇子的老師,确實身份尊貴,可終究還是無權無勢的一介書生。無論如何,皇帝也不會給太子指一個無權無勢的姑娘。
可愛情這回事啊,啧啧……真不是好說的。
相傳兩人初見時太子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她跟在冷面太傅王博古的身後,手裏抱着厚重的名家典籍,卻調皮的探出頭來上下打量着他。
微風略過,蕩起一波柔柔的春水,她靈動的眸子,便這樣印在了情窦初開的少年心底。
王博古冷着臉呵斥她:“如此沒規矩成何體統,還不見過太子殿下!”又轉而向太子行禮道:“犬女秋染,今日起便是太子殿下的伴讀。”
她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将書放到樹下的石桌上,沖他甜甜一笑,像模像樣的向他行禮。
可美好的事物總是特別的短暫,王秋染只給大哥做了三個月的伴讀,便被麗妃娘娘要去,給她兒子成王劉思做伴讀。
後來大哥對我說,他還沒見過有人笑的那麽好看。
我便笑出了八顆小白牙給他看,說:“大哥,你偏心!我笑的也很好看啊。”
他溫柔的摸着我的頭,平淡無波的眼中忽然閃出了一絲神采:“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我故意笑他。
他點了點我的腦袋:“等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就知道了。”
我的臉瞬間就像小黃的耳朵耷拉下來,胸前稍微發育的贅肉讓我時刻思考着我的終身大事,心裏不停的感嘆着:我是終生不嫁呢還是終生不娶呢?是終生不娶呢還是終生不嫁呢?
繼而又嘆了一口氣,感嘆着我的皇子身份,感嘆着我的生不逢時,感嘆着我從出生就是個bug。
要說起我的身份,這又是一個悲傷的往事,如果用一首詩來形容,那題目可以取成悲傷逆流成河。
其實這主要歸根于我那逝去的娘親太想生個兒子來争寵,而我又好巧不巧的是個姑娘,她就買通了負責接生的嬷嬷,愣說我是個帶把的小皇子,我那老爹喜極而泣,大筆一揮給我取名劉宣。
據說“宣”這個字在當時的朝野引起了好一陣騷動,那一年是宣武年,給我取名為宣,足以見得皇帝對這個兒子的重視。朝中黨派林立,他們自然見不得憑空多出來一個有可能威脅到他們的人,雖然這個人還是個剛出生的小奶娃兒。可防患于未然是怎麽說的……
也幸虧我老娘的母家沒什麽勢力,大臣們在聯名上書了大半月要求皇帝給我改名未果之後,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我對于自己的bug身份很不認同,其實把我當男孩子養也沒什麽,只是可惜于我大齊又少了一個琴棋書畫、針織刺繡樣樣精通的好公主,卻多了一個吊兒郎當、天真爛漫的半吊子傻皇子。
王秋染一直很看不起我,因為我的書念得不好,可這依舊影響不了我們的相識。
我和王秋染的友誼,始于一本不知名的小黃書,那本書是我去給良妃請安的時候在她宮裏撿的。
當我莽撞的掀開第一頁時,看着那縱橫交錯的陳列着的赤條條的畫面,便處在了深深的震撼之中,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般,面紅耳赤的想要一探究竟。
于是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我深深的感嘆于人與人之間竟然可以這般……
咳……
這般……不可描述!
我其實是個矜持的人兒來着……
于是,王博古在上面之乎者也的時候,我又在孜孜不倦的研究小黃書了。
恩……我其實還是個勤奮好學的人兒來着!
我用寬敞的袖子遮着大半頁書,只漏出一個小縫在那瞄着看,過了好一會兒,我桌上忽然傳過一張字條來,上面清秀的寫着幾個正楷小字:“把雜書收起來,太傅說今日散課要教訓你。”
我連忙擡起頭四處觀望,可皇子們都在低頭練字,伴讀也都在一旁研墨伺候着,我開始懷疑字條是怎麽經由這群書呆子的手傳到我手上的。
可我對字條上的話深信不疑,王博古是個很嚴肅的人,他上次打我板子還是因為我做對聯忘了加橫批,那戒尺的力道把握的恰到好處,正好将我軟軟的小屁股打的緊致而有彈性,以至于我咬牙發誓要勤學苦讀讓他刮目相看。
我怒氣沖天的拖着火辣辣的屁股前往書庫,遣退了侍候的宮人把自己關在裏面,頭懸梁錐刺股的讀了小半個時辰之後,覺得實在無聊。當我內心跌宕起伏,掙紮萬分,兩個小人兒正争鬥的難舍難分之時,我忽然想撒尿……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這是我聽過的最有說服力的一句名言警句!
于是,蹑手蹑腳的推開書庫的門,神不知鬼不覺的開溜。卻見着我們宮大總管小豆子一臉的笑容可掬,我們宮的大丫鬟素素一臉的溫柔親和,他們一左一右守在門外。默契的對視一眼,喊道:“伺候十三爺回慈寧宮。”
我讪笑着解釋道:“裏面好悶啊,真的好悶啊……。”
小豆子一副善解人意的好模樣:“奴才明白的,您每次都這麽說。”
素素姑娘應和着:“我說什麽來着,肯定過不了半個時辰,你賭輸了,快給銀子……”。
小豆子捂着錢袋子,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幽怨了:“行了行了,不就五兩銀子嘛,給你!”
素素姑娘喜滋滋的收了銀子,心滿意足。
我全程尴尬的看着他們旁若無人的進行着賭博交易,內心激起無限的惆悵,勵志讀書什麽的,還是算了吧,我又不考狀元,哪用得着讀那些勞什子的書,這樣一想,心情果然好了些……
王博古打過我很多次,這些板子對我幼小而又脆弱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這些板子深深的傷害了一枚正在茁壯成長的花骨朵,毀了一個将來大有作為的大齊好青年。
我正陷在回憶裏,深深感嘆命途多舛的讀書生涯時,一張字條又傳過來了,上面寫着:冥頑不靈,你活該!
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這次的字體沒有上次工整,似乎是帶着怒氣,一氣呵成。
我依依不舍的收了小黃書,不經意一歪頭,正對上一雙好看的眸子,清澈明亮,幹淨的像是一汪清泉,耀眼的好似天上繁星,我忽然開竅了,她坐在劉思身邊,我雖然跟劉思沒交情,可我是認識她的,她叫王秋染,是大哥心心念念的姑娘。
我呲着一口大白牙向她表示感謝,她先是一愣,眼神稍一閃爍,又嗔了我一眼,低下頭去了。
散課之後王博古果然來搜查了,我提前收到風,早已把書藏在靴子裏,他什麽都沒搜到,滿臉的不可思議,卻也只能作罷。
我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禮,笑的一臉純潔:“太傅如果沒有別的事,學生可要告退了。”
我一步三颠兒的跑出去,得意忘形的拉着王秋染的袖子道:“剛才多虧你了……。”
她笑的有些拘謹:“沒什麽……你以後當心就是了,爹說忍了你好些天了”。
“他一向看不慣我,我習慣了……”我嘿嘿笑道:“明兒去禦花園西的太烨湖釣魚,你去不去?”
“我也可以去嗎?”她擡眼看我,似乎是開心起來。
我笑道:“這有什麽,我明兒跟劉思說一聲,叫他給你半日空閑。聽說太烨湖的魚可肥了,撒把魚食兒下去,還能看着它們咬尾巴轉圈呢。”
她愣了愣,眨巴着眸子看我:“呀,真的嗎?”
我哈哈笑起來:“假的!你撒下魚食,它們都冒出頭來搶,又怎麽會轉圈呢,你連這都信啊!”
她便有些窘迫了,絲毫沒有方才罵我活該時的氣勢,我便笑着轉了話題:“到時候你可一定來啊,我差人給你帶桂花糕吃,還有桃花蜜,宮外吃不到的。”
她複又開心起來,點點頭,向我行了禮走了。
我對着她的背影看了再看,實在想不通她和我們家素素姑娘有什麽不同,除了白淨一點兒,身上香一點兒,笑起來好看一點兒,眼睛比小黃亮一點兒,似乎也沒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