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思慮
思慮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才見到那位給我看病的神醫,他倒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下巴上長着花白的山羊胡,拎着一方木質的藥箱,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
德善同神醫一道進來,入座後便招呼婢女給他奉了茶,我連忙從床上翻身下來,卻又想着,自她晌午拂袖而去後,已經一連好幾個時辰不搭理我了,應該是生氣了的。
可她為什麽生氣呢?是因為我把我們彼此的關系挑明了麽?我捏了捏耳垂,百思不得其解。可看她如今依舊是這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顯然是還在生我氣,那這樣一來,我跳下床跟她颠颠兒的打招呼是不是有些多餘?
想到此,我尴尬的站在床沿,竟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只能癡癡的又坐回到床上去。
德善卻不管我刺客內心的糾結,看都不看我一眼,很是客氣的對那神醫道:“周老神醫,要您耽擱在此一連好些天,怕是耽誤您不少事吧。”
那姓周的老頭轉過身來,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我一會兒,笑道:“無妨,這娃娃既是你挂念的人,這個忙,老夫是無論如何也要幫的。”
德善的神色因他這話變得頗有些不自然,她看了看我,似乎想到了什麽,冷哼了聲又轉過頭去了。我有些發愣,更是滿頭霧水,想着:這老頭瞎說什麽呢?什麽挂念?誰挂念我了?德善麽……
可她挂念我什麽呢?她也親口說了她從未在乎過我,所以她挂念什麽的,也是無中生有吧。
正在我走神的當口,那老頭已經捉過我的手腕,切上了我的脈。他将手指按在我的手腕上,氣定神閑的閉了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将手從我的手腕上撤下去,然後看向德善道:“放心吧,這娃娃身子骨結實的很,再喝上幾服藥也便好了。”
德善緊忙站起來欠身道:“有勞神醫了。”又轉身吩咐着:“來人啊,準備筆墨,伺候老神醫開藥。”
等那老頭把藥開好,德善便接過藥方帶着一衆丫鬟出了門。
公主走的很潇灑,潇灑到從頭至尾都不曾看我一眼,我的內心很惆悵,惆悵的就像胸口塞了團棉花,悶悶的,喘不上氣來。
我嘆了口氣,忽然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了?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那麽在乎她對我的态度了?
我有些驚詫的壓下心底的慌亂,咽了咽口水,才反應過來,自己此刻正望着她離開的那條石子小路出神。
風吹花舞,落英滿地,那姑娘一襲淡粉輕羅裙,在狹窄的鵝軟石小路上緩緩前行,我不由得看的癡了。
想着,是那花更好看,還是我那媳婦更好看?
就聽着那老神醫故意扯着嗓子“吭”了聲,我才把目光從德善的背影上移回來,行了禮道:“老先生有勞,您多費心。”
他擺了擺手,看着我的眸子便多了絲惋惜,就聽他又是重重的嘆了口氣,默了會兒,又不甘心的擡起頭來問道:“娃娃,你可是有什麽想不通的?若是有想不通的,可以同我說說的。”
我愣了愣,本能的就矢口否認:“我沒有什麽想不通的,老先生您瞎說什麽呢?”
他又是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勸道:“你這小娃子,看着虎裏虎氣的,其實心裏有主意着呢,老夫還是要多說一句,人生在世也不是都盡如人意,想不通的,就索性不要想了,內心記挂的太多,會傷神。”
我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警惕的擡起頭來,冷冷的盯着他問:“你知道了什麽?”
他只是搖搖頭,輕嘆道:“老夫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不想知道。只是,你這傷本是小傷,我三日前為你施針,常人一般不出辦個時辰也就醒了,倒是你,像是被夢魇纏住,怎麽都醒不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勾着嘴角扯出一個生硬的笑來,不甚在意道:“我自小八字弱,怕是在暈倒的時候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住了,沒什麽的,改日去廟裏求個靈符去。至于記挂太多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劉宣天性樂觀,沒有什麽想不通的,老先生您想多了。”
他皺了皺眉,見我這副樣子也不便多說什麽,拱了拱手便要告退,我自然站起身來以禮相送。
只是,他剛走幾步,又回過頭來,看着我道:“你這娃娃性子也太擰了些,莫要不聽老夫的勸告,若是思慮過重,怕是要早亡,老夫是不忍見你這娃娃年紀輕輕就……”他見我依舊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索性不再說下去,只是道:“唉,怕是說了你也不聽,好自為之吧。”
我扯着嘴角笑笑,彎下腰端端正正的向他行了個禮,正色道:“老先生,不是我思慮過重,有些事不是我相忘就能忘的。那些腦子裏的東西就像約定好了,每晚都要折磨我一遍他們才開心,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反複的提醒我不要忘記,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心煩,所以啊,這根本由不得我。”
我在心裏默默加上一句:而且,那些事,我也從未想過要忘記!
那些在我腦海裏,反複的提醒着我的,是從十年前就已經開始的,那些仇恨早已和我的血液相融,滲透進我的骨髓,跟仇恨比起來,我的命也是不值一提的。
而我原本要走的路,也是從十年前,母親被殺那一刻開始,早已定好了的,又豈是說忘就能忘得?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啊!
晚上用膳的時候,我桌前多了碗熱騰騰的藥湯,黑漆漆的藥汁散發出來濃郁的苦澀氣息,聞起來就讓人失了所有的食欲,我拿着筷子,反複的倒騰着碗裏的珍珠米,卻是一口也吃不下。
伺候用膳的丫鬟默默的忙着手中的工作,德善向翠丫頭使了個眼色,她便忽然頓悟了,開始不停的向我碗裏加菜,熱情的好像百花樓勸酒的姑娘,嘴裏說着:“王爺,這都是公主特意吩咐廚房為您做的,說是您大病初愈,需要補身子……。”
“……。”我看着碗裏堆砌的小山,就更沒胃口了。
翠丫頭卻不依不饒,“多吃點菜,恩,肉也要加點兒。”
我很想提醒她現在我們所在的是德善的公主府,不是她想怎樣就怎樣的瑞王府,是不是不應該這麽不見外?
無語問蒼天,蒼天果然像是聽到了我的祈禱般,窗外忽然傳出幾聲“呱呱”的叫聲,幾只烏鴉飛過去了。
德善坐在我正對面,時不時的擡起頭來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去,跟身前的那盤小青豆作鬥争。我很是佩服她使筷子的功力,盤子裏的小豆子,她竟然一夾一個準,然後穩穩當當的一一被她放到嘴裏去。
我卻是夾了半天都吃不到一個。心中便有些不服氣,想着,武功好就是有好處,連吃飯都能跟着沾光的。
我剛把碗筷放下,就聽對面那姑娘善解人意的道:“若是吃不下就別硬吃了,叫廚房給你熬碗梨花粥吧。”
她這話讓我有些受寵若驚,又有點兒尴尬,連忙端起碗來,猛地往嘴裏扒了幾口飯,嘟囔着:“吃的下的,不用再麻煩廚房了。”
她默了會兒,認真的看着我道:“吃不下也不用硬塞,又沒人逼着你吃的,府上前幾日新來了幾位齊國廚子,若是不喜歡,我吩咐他們給你做幾道糕點?”
“不用不用,我吃這些就好。”這樣一來,我便更加受寵若驚了,我笑眯眯的向她看過去,只見美人如斯,眉眼間的冷傲似乎可以超越天下間的所有,但卻唯獨在看向我的時候,眸子裏閃過一絲溫柔。
我腦子裏鬼使神差的瞬間蹦出一句詩來:一生一世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忍不住定定的向她看過去,癡傻的問了句:“你這是在擔心我麽?”
“嗯?”那姑娘愣了愣,看我的眼神便有些詫異,随即恍然大悟般嘴角便蕩開了花兒,卻故意一本正經的道:“如此巧言令色,又哪裏像個……”。
我知道她又想說我哪裏像個姑娘了,可當着滿屋子下人的面,她定是不肯說出口的,我便故意笑看着她,半真半假的重複方才的問題:“公主,你可是擔心我麽?”
“你覺得呢?”她勾着嘴角笑看着我,聲音輕飄飄的,将我的心勾的酥酥麻麻。她略帶嗔意的眸子甚是清亮,看在我眼裏,竟是比那窗外月色更加明亮幾分。
我心下已然蕩漾的不像樣,恬不知恥的咧着小白牙笑道:“我覺得有。”
她終于笑出聲來,眼角眉梢間都帶着笑意了,軟聲哄道:“好,你說有便有。”
“哎……?”這下輪到我驚訝了,她剛說什麽?是擔心我麽?
我腦子裏反複的叫嚣着,這姑娘竟然擔心我了,她竟然親口承認擔心我了,我心裏忽然撲通撲通的跳起來,腦子急速的運轉着,那我該怎麽辦,也說擔心她麽?哎?怎麽感覺……像是在表白?
我忽的滿心歡喜,她方才,是跟我表白麽?
不不不,不能夠,這個表白的念頭剛産生便被我強行壓回到了腦子裏,再看向那人時,她已經又恢複了冷冷清清的樣子了,轉身吩咐着老管家,叫他去廚房叫人再熬過粥給我端上來。我想着,肯定是她方才知道我在開玩笑,而她也閑來無事,索性也就陪着我玩鬧。
演戲而已,演戲而已,彼此也是當不得真的。既然這樣,那我也就不用再糾結方才的事了。
離開正堂的時候,心中莫名的隐隐透着絲若有若無的失望,等到回房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的怎麽都睡不着。心底的那絲失望竟是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将我逼得輾轉反側,腦子裏最後只剩了那一個人的聲音,只剩了那一個人的音容笑貌!
當晚,我便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和劉懷悠成親那日,紅燭即将燃盡,她穿着大紅鳳尾金絲嫁衣,頭戴鳳冠,坐在喜床上等我。
我同王兄們飲完了酒,返回到新房的時候,那姑娘竟然自己掀掉了頭上的紅蓋頭,笑的溫柔。
她貼近我的耳朵,輕聲淺語:“王爺,我等了你許久了。”
那溫柔的聲音幾度把我融化,我急切的扯過她的手,迫不及待的壓在她的身子上,跟她一起倒在身後的大紅錦被上。
然後像是在證明什麽一般,狠狠的印上她的唇,含糊不清的問:“你等的那個人,是誰?”
她像是想到什麽般,眸子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像是一汪死水。
我忽然從心底裏生出了無限的恐懼,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般,大吼着:“不要走……。”
我話音剛落,懷裏的人已經消失不見,再回過神來,她竟然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她嘴角動了動,我沒聽到她說的是什麽,但卻看懂了口型,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呵,對不起!
我想,沒有什麽對不起,這份愛,既然你不肯給,那我也不需要,沒有什麽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