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緣結
緣結
前幾日剛種下的花已經枯萎,今日最後一片葉也凋零了,赤鳶撚着落葉自戰場往遠方看,眼中宛若盛下兩個世界,遠方日色晴好,想來今日應是個晴天。
可赤鳶擡頭卻望不見日光,她的頭頂滿是濃厚的正在肆意蔓延的硝煙,将日光遮了個遍,只剩一片陰沉。
今日又開戰了,戰場厮殺仍在持續,諸聲交織不絕于耳,宛若地獄酷刑,赤鳶不記得至今為止經歷了多少次戰争,只知自己自初入軍營時,萦繞在鼻尖的血腥味便再沒散去過。
今日,俞川也會平安歸來吧,願上蒼保佑他能平安歸來,赤鳶在心底祈禱着。
若是俞川也不在了,赤鳶再也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天地之大,她孤身一人如一粒浮塵,在亂世之中,頃刻之間便會寂滅,這使得她無比恐懼。
在軍營中養了幾日,赤鳶收到一則訊息,那是俞川負傷帶回的,見俞川臉上沉重的表情,赤鳶的心跟着沉了下來,這則訊息決計不是個好消息。
她用法力一打開俞川手中的光點,便見漫地的血腥,那是她的族人,被妖王屠戮殆盡,青鳥一族而今只剩了她一人。
赤鳶感到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恸,将将愈合的傷口開始隐隐作痛,繼而似蟻潮來襲噬咬全身,她捂住堵得發慌的胸口想要長舒一口氣,卻發出一聲無比空虛的悲鳴,從此人間滄桑,只她一人浮沉。
俞川才知,原來妖也會落淚,也會因為同族的離去而如此傷心,他攬住緊咬着嘴唇嗚咽的赤鳶,仿佛攬了一件稀世的易碎品:“青鳥族長曾于我幼年有恩,日後我會照拂你。”
赤鳶未答,那夜,他的胸膛裏裝了一懷她的悲傷與痛苦。
今日,俞川依舊平安而歸,只是又帶回了一身新傷,與舊傷交疊,猙獰可怖,赤鳶給他上藥時,手是止不住地顫抖,眼淚跟着留下來,他的身上可有一處完好的皮膚?
以人間歲數來算,他與她不過相近年紀,卻已背負着一族的命運揮刀,為族人争取一個太平天下。
“将軍。”赤鳶隐下哽咽問道:“可疼?”
“已習慣了,不疼。”俞川的聲音有些沙啞,語氣仍是溫柔和煦。
赤鳶揪心,未停下手上的動作,“這戰争還要持續多久?”
“大抵滅了妖王,這戰亂便也平了吧。”俞川望向窗外的瘡痍嘆了一口氣,他少時受命一腔熱血,自以為能手刃妖王為人間争來一片太平,而今歷經戰争,只見孤鴻遍野,前路漫漫,他看不見終點。
可他不得不戰,他也許見不到黎明的曙光,那他也要做通往黎明的基石,赤鳶聽出這一嘆,藏了對同族無盡的悲憫,卻無任何動搖。
赤鳶放下藥盒,為俞川披好衣裳,竟淺淺笑了:“将軍,戰争定會結束的。”
“嗯,定會結束的。”
“屆時還望将軍對勢弱的妖族多多照拂一二。”赤鳶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輕快,俞川轉過身看向赤鳶,有了一刻的愣神。
“将軍,怎麽了?”
“沒事,這麽多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笑,你該多笑笑,你笑起來甚為好看。”
赤鳶的心随着俞川的話漏了一拍:“好,日後我會多笑笑。”
俞川雖有片刻遲疑,但見赤鳶臉上并無任何異樣,只當她尋着了希望,既安了心也為她開心。
“将軍,若是戰争結束了,你想做些什麽?”赤鳶一邊為俞川穿戴戰甲一邊問道。
“你這一問倒真是把我問着了,我已太久不曾暢想過。”
“那将軍此刻可想想。”
“嗯……”俞川思考,見赤鳶在認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溫聲淺笑道:“也無特別想做的,只是走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中,累了便停下來喝一碗雜糧羹,便已足夠好了。”
赤鳶的心又疼又軟,和平寧靜的人間煙火,一軍之将,想要的不過如此簡單。
近幾日全軍休整,赤鳶趁着這空當跑遍附近村莊,換來雜糧幾許,為俞川煮了一碗雜糧羹。
見碗面上冒出騰騰熱氣,少年将軍不免動容,自娘親走後,已有多久沒有人為他親手作羹湯了。
那碗羹,俞川喝得很慢,赤鳶坐在他的身旁也不催促,待一碗見了底,俞川将齒間殘留的些許津甜連同最後一口一并咽下肚。
“多謝。”俞川放下碗,看向赤鳶:“說起來,你還從未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赤鳶一頓,似乎真是如此,此前因為防備,而後因為滅族,她從未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他,俞川對她足夠尊重,而今才開口問她。
若俞川問得再早一些,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而今她心中有了別的打算再難開口。
族長爺爺說過,有了名字便會生出感情,若是以後不幸分隔,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忘不掉,是會傷心的。
她舍不得俞川傷心。
赤鳶望向天際,輕輕搖了搖頭,俞川也不勉強,同她一起望向布滿繁星的夜空,山間晚風拂來,好似有種人間正當太平的錯覺。
也許此生再也見不着了,赤鳶想要任性一回,她要記得将軍,到死都要記得,縱然傷心,也都是由她一人承擔。
“将軍的名字如何寫?”
赤鳶自知不公平,心中忐忑,可俞川想也不想便成全了她的任性,他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木桌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俞川。
一筆一畫,蒼勁有力,甚是好看。
次日,赤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帶走了為數不多的所有行李,也沒有留下信,不給俞川留下任何念想。
她要去頌城,妖王的國都,妖王強取族人的心魂凝成青鳥化木,那便是青鳥一族的至寶,可替人承幾世災厄,然需得青鳥族人自願獻出。
妖族不知其用,見寶便奪,強取的青鳥化木是世間最毒的詛咒,她要點燃青鳥化木,她要結束這亂世,讓俞川一生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喝上一碗雜糧羹。
赤鳶身上的妖族氣息使她很順利地潛入了妖王的王宮,一連觀察了好幾日。她終于掌握了妖王的習性,也找到了青鳥化木,正被妖王置于床頭。
赤鳶裝作侍女點了一盞安神香,趁妖王熟睡後取了妖王的指間血,将自己的血混在一起,置于青鳥狀的眼睛上,青鳥化木便點燃了。
青鳥木燃燒的香味飄散開,一陣詭異尖銳的笑聲傳來:“大王,奴家說得沒錯吧,青鳥族果真還有餘孽,果真還自己送上門來了,給大王點燃了這寶貝。”
赤鳶心驚,還未反應,青鳥化木就被奪了去,她被掐着喉嚨呼吸不得,她自知此行有去無回,假意掙紮着要去奪回青鳥化木,讓妖王相信這的确是個好寶貝。
呼吸愈發困難,赤鳶已放棄掙紮,然出乎意料的是,她感到喉間一松又能呼吸了,不待她劇烈的咳嗽停下,耳邊一陣尖銳的慘叫聲刺得她耳膜生疼。
“走。”
多麽熟悉的聲音啊,是俞川來救她了。
赤鳶便拼了命地跟着俞川跑,他為她孤身入險境,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将軍,你為何要來?”
“我娘親走時為我做了許多,生怕我留有遺憾,你為我煮羹那日,同她是一樣的神情,只是我沒想到你次日便離開了。”
赤鳶哽咽:“将軍,你不該來的。”
“我既來了,你便要同我一道回去,然後再将名字告知于我以作賠罪,你可知曉了?”
那一刻,赤鳶便想同他一同活下去。
妖族尚未完全反應過來,俞川帶着赤鳶跑離了王宮,身後的追兵愈發少了,出乎意料的順利讓赤鳶心生不安,她取妖王血時便是如此順利,不曾想是個陷阱。
愈臨近頌城邊界,不安感便愈發強烈。
刀光劍影之中,鮮血遮了雙目,眼前一片赤紅,那是俞川的血。
赤鳶不知自己是如何逃掉的,只知道用強展的雙翼拼命地往前飛,血痕累累也不覺疼,俞川在她的懷中氣息愈發微弱。
“小青鳥,已經安全了,停下來吧,你已經很累了。”
赤鳶尋了一處平坦草地停下,剛落地就因體力不支踉跄一倒,俞川被她摔了出去,她急忙爬過去抱起俞川捂住他流血的傷口:“将軍,将軍。”
俞川抹去赤鳶的眼淚:“小青鳥,你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好看。”
“好,好,我會的,将軍,我帶你去找大夫。”
俞川輕輕搖頭,望向遠處的日光:“可惜了,還沒來得及見到人間太平,我還想帶着你一同去喝羹湯。”
“會的,将軍,會的,青鳥化木燃盡,妖王已死,人間很快就太平了。”赤鳶泣不成聲。
“那便好。”
赤鳶一連好幾日都抱着俞川冰冷掉的屍身,好似抱着整個世界不肯松手,凝出的青鳥化木早已燃盡,她望着餘燼發怔。
“他的靈魂已至忘川,你可要跟我走?”
赤鳶呆呆地望向郁離:“去哪?”
“游走人間,扶善除惡。”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