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緣解

緣解

落穹日色晴好,身旁瀑布一瀉千裏倒也不覺喧嚣,赤鳶依舊坐在山崖邊眺望遠方,似有思緒。

她挽起袖子一看,手腕上的五顆星點還剩最後一顆亮着。

三百年前她法力低微,拼盡全力也只能給青鳥化木凝出五翼,五翼便是五世,這三百年間,她替他承了五世災厄,她從受的苦痛中不難猜出他的每一世。

第一世,他仍是個将軍,半生戎馬,卻死于洪災。

第二世,他是個教書先生,平淡順遂,卻死于痨病。

第三世,他是個牧童,無憂無慮,卻死于墜崖。

第四世,他是個商賈,布施濟世,卻死于嚴寒。

第五世,他似乎生來眼盲,手卻是巧的,做了個木匠。

這三百年,他活着時的苦與痛,她都替她受了,可為何他的每世年歲竟都這般短。

細細想來,他的每世都不曾活過三十歲,這一世算是他活得最長的一世了,已有二十七個年頭。

赤鳶心憂,這一世他可能壽終正寝?

正愁着,手臂上的星點已開始忽明忽滅了起來,赤鳶心痛不已,為何?為何這一世仍是如此?這一世過後,她就再也無法知曉他的境況,她與他的結便是永遠斷了。

黃莺被赤鳶的落淚驚住,赤鳶姐姐雖時常望着某處黯然傷神,但從未有似今日這般傷心過,它連忙飛向屋子知會郁離,郁離便來了。

“可要去看看他?”

赤鳶落寞:“非是我不想,可輾轉幾世,茫茫人海,我又如何能尋得着他。”

“這也不難,這些年來我常去上界走動,倒與司命神君有了幾分交情,故而向他探知了一二。”

赤鳶的眸亮了,似沉寂的淵湧起一片熒光,盡是無法言說的欣喜:“鹿神,當真?”

“千真萬确。”

兩人穿過曲折的深巷,停在一戶人家的門前,門前冷落不聞人聲,主人留了門,似乎在等人。

郁離推開門,赤鳶跟在身後進了院子。

這是一間普通的庭院,既不破敗也不奢華,有些出乎郁離的意料,赤鳶替他承了災厄,他的福澤足以富足過活,但現在看來這主人家過得很是尋常。

郁離站在院內,示意赤鳶入內,赤鳶已站在門前卻遲遲未有動作。

房內的人不過小憩了一會,此刻早已被推門聲吵醒,他隔着窗感受到門外有人踟蹰,便緩緩開口道:“可是有客人到訪?請進吧。”

赤鳶望向郁離,郁離點點頭,赤鳶便鼓起勇氣推門而入。

雨季剛過,房內仍舊潮濕,有了些許黴味,桌上的碗裏盛着已冷掉的湯藥,看着深許褐色便讓人覺着此藥頗苦。

屋子不納陽,白日裏未點燈便有些昏暗,赤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謹慎,生怕驚擾了他。

視線掠過床簾,赤鳶看見他靠在床頭,雙手搭扣在一起,一副等人模樣。

他的眼蒙着一塊灰白的破麻布,縱然是盲,赤鳶卻覺得他貌似在認真地看着她,沖她淺笑,他的“視線”迎着她的步伐,她的身形至她的面容,走近了,她才确信他确是在沖她笑,寧靜又溫柔。

赤鳶的心便狠狠地跳動了起來,似要沖破胸腔。

“小青鳥,你終于來了。”

這聲音與往日已大相徑庭,赤鳶卻覺得無比熟悉,她的眼淚便斷了線:“将軍,你……你還記得我?”

為何?過了忘川,前塵往事忘盡,他如何又能記得?

“記得,每一世都記得,且我每一世,都叫俞川,以便你來尋我時能尋得我。”俞川摸索着握住赤鳶的手,笑如春風和煦:“而今你能否告知我姓名了?”

赤鳶的眼驟然放大,似靈魂被人碾碎又重新拼湊,變成三百年前的那個自己,眼前人是故人,遺憾綿延三百年,而他們卻從未走出三百年的那一世。

她回握住俞川的手,顫聲答道:“赤鳶。”

“如何寫?”

赤鳶便在俞川手中寫下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認真無比。

待她寫完,俞川笑道:“身為青鳥一族卻以赤為名,很特別,也很襯你。”

赤鳶再難克制,緊緊擁抱住俞川:“将軍,我甚是想念你。”

“我也是。”俞川撫摸着赤鳶的發絲安撫,語氣虛浮卻仍是笑意不減:“果真上蒼不負,我終于等到了你,不然此世過後,我真怕你會忘了我。”

“不會的,将軍,我絕不會忘了你,我會一直記得你,一直,一直。”

“嗯,那我便放心了,我也會一直記得你的。”

“赤鳶。”

俞川無比珍重地念着她的名字,在她的懷裏漸漸失了氣息,赤鳶感受到了,沒有失聲痛哭,只在他的肩頭悶聲啜泣,如同幼獸嗚咽。

門外郁離手持一羽,向已是靈魂狀的俞川問道:“與孟婆作約,承了五世因果,可後悔了?”

俞川搖頭:“不曾,我于世間行走流浪,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了她,才算見了整個人間。”

郁離自覺多此一問,釋然一笑,将手中輕羽贈與俞川:“契約已解,我贈你們長久一世。”

俞川震驚:“這是何意?”

“赤鳶遇了仙緣早已得道,然她棄了仙身,成了凡人。”郁離輕嘆:“若非妖身難以成人,她怕是三百年前便與你同去了吧。”

不待俞川反應過來,身後便響起了溫柔呼喚:“将軍。”

赤鳶款款走近,牽起俞川的手緊緊相扣道:“下一世,我陪你走。”

俞川難掩心動,卻又無比心疼:“你真是個傻子。”

“你又何嘗不是?”

赤鳶面向郁離跪叩,俞川同跪,她道:“侍主無悔,盼主珍重,赤鳶拜別鹿神。”

“一切自有緣分,去吧。”郁離扶起二人。

赤鳶俞川攜手同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無人可見,亦無人可阻。

郁離站在院中目送二人漸行漸遠,秋風吹落樹尖上最後一片枯葉,枯葉随着秋風在空中飄飄蕩蕩,最終躺在了郁離的手心裏,他感慨道:“舊葉落盡,便只待來年新綠滿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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