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許萍靠在廚房後門框上,外面一排人高的小柏樹修得整齊,一個個剃了平頭似的。

這邊地勢稍高,隔着柏樹叢能看見兩個腦袋瓜子。

張如意和一個有些邋遢的中年婦女,拉扯着,說話帶火藥味。

“這是最後一次我給你兒子還債,200塊一毛不少,你以後都不要來找我!”少女聲音壓得低,滿臉不耐煩。

中年婦女聽了不滿嚷嚷:“什麽你兒子,那是你親哥,做了幾年大小姐就忘了老子娘了啊!張家是什麽人家,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送給他們養,給我點錢怎麽了?”

“你有本事就再大聲點。”張如意涼涼看她親媽一眼,不屑:“去啊,去我爸媽面前說,在我這逞什麽能,張家現在親閨女找到了,以後還有我站的地?用你腦子想想!”

“趙美蘭這麽疼你,又不是養不起一張嘴,你個慫貨,鄉下人來的野丫頭能比你讨喜。”

“行了,閉嘴吧,你再不拿錢回去,你兒子手指頭還保得住?”

張如意說完轉身就走。

見人要進來,許萍尴尬後退一步,她剛大病一場,腦袋還暈着,就算想躲也走不快。索性拿起桌上印着紅雙喜的一只玻璃杯,倒涼開水喝,張如意從她身邊經過,頓了頓腳步,驚訝的表情藏不住,張了張口也不知道說什麽,最後鼻尖輕哼一聲,走了。

好顯得也不在乎許萍聽到了。

許萍兀自尴尬喝完水,剛放下杯子,一個穿着圓點墊肩襯衫的時髦女郎從客廳過來。

“萍萍怎麽起來了?媽媽摸摸燒退了沒有。”

說着手就湊上來,話語很親昵,動作明顯是有些生疏的。

燒退了,許萍起床後自己用體溫計量過了。但還是乖巧站着不動,任她用微涼的手背觸碰自己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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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剛出去買了冰鎮汽水,手拿着有些冰,不好意思呀,萍萍想喝汽水嗎?有一瓶常溫的,特意給你的,你身體還沒好全不能喝太冰的。”

剛退燒就讓女兒喝冰鎮汽水,這媽媽也是粗枝大葉型的。

許萍沒什麽胃口,搖搖頭,臉色還有些蒼白。

趙美蘭見了便轉身從五鬥櫥櫃裏拿出一盒口服液,黃褐色的一小管玻璃瓶,插上吸管後遞給她。

“喝了這個再去躺躺吧,燒是退了,看起來還是病恹恹的,如意沒胃口的時候也喝這個。”

不小心提到如意的名字,趙美蘭眼底閃過一點懊悔和糾結,嗫嚅着想補說些什麽。

許萍這次生病,跟張如意也有些關系。

十六年前,許萍還是個襁褓嬰兒,趙美蘭夫婦帶着她去打卡介苗,半路發現手包忘在醫院了,男人就折回去拿,人販子從趙美蘭手中活生生搶走了嬰兒。

那是趙美蘭一輩子的噩夢,渾渾噩噩找了兩年無果,趙美蘭男人從老家遠方親戚那抱回來一個棄養的小女娃,騙她說人找到了。

那小女娃就是張如意,“失而複得”的趙美蘭把她當眼珠子疼,從小要什麽給什麽,如珠如寶養了十四年。

十四年後,許萍從小鄉村考入縣高,和張如意成了同班同學。

開學第一天送女兒到學校的趙美蘭,見到許萍第一面就心狠狠地疼,十六歲的許萍一身不合身的暗色粗布衣裳,明顯是男裝改的,或許是怕發育階段身體長的快,衣服特意做大了一號。

瘦瘦小小一張臉,神似他丈夫年輕時,特別是一雙眼,睫毛濃密纖長、眼眸深邃明亮,又乖又漂亮。

回家途中越想越不對勁,疑心男人有了外遇的她,改道去了丈夫開辦的工廠,連聲質問後兩人大吵了一架,忽然靈光一閃,凝神對視片刻後,在外一向體面的兩人抱頭痛哭,趕緊去派出所報了案。

在民警陪同下,他們帶着許萍去了省城,彼時親子鑒定還是新科技産物,能做的地方只有省城一家重點醫院有。最後結果一出,讓趙美蘭心頭說不出的驚喜又酸澀。

如意養了多年,她舍不得,然而又不好委屈了剛找到的親閨女,十六歲的女孩子正是敏感又知事的年紀,也不能往雙胞胎那套說辭含糊帶過,只能攤開了道出實情。

而許萍被帶回家後,剛不過一個星期就出了事,因為一瓶汽水,兩姐妹各自隐忍的委屈一觸即發,兩三句交鋒就吵了起來。

許萍嚷着要回家就跑出了門,臺風天風大雨大,她又瘦弱從小身體不好,渾身濕透走了大半天到原來的家,一下子就病倒了,接回來後反反複複高燒降了又起,折騰半個月才好全了。

人好了,裏頭芯子卻換了。

許萍從趙美蘭手裏接過那只小小的口服液,拿近了看。太陽神口服液,這年代還是個稀罕物,一般人家也舍不得常備着給小孩喝。

1988年,曾經只存在于父母口中和滾滾歷史中的年代,如今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許萍面前。

許萍坐在黃銅色的皮質沙發上,旁邊玻璃門的櫥櫃裏放着一套系着紅繩的高腳玻璃杯和一套麻姑獻壽的咖啡杯。另一側靠窗的牆邊有一臺看着還簇新的縫紉機。

客廳裏最值錢的應該是那臺新買的彩色電視機,是慶祝張如意考上高中,趙美蘭特意托人從滬市買的。方方正正的一個箱子似的,屏幕很小,只有14寸。

許萍僵直地往後靠倒在沙發上,看着眼前常在年代劇裏出現的場景,頭疼。

一旁頂着一頭複古燙頭小卷毛、帶着讨好笑容的時髦女郎趙美蘭,讓她頭疼。

電視機上、茶幾上、縫紉機上滿屋子的蕾絲罩布,讓她頭疼。

更讓她難受的是沒有手機,沒有網絡,也沒有親人。

她不知道這個年代與原來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不是同一個空間,是不是她原來的爸爸媽媽也活在這個世界裏,如果是同一個,那1991年,也就是三年後,他爸爸媽媽生下的小孩又會是誰?

許萍想不通,為什麽一場車禍,會把她從2018年帶到1988年的另一具年輕的軀殼裏。

她辛辛苦苦讀了23年書,每天起早貪黑地,讀得頭發大把大把掉,終于修滿了學分,國際刊物上的英文論文也過了,離博士畢業只差一步之遙。

早知道會一切成空,她還不如天天躺着打游戲了。

那天,百年不遇的大臺風即将在今晚後半夜登陸,風有點大,但沒有下雨。

許萍媽媽每年這天都會上山去祭拜她曾經的閨蜜,最好的朋友。今年媽媽腳扭了沒辦法過去,只能托女兒跑一趟。

這位早逝的閨蜜,是個大大的富婆,據說比香江小姐還漂亮,九十年代就住起了小洋樓開跑車,各種鑽石珠寶多得戴不過來,後來更是梁城第一個擁有私人飛機的。

她一生潇灑,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可惜年紀輕輕就走了,享年二十七。聽媽媽說,她常會送進口的巧克力、各種很難買到又貴的零食給自己,還有各種迪士尼正版公主裙。小霸王游戲機剛興起那會,只能從廣州買,她也托人買了過來。

可惜許萍記事很晚,對上小學前的事都沒有印象,也不記得這些事了。

從出租車上下來後,媽媽微信發了一長串語音消息過來,許萍正和司機扯皮,師傅嫌時間長不肯等,加錢也不管用,只能到時候下山了再想辦法找車。

一時打岔,就忘了看微信,再也沒有聽到那則語音講了什麽。

許萍遺憾地長長嘆了口氣。

趙美蘭吓了一跳,擔心小女兒是不是身體還不舒服,還是不開心了,她實在是急于修複這多年來缺失的愛。

“萍萍晚上想吃什麽?媽媽給你做好不好呀?”

許萍以前喜歡健身,吃得一向很健康,現在忍不住地想吃炸雞、披薩之類的垃圾食品。她有原身的記憶,但都一段一段的不連貫,一深想下去,就容易腦殼疼,不過這個小姑娘長在鄉下時,家裏條件并不好,沒吃過什麽好東西的樣子。

“雞蛋羹。”

大概唯一吃過的好東西也就是雞蛋一類了。

“雞蛋羹?嗯好哦,媽媽晚上給你做雞蛋羹。”趙美蘭答應地很快,笑容卻得有些牽強,“剛好家裏有土雞蛋。”

許萍懶得去深究,只說道:“謝謝媽媽,那我回房間了。”

“不……不用這麽客氣的……”

趙美蘭顯得很失落,又怕多說多錯,只能目送女兒進房間,關上了房門。

張家房子是個獨院的三間平房,中間客廳,兩邊卧室。卧室後面各帶了兩間耳房,一間用作廚房,一間原來是雜物間,雜物移走簡單裝修整理後就是許萍的卧室。

房間不大,不過收拾地很溫馨,單人床靠牆,床頭旁一個書桌,床尾立着衣櫃,窗外有一株桂花樹,還沒到開花時候,只有深厚的樹葉。

房間內小姑娘原來生活過的痕跡不多,都是新添置的東西,幾乎沒有她原來用舊的。許萍努力回想了下,是她被趙美蘭夫婦帶走那天,她原來的養母不許她帶走任何東西,除了身上穿的那件舊衣服,她什麽也沒帶。

她不肯來,被養母狠狠罵了一頓,才哭着走的。養母一家并不是買主,而是當年救了她并收養她的好心人,因此許萍對他們感情很深,即使回了張家,也不願意改名字。

許萍能記起來一些情景,但回憶中的人都像戴着模糊不清的面具,沒有五官似的白茫茫一坨。

閑着沒事,她翻開桌上一個軍綠色單肩包,裏頭是高一的課本,學過的內容筆記都很詳細認真,每本都随手翻了下。

一張2寸照片被夾在了英語課本裏。

許萍腦中嗡的一聲。

“三哥,我不想跟着那些人走,你跟媽說說好不好。”

“嗯。”

“媽說收了他們的錢!不能白養我一場,錢正好留着給大哥讀書用!她怎麽能這樣,這是賣女兒啊!”

“別胡說。”

照片中的男孩子穿着白襯衫,劍眉星眸,鼻梁英挺,極其溫柔地對着鏡頭在笑,十分惹眼得帥氣。

這張年輕溫和的臉龐,與未來陰翳嚴肅的成熟男人逐漸重疊在一起。

是許叁焱。

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出現在腦海裏,許萍在房間裏四處翻找鏡子,女孩子的房間肯定會有鏡子。

果然,鏡中的女孩,是與原來的自己完全不同類型的長相,皮膚白皙透着一點病色,但仍是十分漂亮,巴掌臉,五官精致立體。

風雨交加昏暗墓地裏,碑上年輕女子的照片,比這張臉更成熟些,沒有現在的毛躁感,更添優雅知性。

是媽媽那個早逝的富婆閨蜜!許萍看着鏡中的自己,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她竟然成了媽媽的口中常提起的那位閨蜜。

而許叁焱是她曾經的三哥,收養她那戶人家的兒子。

怪不得臺風天去掃墓時,許萍在山上遇到了許叁焱,一個活在梁城傳說中的男人,他坐過牢,白手起家後短短十年間就成了梁城首富。

他給許萍學校捐了一棟樓的時候,作為學生代表的一員,她在人堆裏一眼就認出了常出現在財經雜志上的許叁焱,業界封他一個略帶土氣的外號“叁財神”。不僅是因為他名字裏有個叁,許叁焱做大生意也做三大善事,他出資建多架跨海大橋、為貧困山區建學校、給各高校建樓投高昂設備。

也有有傳言說他是在為人積德祈福。

許萍所在的高校,捐贈的氣派實驗樓建成時,許叁焱來參加開幕剪彩活動。那時候他意氣風發,一副英俊倜傥的成熟男人模樣,即使年齡差近二十歲,也引得學校小姑娘們驚呼。

許萍作為學生代表遞上剪彩用的剪刀。

許叁焱修長手指在托盤上微頓,視線微微掃過她胸口的銘牌,聲音低沉而冷淡:“時……萍萍,我一位好友也叫萍萍。”

他高高在上,裹在一席手工高定西裝裏,像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地府判官。

身上沒有商人的市儈氣息,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禁欲味道。

與在墓地頹然呆愣的喪氣模樣形成鮮明的對比。

下山後許萍打不到車,許叁焱的邁巴赫停下來帶她一程,車禍發生的時候,他撲過來把許萍護在了胸膛下,起火爆炸時的沖擊力讓她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她就站在了1988年的時光裏。

那場車禍事故裏,帶走了兩個人的生命,也帶走了屬于兩個人、卻只有時萍萍知道的秘密。

時萍萍和許叁焱曾經睡過,遠在那次剪彩之前。

一夜情,老男人體力不錯。

而她,就是時萍萍,也是現在的許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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