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靠在牆邊怔怔出神,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黑透了。

外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林幼寧稍稍猶豫,還是站起身來,拉開了紗簾。

客廳裏沒有開燈,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茫月色,她看到鐘意抱着她那條黑色長裙,側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夢裏似乎也不太安穩,他微蹙着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少頃,忽然翻了個身,呢喃不清地說着夢話。

反反複複,其實只有兩個字——

“媽媽。”

林幼寧放慢了腳步,走到沙發旁邊,半蹲下來看他。

寂靜的夜裏,她又想起了鐘晴那天在天臺上跟自己說的話,有關于鐘意的童年,和鐘意的恐懼。

他恐懼的不是封閉空間,更不是黑暗,而是被抛棄。

所以,為了不再被抛棄,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過任何人機會。

至于會以為自己被愛着,也不過是場錯覺。

不知道又夢到了什麽,鐘意的神情逐漸變得平靜,側臉無意識地在裙子上蹭了蹭,睡臉看上去很乖,很純真。

林幼寧看了很久,視線才慢慢下移,落到了他捏着黑色裙擺的那只手上。

盡管室內晦暗,她還是能夠看到層層紗布裏,快要滲出來的暗紅色血跡。

看起來只是草草包紮了一下,根本沒有用心。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

距離紗布只差毫厘的時候,又觸電般收了回來。

她把他當成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需要珍視的愛人。

而鐘意把她當成一個新奇有趣的玩具,無須專一的床伴。

從一開始,他們就各自站好了位置,劃好了界限,泾渭如此分明。

這是她吃盡了苦頭才明白的事實。

林幼寧心如亂麻,倏地站起身來,後退了幾步。

電視機旁邊的實木衣櫃此刻已經一片狼藉,她走過去,心不在焉地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撿着撿着,無意間瞥見衣櫃的木質門板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抓痕。

林幼寧強迫自己移開眼睛,繼續整理。

大概是她收拾衣架的時候發出了聲響,沙發上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

聽到腳步聲,她下意識回頭,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形容蒼白的少年。

兩人對視幾秒,鐘意半蹲下來,接過了她手裏斷成兩半的衣架。

“對不起,”他說:“我會幫你粘好的。”

林幼寧沒有看他:“不用了,幾個衣架而已。”

鐘意置若罔聞,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衣架,轉移了話題:“餓嗎?我給你做點吃的吧?”

見她不說話,他又補充:“……出去吃,或者叫外賣都可以。”

林幼寧其實不餓,但是想到上次半夜胃病發作的情形,還是妥協了一步:“外賣吧。”

聞言,鐘意像是松了口氣,連笑容都生動起來:“好啊,想吃什麽?”

美國的外賣系統不算發達,能夠配送的店鋪也很有限,翻來覆去都是一些披薩炸雞之類的食物,鐘意邊看手機邊念店名,林幼寧随便選了一家披薩店,任由他下了單。

大概半個小時,外賣就送到了。

套餐裏除了披薩之外,還有兩罐冰啤酒,擺在桌上,沒有人一個人伸手去拿。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沉默地坐在餐桌兩端,誰也不說話。

夏威夷披薩上灑了一些林幼寧不喜歡的洋蔥碎。鐘意用叉子認認真真地往外挑了半天,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塊披薩放到了她的盤子裏。

最終,林幼寧沒吃那塊披薩,他也沒強求。

吃完之後,她有些受不了飯桌上的壓抑氣氛,徑自起身,去浴室洗澡。

他們像是兩個合租的陌生房客,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卻相顧無言,井水不犯河水。

而這是租約到期的最後一晚。

等她洗完澡出來,看到電視機又被打開了,屏幕上正在播放那部上次沒有看完的電影。

而鐘意盤腿坐在地毯上,手裏握着一罐冰啤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電影畫面,看得很認真。

熒幕上的光影不斷變換,照出他那張青春明媚的臉,和線條分明的手臂。

那是林幼寧身邊的同齡人所沒有的,永遠不會被摧折的蓬勃朝氣。

永遠向着光,永遠年輕漂亮。

林幼寧站在浴室門口看了他很久,久到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又被電視熒幕上男女主激烈的争吵聲拉回現實。

——I love you, Dex, so much. I just don't like you any more.

說完這句話之後,電影中淚流滿面的Emma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回過神,往前走了幾步,鐘意聽到動靜,稍稍回過頭來。

視線交錯的那一刻,他放下手中的啤酒,站起身來,伸手摸了她濕漉漉的發尾,很自然地開口:“我幫你把頭發吹幹吧。”

林幼寧往後退了退:“不用了。”

“最後一晚了。”鐘意沒有松手,任由水滴滲進他手背上的繃帶,“只是吹頭發而已,這樣也不行嗎?你以前……都會幫我的。”

林幼寧沒有回答,伸出手,慢慢将他的手腕從自己發間移開,停了停,又忍不住開口說:“你的手,重新包紮一下吧。”

鐘意應該是聽懂了她的拒絕,笑容因此變得有些勉強,垂着眼看了一眼染着潮濕血跡的繃帶,心不在焉地說:“沒事的,這樣就好。”

她抿抿唇:“還是換條繃帶,重新包紮一下吧。”

大概是她的态度罕見的強硬,鐘意靜默片刻,忽然開口解釋:“其實不疼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頓了頓,又說,“我也沒有害怕,你回來就好了。”

林幼寧忽然有些恍惚。

因為那個曾經被咬到嘴唇都要可憐兮兮地對她撒嬌埋怨的人,有一天竟然也會告訴她,其實不疼的,不用放在心上。

她沒再堅持,也沒再說話,從他身邊走過,坐在了沙發外側。

電影劇情已經走完了三分之二,每一個畫面每一句臺詞她其實都還記得,可是此時此刻,她的眼睛盯着屏幕,腦海裏想的卻是,電影結束,開始播放片尾曲的時候,鐘意終于睡醒了,迷迷糊糊地蹭着她的側臉問,電影好看嗎。她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身側的人吻住。

他們在下午四點的陽光裏,在沉緩的電影片尾曲中,纏綿地接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濕吻。

就像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那樣。

記憶停滞在這裏,不肯再往前,林幼寧這才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拿起了遙控器。

就在快要摁下紅色關機鍵的那一刻,身後的鐘意忽然說:“我想看到結局。”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兩次了,都沒跟你看完。”

這部電影其實是一個悲劇,就在Dex終于認清自己的心意,想要和Emma長相厮守之後,意外發生了。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林幼寧放下遙控器,走進了卧室。

放在床頭櫃上充電的手機忽然開始震動,她湊近看了一眼,發現是夏栀打來的視頻電話。

猶豫了幾秒,她扭過頭,看到鐘意暫停了電影,往浴室走,于是接起了這通視頻。

手機屏幕裏的光線很暗,夏栀應該是在自己的占蔔屋裏,趴在桌子上無精打采地喊了聲她的名字。

林幼寧看到她這幅樣子,試探着問:“怎麽?跟江亦遙吵架啦?”

“很明顯嗎?”夏栀摸了摸鼻尖,露出了染成彩虹色的指甲,口中忍不住抱怨,“江亦遙對我一點都不好,我不要再喜歡他了。”

林幼寧嘆了口氣:“說說吧,怎麽回事?”

“昨天是愚人節,我想跟他開個玩笑,就騙他說要跟他分手,然後把他的電話號碼拉黑了。”

夏栀看起來很委屈,“可是他當真了,不管我怎麽哄他都不肯理我,原本訂好的餐廳也取消了。”

林幼寧有些無奈:“那也不能拿分手來開玩笑呀,江亦遙那麽喜歡你,聽你說分手肯定很難過。”

夏栀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誰知道他會當真,一副我想分手就分手的樣子,我就不難過嗎?”

看到好友哭,林幼寧立刻又心疼了,連忙哄她:“好了好了,知道你難過,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厚着臉皮去找他和好,說幾句好聽的話,我保證江亦遙立刻就會反過來跟你道歉,求你原諒他。”

夏栀胡亂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真的嗎?”

她立刻保證:“真的。”

夏栀吸了吸鼻子:“這是江亦遙第一次對我生氣,我剛剛真的很慌,要不也不會現在打給你,你是不是打算睡了?”

就在此時,紗簾外忽然傳來鐘意的聲音:“姐姐,你睡了嗎?”

夏栀靜了靜:“剛剛是誰在說話?”

林幼寧硬着頭皮否認:“沒人說話啊,你聽錯了吧。”

“不可能。”她一副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的模樣,“幼幼,我跟江亦遙吵架都第一時間告訴你,可是你竟然連談戀愛了都不告訴我?”

“……不是你想的那樣。”

林幼寧想要解釋,結果一句話還沒說完,鐘意就拉開紗簾走了進來。

他好像剛洗完澡,換了一身白色家居服,黑色發梢濕漉漉地垂着,手背上的繃帶也重新換過了。

這次好像用心了一些,因為傷口不再往外滲血了。

看到她正舉着手機跟人說話,鐘意微怔,臉色忽然沉了下來,情緒不明地問:“這麽晚了,在跟誰聊天?”

林幼寧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眼下的情況,于是沒有說話。

而她的沉默落在鐘意眼裏,卻像極了某種默認:“是季從雲嗎?”

意識到手機對面的夏栀還在偷聽,林幼寧的視線轉回來,頭疼道:“好啦,下次再跟你解釋吧,我現在有點事,可能要先挂——”

話音未落,鐘意忽然走近幾步,站在了她身後。

手機屏幕裏出現了一張陌生的異性的臉,夏栀立刻愣住了。

看到對面是一個女孩之後,鐘意眨了眨眼睛,眉眼如同雨過天晴般又明媚起來,甚至彎了彎嘴角,随意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夏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盯着他,忽然伸手掐了自己一下:“這也太帥了吧。”

見林幼寧不說話,臉色也不好看,她疑惑道,“長成這樣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不想讓夏栀擔心,林幼寧控制着情緒,平靜地側過臉道:“你先出去吧。”

像是知道她不高興了,鐘意乖乖地點頭,離開前,忽然彎腰,飛快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像只偷腥的貓,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

氣氛安靜了一瞬,緊接着就是夏栀的一疊聲質問,例如他們是怎麽開始的,進行到了哪一步,以及是不是同居了。

林幼寧心煩意亂地又解釋了幾句,夏栀卻不理會,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興致勃勃道:“對了,你把他的個人信息發我一下,比如生日啊星座啊之類的,我幫你看一下他的星盤。”

“……不用看了。”她沉默下來,“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

視頻挂斷之後,林幼寧摁滅了床頭燈,有些煩躁地用被子把自己包裹住,試圖入睡。

可惜進入睡眠對她而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沒過多久,鐘意就掀開紗簾走了進來。

外面的電視和燈已經都關掉了,整個房間裏只剩下這一盞小小的床頭燈,光線昏昏沉沉,模糊不清。

鐘意像上次那樣站在床邊看她,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躺在她身側。沒過多久,又伸出手,從她身後繞過來,摸了摸她的臉頰。

寂靜的房間裏,他的聲音顯得尤為清晰,“姐姐,你生氣了嗎?”

林幼寧沒有說話,于是他又說,“對不起,別生我的氣了,好嗎?”

這不是鐘意第一次對她說對不起了,可是每一次她都不想聽。

因為沒有辦法回答他,沒關系。

“下次我們換一部happy ending的電影看吧。”說完,鐘意又摸了摸她的臉頰,像是很不舍得松開似的。

“沒有下次了。”她這麽回答。

身後的人安靜了一瞬,忽然靠過來,很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們身體貼着身體,沒有一絲縫隙,能夠清楚聽到彼此的心跳聲,感受到彼此皮膚傳來的溫度。

鐘意緊緊抱着她,任由她不停掙紮,很久才說:“姐姐,我從前以為自己不會後悔,可是我現在真的很後悔。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會認真地追求你,認真地喜歡你,認真地向你保證,我會很乖,會聽你的話,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林幼寧閉了閉眼:“你的永遠是多久?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

他笑了笑,語調無奈又甜蜜:“永遠是沒有期限的。”

永遠。

她竟然在跟鐘意這樣的人讨論永遠。

“我們之間沒有永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情,明天天亮之後,拿着你的東西,離開我家。”

“我沒忘,我也不會對程小安怎麽樣,我知道你在乎她。”他低低道,“我只是太想你了,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見到你,所以才……”

鐘意說到這裏,忽然低下頭,吻了吻她發端,“姐姐,我知道你對我失望了,可是你能不能再等等我。我會變好的,會變回你喜歡的樣子,所以別不要我,好嗎?”

一室黑暗裏,林幼寧微微垂眼,看到了摟在自己腰間的那只手,和層層裹纏着的白色紗布。

這麽漂亮的手,他也舍得咬出一個這麽猙獰可怖的牙印。

她知道鐘意有潔癖,從前每個晚上,就算再荒唐,結束之後,他也會抱着自己仔細清理,然後幹幹淨淨地入睡。

今晚他又是怎麽洗漱的呢。

手背上的傷口沾到水,應該很疼吧。

身後抱着她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淺淺的呼吸聲落到她耳後,很癢。

好像根本沒有想過會等到她的答案。

林幼寧怔怔望着眼前的斑駁牆壁,又想到了那部電影的結局。

Dex付出了那麽多教訓,變成了一個終日用酒精和藥物麻痹自己的,糟糕的,黯淡的,自負的人,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心中所愛。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在那麽普通的一天,一個小巷的盡頭,上帝揮揮衣袖,幹脆利落地帶走了他的天使。

電影尚且不能善終,更遑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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