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飲鸩止渴(06)
飲鸩止渴(06)
三大家族對白潭市的地盤和香料生意掌控瓜分之餘,無不想擴大勢力開辟新市場。隔壁繁華的Z市就是一個極好的目标。
不過奧斯汀家族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在Z市紮穩根基,想要在那邊開拓市場,需要得到奧斯汀家族的首肯。
安鶴笙借着妹妹和奧斯汀家繼承人聯姻的這層關系,總算争取到了機會。雖然要給奧斯汀家族豐厚的抽成,但這不失為一個良好的開端。
目前安家的地下工廠在趕制的這批新貨,就是要運往Z市的。為了避免出差錯,安鶴笙全程親自盯着。待趕制完成,他還得去一趟Z市,和買主進行交涉,進一步建立關系。
這幾天安鶴笙處理完公司的事務就住在酒莊,忙得分身乏術之餘,還要盤算接下來羅曼尼會有什麽行動。
羅曼尼作為瘋狗家族的異類,十分擅長忍耐。而他在忍耐期間,肯定會想好如何處理尼祿這件事。
他見不到安鶴笙,必然明白想把尼祿要回去是不可能的。不過這對他來說也是個機會。
安鶴笙這邊想利用尼祿對付斯特萊夫家,羅曼尼是個聰明人,不會想不到這一層。而他也一定會處心積慮想辦法反過來利用尼祿來對付安鶴笙。
至于尼祿本人,也不見得是一枚簡單的棋子,受人擺布的工具人。
當年他真的失憶了嗎?
安鶴笙這次扮演的角色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他極力貼合人設去想這些問題,越想越覺得什麽都可疑。不過他回憶了一番和尼祿相處時的情形,又覺得少年的反應沒有什麽值得懷疑之處。
那是一條在大雨中遍體鱗傷的流浪狗,突然得到一絲溫暖和關懷,投靠他依賴他是理所當然。
SN613能感應到安鶴笙強烈的腦波,不禁替他心累:【安醫生,你沒必要非得像原角色那麽多疑吧?這也太累了。】
安鶴笙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麽:【角色扮演得越真實,對患者的治療效果越好。他必須相信自己的夢魇是自發地做出種種選擇,這樣夢魇的死亡才能令他信服,讓他徹底釋放痛苦。】
SN613忍不住問:【安醫生啊,你心裏除了工作和患者,還有別的嗎?你有興趣愛好嗎?】
安鶴笙想了想:【我挺喜歡養魚的,但沒有時間。我怕哪天結束工作回去,發現魚缸裏的魚集體仰泳。】
SN613:【……你也不談戀愛嗎?】
安鶴笙開玩笑說:【我有你就夠了。】
SN613朝安鶴笙丢了一串臉紅扭捏表情包:【可惡你這個罪惡的男人,又撩人家可惡~~】
安鶴笙也不全是逗弄系統。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夢境形态形成場裏工作,每天陪着他的都是613。和613聊聊天開開玩笑,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這讓他感到很放松。
至于戀愛,那對他來說實在是很遙遠很陌生的事,他從來沒有考慮過,也不認為自己需要戀愛。
只是剛才613提起時,安鶴笙突然想起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憂郁眼眸。
他乏味地自嘲了一番。等這次工作結束後,他真的需要好好放松一下,免得在別人的夢裏入戲太深。
幾天後,安鶴笙照例在結束公司事務後準備前往酒莊,途中接到了家教的電話。
安鶴笙接起電話寒暄了幾句,随後問起尼祿的情況。
家教恭敬地彙報說:“尼祿非常聰明,學什麽都能舉一反三,如果他從小就接受正規教育,說不定比我當年的成績還要好。不過……”
安鶴笙聽他遲疑的語氣,放下手裏的工作道:“不過什麽?”
家教嘆了口氣,不無同情地說:“每天我去給他上課,他都遍體鱗傷精疲力盡。我怕繼續這樣下去,他會死在另一位‘老師’手裏。”
“我知道了。”安鶴笙挂掉電話後離開公司,上車後對準備驅車前往酒莊的司機說,“今天回家。”
此時在安鶴笙府邸的後院,尼祿正赤着上身氣喘籲籲,或者說是茍延殘喘。
他胸前背後都是傷口,有拳擊造成的淤血,也有冷兵器劃開的血痕,和舊日留下的疤痕一起交織成了一副觸目驚心的畫面。
雷歐看着少年被汗水和血水打濕的臉,無動于衷地說:“這點程度就不行了嗎?”
尼祿大口喘着氣,胸腔痛得像有熔岩在灼燒,每一根肋骨都随着呼吸鈍痛不已。
雷歐的特訓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酷苛刻百倍。
這個男人冷血得不像人類,無論話語還是動作都沒有一點餘地,第一天上來就痛下殺手,像捶打一塊鐵氈一樣錘煉他、摔打他、摧殘他。他每天身上都添新傷,這期間他幾度以為自己要死了。
他從雷歐的表情舉止中看不出什麽,但直覺雷歐是真的想殺了自己,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麽仇恨。這是安鶴笙的授意嗎?
雷歐見少年伏在地上起不來,冷冰冰地說:“你像條癞皮狗。這樣也能保護安鶴笙嗎?”
尼祿眼中燃起一簇冷焰,像埋伏在雪地裏驟然竄出的野獸,抄起匕首撲向雷歐。
少年的爆發力強悍驚人,但太過天然莽撞,在雷歐這種經驗老到的殺手面前不值一提。雷歐雙手絞住尼祿的手腕,只聽咔一聲,尼祿的手腕脫臼了。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感受疼痛,雷歐扯着他的手臂往懷裏一帶,膝蓋猛擊他的腹部。
尼祿眼前一陣發黑,咬緊牙關才沒有昏厥過去。他忍痛從雷歐身邊躲開,但腳下已經站不住了,踉跄着朝後倒去。
雷歐冰冷麻木的臉在他眼前閃動,他驀地生出一股惡寒,懷疑這一次自己倒下去,真的會被雷歐幹掉。
然而他沒有像之前無數次那樣狠狠地摔在地上,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尼祿回轉頭,心髒撲朔漏跳。
傍晚殘陽如血,給安鶴笙鍍了一圈耀眼的輪廓。可他背對着夕陽,面龐浸沒在陰影中,那雙漆黑的眼眸幽深莫測,叫人不敢窺看。
尼祿以為自己讓教父太過失望,不由得狼狽萬分,自慚形穢。
不過安鶴笙沒有看懷裏的少年,而是淡淡地看向雷歐:“我是讓你訓練他,不是讓你殺了他。”
随着安鶴笙開口,溫度冷卻下來,燒得火紅的夕陽也無法挽回。
雷歐迎着安鶴笙的目光,語氣無波地說:“我以為你把他交給我,是讓他從我身上學到所有我擅長的手段,而不是讓他舉着啞鈴跑五千米,再做五十組俯卧撐那種游戲。”
安鶴笙收起了平時對待雷歐的輕松和親密感,徹底将他們的距離拉開,直到他們是君臣:“我不記得我給過你自以為是的權力。”
雷歐的身份與衆不同,幫派裏沒有人能和他平起平坐,連上代家主在他面前也感到緊張,對他說話時遠比對待別人客氣禮讓。
安鶴笙也鮮少這樣同他講話,他有時會忘了安鶴笙是自己的老板,而不是自己的孩子。
雷歐盯着安鶴笙看了許久,最後垂下眼皮,默默上前幫尼祿接上了脫臼的手腕。
尼祿渾身冷汗濕透,但始終沒吭一聲。
安鶴笙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淡淡地說:“你先回房間。”
尼祿看了眼安鶴笙的臉色,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威嚴。他點了點頭,拖着滿身傷痛回到了房子裏。
“你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安鶴笙看着尼祿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轉頭對雷歐問道。
雷歐面無表情:“沒有。”
安鶴笙走到他跟前,意味深長地說:“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麽嗎?信任是彼此最重要的事,你我之間必須坦誠。”
雷歐沉默片刻,沉聲道:“當年你回到家裏接手家業,很多人反對你,不把你放在眼裏。面對種種侮辱和挑釁,你卻保持笑容和風度。那時你對我說,只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即使是陷在泥潭深處的卑微者,也能抓住機會報複高高在上的權勢者。”
安鶴笙點頭道:“我是說過。也做到了。”
雷歐:“既然你深谙此道,為什麽要把尼祿留在身邊,還讓我培養他?倘若有朝一日他發現真相,他第一個要幹掉的就是你。”
“所以你自作主張,想幫我除掉這個隐患。”安鶴笙微微仰起下颌,神情縱然寡淡,卻有種高高在上的漠然和壓迫感,“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自己是誰?”
他從不生氣發火,但那種矜持的不滿足以敲打人心。
雷歐垂下了頭,準備迎接教父的怒意,熟料安鶴笙突然笑了。
“很好,繼續保持懷疑,保持警覺,盯緊這條小瘋狗,看他能變成多麽令人驚訝的模樣。”安鶴笙像是随手換了一副面具,抽掉了之前那副駭人的氣息,恢複了平日讓人如沐春風的親切,摟着雷歐的肩膀笑道,“而我,會攥住他脖子上的缰繩,給他套上口籠。他只能咬我讓他咬的人。等他知道真相那一天,我的子彈已經射進他的心髒。”
安鶴笙俊雅的面容因為笑容更添魅力。或許他沒有刻意掩飾,或許是似血的殘陽染紅了他的眼睛,一抹幽冷的毒色從他眼底蔓爬出來,融進了那副斯文的笑容,宛如端麗醉人的玫瑰叢中爬出一條鱗光閃閃的蛇。
雷歐的人生經歷很大一部分由屠戮和暗殺組成,他殺別人,別人也殺他,只是每次死的那一個都不是他。他睡在槍口和刀尖上,任何威脅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鮮少有什麽能觸動他的情緒。可安鶴笙的笑容讓他某根麻木的神經不由自主地繃了起來。
“在那之前,我要他好好活着。”安鶴笙收起笑容,靠近雷歐近乎耳語地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
雷歐依然在原地站了一會。他陪在安鶴笙身邊多年,看着安鶴笙從一個搶都握不住的少爺變成一代教父。
可他從沒看透過安鶴笙的心思。
安鶴笙上樓來到尼祿的房間,在門口看到他在給自己上藥。
尼祿粗暴草率地沖洗了一下身上的血跡和髒污,只穿着一條短褲靠牆坐在地毯上,像一條在給自己舔傷的小狗,艱難地處理身上的傷口。
他從頭到腳都在疼,所有的傷口似乎都連成一片,火辣辣地灼燒他的神經。他右手的手腕剛剛經歷了一次脫臼,只好用左手拿着藥棉上藥,但左臂也傷痕遍布,上藥時手指克制不住亂抖。
安鶴笙推門走了過去,直接在尼祿身邊席地而坐,從他手裏拿過藥棉:“我來。”
尼祿吓了一跳,急忙說:“不,我自己……”
安鶴笙按住他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老老實實呆着。他張了張嘴,咽下了餘下的話。
“疼得厲害嗎?”安鶴笙問。
尼祿啞聲答道:“習慣了。過去我受過更重的傷,差點連命都沒了。這點小傷……嘶!”
安鶴笙見少年疼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忽然伸手撫摸他的嘴唇。
尼祿怔住了,臉上微微發熱,不解地看着安鶴笙。
“這不是很柔軟嗎。”安鶴笙按了按他的嘴唇,調侃道,“怎麽聽着那麽嘴硬?”
尼祿不好意思地轉開了視線:“沒嘴硬,真沒事。”
安鶴笙感受到了少年強烈的自尊心,沒再逗弄他,一邊給他上藥一邊閑聊似的說:“人人都說雷歐鐵石心腸,冷血無情。事實也的确如此。他是我父親最信任的殺手,只要是交代他去做的任務,沒有一次不是成功完成。可我父親不敢事事用他。他殺人如麻,手段讓人毛骨悚然,而他自己從來都是全身而退。我父親表面把他當成秘密武器,當成最後一張王牌,不讓他公開露面,實際上是對他十分忌憚,不敢讓他過多接近自己。”
尼祿帶着疑惑道:“但您似乎并不忌憚他。”
安鶴笙莞爾道:“我父親把他當成一把刀,一把可怕的雙刃劍。他是工具是兵刃,唯獨不是人。我不一樣。我看重他尊重他,給他友誼和信任,讓他感覺到我把他當成家人,讓他和別人不一樣。但這些的前提是他要聽話。”
安鶴笙丢掉手裏的藥棉,捏起一枚新的用藥水浸濕,輕輕按在尼祿胸前流血的傷口上:“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一家之主領導斯特萊夫家,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忌憚他、畏懼他。你要讓那些手段非凡的人對你既愛又怕,讓他們唯獨不想死在你手裏,讓他們害怕失去唯一敢擁抱他們的人。”
尼祿低頭看着安鶴笙修長的手指在自己胸前劃動,暈眩的大腦努力消化他的那些話。
安鶴笙瞥了眼少年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意無意地說:“你的羅曼尼叔叔給我打過電話,那天我有事在忙錯過了。不過我想,他一定是惦念你,想接你回去。”
尼祿擡起頭,眼神變得複雜。
安鶴笙裝作沒有察覺,繼續說:“迪蒙的葬禮上,我和歐比昂鬧了些不愉快。我的話傳到他的耳中,一定讓他很介意。他會想,你被我帶走之後日子肯定不好過。就算他和你父親感情淡薄,他也必須把你接回去,免得讓斯特萊夫家的人遭受我的羞辱。”
聽到這裏,尼祿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安鶴笙放下藥棉,看向他說:“雷歐讓你傷痕累累,但這就是他的作風,繼續跟着他還是會和現在一樣。如果你想回到斯特萊夫家,等你傷好之後我親自送你回去。現在不行——你的歐比昂叔叔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他又會找到借口在我面前撒野了。”
尼祿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幾分。他一把拉住安鶴笙的手,眼神帶着點受傷的意味:“您是不是對我失望了?”
安鶴笙感到了少年的緊張不安,心裏有些好笑。這笑容當然不會呈現在他的臉上。他只是模棱兩可地說:“其實我讓你接受雷歐的訓練,更多的是想讓你保護自己。過去我也曾想這樣訓練我的教子,可他一天都堅持不下來。”
他将藥棉按在少年腹部的傷口上,輕聲說,“我說過,我不會強人所難,你永遠都有選擇。而我已經經歷過太多失望,不會把這點事放在心上。”
尼祿更緊地抓住安鶴笙,急迫地說:“教父,我不會放棄。過去十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我身上這些傷疤足以證明我扛得住任何捶打。”
和過去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是自己獨自忍受疼痛。安鶴笙動作輕柔地給他處理每一個傷口,讓他覺得自己過去和現在受過的傷都得到了彌補。
“我不會回去,他們從來沒有把我當成家人對待。”尼祿深深地注視着安鶴笙,鄭重的語氣中透着懇求,“我說過我想保護您。我和那些讓您失望的人不一樣,我一定說到做到。求您……別讓我走,好嗎?”
安鶴笙的這番試探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于是他慷慨大方地把尼祿摟過來抱在懷裏,不吝溫柔地誇獎道:“好孩子,我沒有看錯人。沒人會趕你走,除非你自己想離開。”
在受傷難過時得到一個擁抱,是尼祿過去十年夢寐以求的。他看似馴順地把頭埋在安鶴笙胸前,将複雜晦暗的眼神埋進陰影裏。
安鶴笙打電話叫來私人醫生,給尼祿檢查手腕和其他傷口,給他開了些藥。
翌日,安鶴笙給自己和尼祿放了個假,帶他去看了一場電影。
安鶴笙包了場,偌大的放映廳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電影是根據《哈姆雷特》改編的,尼祿懷裏抱着安鶴笙給他買的爆米花,看得津津有味。
“你想過為你的父母複仇嗎?”安鶴笙忽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