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師弟叫楊戬
師弟叫楊戬
不單單是人間才有改朝換代的故事。
昔年有張百忍修道千千萬萬年，苦歷一千七百五十劫，終得成無極至尊金仙之身。天帝知其仁德慈憫，加封他為昊天大帝。
其後，天帝退位，将帝位禪讓于昊天大帝，是為玉皇大帝。
次年初春的一天，我站在鏡湖邊上掐下柳樹枝條上剛長出的新芽。師父教過我，摘新鮮的柳芽洗淨焯熟，瀝水控幹，淋上香油陳醋，撒上細鹽拌勻，便是一盤鮮嫩翠綠，味美爽口的涼拌柳芽。
柳樹長得很高，有幾支垂下的柳枝我踮起腳尖依然夠不到。我正想着要不要搬塊石頭過來墊腳時，身後有人伸出一只骨節纖長的手将柳枝拉了下來，他的身上有我熟悉的淡淡芷草香。
“師父。”
“幾個月沒見你，絡石你好像沒長高啊。”師父習慣性揉揉我的腦袋。他比離開之前似乎瘦了一點，不過笑容依然很溫暖。
微笑着從各個方面吐槽我，這也是師父的好習慣之一。
我沒有長高也不算什麽，本來我這個年紀就處于發育的停滞期，更何況師父你離開的時候正值秋冬嚴寒之季，正所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我的身高自然也需要應季冬眠一下。
師父朝我手中竹籃裏的鮮柳芽看了一眼，問我：“絡石，為師離開的這段時間，你的廚藝可有什麽長進？”
師父你就直接說肚子餓好了。
我給師父端去山藥糕和芝麻糖，外加一壺梅子茶。時辰尚早，還不急着準備午飯，我便坐到師父旁邊去。我知道他一定有一肚子的話想說。
師父撚起一塊米白色的山藥糕放進嘴裏嘗了一口，“細膩香甜，不枉為師多年來的指導。不過要是能澆一點荞花蜜在上邊就更完美了。”
師父，你已經是大人，愛吃甜食的毛病該改改了。見師父似乎沒有開口的想法，我只好主動問他：“師父，你這次出去了那麽久，是為了什麽事？”
他埋頭只顧着吃糕點，偶爾擡頭将目光投向洞外的風景。初春寒氣料峭，小雪不知何時已飄揚而下，細細微微如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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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石。”
“嗯？”
“你看外面的天空看起來跟往日一樣，其實它早已面目全非了，我們玉泉山的清淨日子恐怕也維持不了幾年。”師父的話又變得很費解。“說什麽效法堯舜讓位于賢，統統都是混賬話。誰不知道當年大舜囚禁了大堯，奪走他的帝位，最後還把他流放到鳥不生蛋的地方去。不就是篡位自擁嗎，何必說得那麽動聽？”
師父看我聽得一頭霧水，便把天帝禪讓的事情跟我說了一遍。師父離開的這段時間，其實是師尊召集他們回玉虛宮去商量對策。
昆侖山同天帝的關系一向不錯。這次天宮改弦易張，新君還不曉得會放什麽火，立什麽下馬威。
說是遠離紅塵清淨無為之仙，可真的能夠做到遠離紛擾獨善其身的又有幾人？作為君主，他一定會要求你選個陣營，是接着懷念過去的天帝，還是向他稱臣。
可是在當時的我看來，師父回來之後，日子似乎也沒怎麽變。每天師父修剪花木，再晃進煉器爐鑄劍池看我的成果，吃飯的時候再對着我做的飯菜感慨一下他當初的眼光有多好，把我從毫無長處的小孩挖掘成優秀的小廚師。
後世的那個詞是怎麽說來着，伯樂！他是伯樂，不過我不是那匹千裏馬，充其量就是只矮小但耐力強的小滇馬。
師父你慢慢說，小心別噎着。我微笑再微笑。
我早說過在他的熏陶下我早晚會變成怪人的。且看這時我小小年紀，就已經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榮辱不驚看風雲起伏……
食不言寝不語，好習慣早養成，有教養益終身，師父你明白了沒？
如果日子這麽一直過下去，我會誤以為天宮易幟這件事情和我們沒多大關系。
直到某天，師父又往山下跑，說要給我帶個師弟回來。師父您又下山誘拐粉團團的小孩嗎？真不知道哪家孩子有這麽好的福氣。
目送師父下山，我想起正煉着的金縷衣還缺點東西，掏出鐵如意往地上一丢，化作鐵舟送我上青雲。
等我捧着從雲中子師伯哪裏讨來的鐵蒺藜回到玉泉山時，剛好師父也從山下回來，還帶回來兩個小孩。一個看起來同我一般大，另一個年齡小些。兩人都是蓬頭垢面衣裳破爛，仔細看倒也長得清秀，就是臉上愁眉不展，面色慘淡，教人看了揪心。
師父吩咐黑雲童子和白雲童子燒水給他們洗澡，回頭看見我，便叫我熬點粥送過來，粥要熬得稀稀爛爛的，小菜也挑些簡單消食的過來。
不用師父吩咐我也知道，餓太久的人不能吃米飯，否則會活活撐死。小孩子的腸胃更是嬌嫩，看他們兩人似乎在外流浪了挺長時間，小臉餓得都有些菜色了。
我擱下東西跑去廚房，抓幾把粳米淘幹淨後用小砂鍋在竈上熬着，又沖了兩杯桂花蜜先端出去。
不曾想那個小點的孩子一看到蜂蜜水，先是大顆大顆的淚往下掉，接着“哇”一聲撲進另一個孩子的懷裏大哭。
他邊哭邊喊着什麽，斷斷續續的，我勉強聽到他說：“娘……嗚嗚……二哥……我想爹爹我……我想娘親……嗚嗚……”
那個稍大點的小孩像小大人一樣把他護在懷裏，淚水在眼眶裏打着轉，倔強地不肯往下掉。
師父一時不知該如何哄他們，只好默默別過了臉。在這方面我和師父是一類人，生來就不懂安慰別人，在這種情況還是遞遞手帕遞遞水，靜靜守在一旁等他們哭完好了。也許哭累了，心中也就沒那麽愁了。
我向師父示意了一下，便回廚房守那鍋粥。
剛才那個哭聲是女孩子的聲音吧？師父你找個女娃娃回來做什麽，咱們闡教又不收女徒？
爐子上的粥嘟嘟翻滾着，我蹲在地上，無意間望見門外花圃下一叢亂糟糟的絡石藤。不拘土壤随插即活的小草，無論到什麽地方都能活得順風順水，開出象征如意的萬字小花來。師父當日給我取這個名字，恐怕其中也有這麽一層深意。
原本深埋在心裏的某些記憶，因為小女孩的一聲爹娘，突然間漫上心頭，無比清晰：常有風雨光顧的草屋，面帶菜色的兄弟姐妹，溫柔寡言的小姐姐突然暈倒，被人用蘆席一卷送出了家門，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
我曾經偷偷乘着鐵如意，憑一點零星的印象回去找過多年前的家和家人，可是，最終橫在我面前的卻只有一片汪洋大澤。
清炒苋菜，粳米稀粥，兄妹兩人吃了個底朝天。師父給我們做了介紹，說大一點的孩子叫楊戬，小一點的女孩子叫楊婵。楊戬已經被師父收入門下，從此就是我的師弟。
至于楊婵嘛，闡教不收女徒，剛巧女娲宮裏缺一個掌燈的女童。師父權且讓她在山上休息一晚上，明天便送她去女娲宮做個寄名弟子。橫豎在女娲娘娘座下歷練個一兩千年，輕輕松松就能撈個聖母的虛銜當當，自此也算是三千世界裏的一名逍遙仙。
填飽肚皮，沐個浴更個衣，兩人從頭到尾煥然一新不出奇。
楊婵身量尚小，穿着我前兩年退下的衣服剛剛好。反倒是童子們見楊戬小小年紀生得好皮肉，還特意給他挽了雙抓髻，紮上素帶随風飄，身上穿的也是素色長袍，看來頗有幾分仙風道格。
我見他額上豎着一道淡金紋，心想這應該就是書卷裏記載的仙人天眼吧。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有天眼的人，覺得稀奇，不覺多瞧了兩眼。
楊戬擡手揪揪頭上發帶，可能覺得不甚習慣，便跑到鏡湖邊上照了一照，小臉當即半紅半黑，不知是羞是惱。
小孩子的可愛分為幾種，像哪吒圓潤的包子臉配上烏溜溜的眼睛，是讓人看了就想捏一把的；而此時的楊戬，可愛不如哪吒，秀美不如當年的琉璃繁縷，可就是這麽一個小孩，卻叫你一見難忘，越看越順眼。
童子給楊戬收拾出來的房間在我隔壁。說是房間，其實就是在山洞裏用幾張素面屏風隔出來的一間，放上床榻書案，地面鋪着細氈。
晚上他們兄妹二人同榻而睡。半夜間我卻被一陣細微的嗚咽聲驚醒，聲音是從屏風那邊傳過來的。我估摸着是楊婵怕生哭鼻子了，也沒在意，反正楊戬一定會哄她的，翻個身蒙着腦袋繼續睡。
哭聲始終沒有停，聲音極輕，隔着屏風像只無助的小貓撓我的心房。我掀被而起，從房間裏摸出粒夜明珠，輕手輕腳過去看。
楊婵卷在被子裏睡得正酣，倒是楊戬全身蜷成一團擁着被子在夢中垂泣。真是個糾結的師弟，連在睡夢中哭也哭得這般隐忍。
我有點心酸，想着這時候我該幹點什麽好。抱楊戬起來哄一哄？這家夥骨架比我大，肯定重過我。撓了撓頭，我彎身給他掖掖被角，站在一旁從夜明珠的光裏默然看着他哭。
不知何時師父也走了進來，看着楊戬的哭泣的模樣輕嘆。他伸手輕撫着楊戬的鬓邊，楊戬微微蹭了蹭，不再落淚，阖眼安然睡去。
師父拉着我往外走，輕聲問我：“被吵醒了？”
“嗯。”我點頭。
“那到師父房間睡吧。”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