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呀無奈何
無呀無奈何
楊戬半跪着，神斧撐在地面，身上的白袍已經被染成紅色。騰蛇的屍骨倒在不遠處，龐大的身軀從中間被一分為二，蛇血從它的屍體中流出來，彙成了血湖。
他是怎麽做到的，之前他在白藤的攻擊下還一直處于劣勢？
難道……難道說他将那道極刺目的白光當做掩護，趁它還沒消散之前，飛身沖過白光，對着騰蛇白藤揮下最後一斧？
太冒險了，師弟，這樣門戶大開完全放棄防守只管進攻的招數。
塵煙落下，風聲隐隐，灰白色的桃山就伫立在楊戬的面前。楊戬以手背拭去濺在臉上的蛇血，緊握手中的神斧，飛速向前奔去。舉起，落下，隆隆巨響，地動山搖。桃山在神斧的力量之下裂開一道深溝，地面不斷上下搖動，幽綠色的地獄之火蹭地從裂縫中竄出來，同飛舞的風沙交織在一起。
“娘，你在哪裏？”楊戬不顧烈火的灼燒，飛身越入桃山山體裂開的深溝中。
我暗自為楊戬捏了一把冷汗，在沒有看到瑤姬之前，我沒有辦法讓自己不緊張，想必楊戬的心情也一樣。
“少年人，”師父凝望着桃山的方向，冷幽幽開口道，“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以為憑借手中的兵器就能充當保護者。”
“師父……”我錯愕地看着他。師父又露出了那種讓我感覺十分陌生的表情，淡漠，疏離，不帶絲毫的感情。
他的聲音低沉悠遠，“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還是低估了世間的蒼涼和殘酷。”
“師父你到底想說什麽？”為什麽你要說這些？話一出口，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大，而且有些顫抖，這讓我感到更加不安。
師父轉過頭來朝着我笑，幽綠的鬼火照着他的側臉，光芒跳動，他眼眸似深海，無星無月的黑夜裏漆黑冰冷的深海。明明只是簡單一個微笑，卻讓我感到毛骨悚然。好像他的身體裏還有另一個師父，幽冷深邃的目光把一切都看透。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以此證明他的存在是否真實。
“你看。”師父手一擡，指着桃山的方向微微笑。
被劈開的山體緩緩從中間向兩邊塌了下去，掀起滾滾塵土。塵土漸漸落定，現出兩個人相對而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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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設想過無數他們母子重逢的場面，或相擁而泣，或無語凝噎，或默默對視笑出淚來。但出現在我眼前的一幕我怎麽也想不到。
楊戬白衣浴血站在那裏，而對面的人影朦胧透明，微微泛着白色的光芒。
我大吃一驚：“那是瑤姬？”
師父淡然道：“是瑤姬的魂魄。”
“你來了，我的孩子。”瑤姬淺笑，一如當年那般溫柔，“你都已經長這麽大了，娘很高興。”
“娘，”楊戬哽咽在喉，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要哭，小戬。這些年，你和小婵過得好嗎？”
“嗯。我……我很好，小婵也好。”
“那娘就放心了。”
“娘，你……”楊戬幾步上前，想去拉母親的手，卻撲了個空，“娘，你跟我走。我帶你上昆侖山，我一定能找到辦法救活你的！”
瑤姬卻搖頭，“我不會走。”
“為什麽？”
“小戬，無論是神明還是一國之母哪種身份，娘都有保護好子民免受災難之苦的責任。可到頭來卻因為我的緣故，昜方國覆滅，連你爹還有你大哥都……”
楊戬大聲反駁道：“娘，那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因為玉帝，是他不顧千萬凡人性命，不顧兄妹親情。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
“不，”瑤姬道，“他錯不在此，昜國的子民并不信奉他，他們信奉的人是我，還有你的父親。”
楊戬忿然：“娘，直到現在還要護着他？”
“小戬，娘累了。”瑤姬的語氣變得有些疲憊，“娘真的很累。你爹走的時候，我一心想跟着他一起走，可大哥卻要治我的罪把我困在這裏。枉我還一直把他當成最敬愛的兄長，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天空詭異的紫色在此時漸漸褪去顏色，高空中似乎有幾個能發出強烈光芒的東西緩慢地靠近，光芒越來越強烈。無數怪物因為受不住這強烈的陽烈之氣，一個個捂着眼睛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
我漸漸看清了，那是十個巨大耀眼的光球，排成一行橫貫天際。桃山周圍已變成焦土，怪物們也抽搐着倒在地上，漸漸化為幹屍。
“師父，這些是什麽？”
師父答道：“是羲和同天帝的十個孩子。想不到如今的玉帝連昔日的神子都能調動。”
我不明白，如果玉帝只是想阻止瑤姬離開桃山的話，何必如此興師動衆。
難道玉帝的目标并不只是瑤姬一個人？我不敢接着往下想。
此時瑤姬不過是一縷魂魄，鬼靈屬陰，自然抵抗不了這烈烈陽氣，她無力地跌坐到地上，身影變得愈加朦胧。楊戬忙抖開外衣遮住她，并用法力護着她的魂魄。
瑤姬卻躲開，面容蒼白卻十分鎮靜，“孩子，你走吧。”
“娘……”
“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微笑着活下去。連同爹娘和大哥的三份一起，替我們去看明天升起的太陽，替我們看朝晖夕陰，替我們看歲月流轉。不要恨，它不能給你帶來什麽；也不要悔，那種東西更加沒用。”
楊戬凝噎着說不出話來，身體似乎有些顫抖。
“還有……對不起，娘沒有能力保護你，讓你小小年紀就遭受了這麽多事情……”
瑤姬單薄的身影變得越發透明，最終化作無數螢光飛向天空。
“娘！”楊戬伸手想去挽留什麽，卻捕捉不到一縷清輝。
空中的十日也隐入雲霞之中，沒有再為難楊戬。四周恢複了原來的樣子，深紫色的天空，從裂縫中冒出幽綠色鬼火的黑色土地。
唯一不同的是，無數妖魔已化作遍及千裏的屍骨，昨日的慈母也在眼前煙消雲散。楊戬孤獨跪在地上，背影是如此的蒼涼，仿佛他很久之前就已經跪在那裏，而且還會一直這樣跪下去，直到萬世洪荒。
要把他拉回來，不然他恐怕會崩潰。我起身躍下鐵如意準備過去，卻被師父拉住。
“師父，你為何拉着我？”
師父眸光深邃：“那你為何要去？”
我不解，師父好像也沒打算要解釋，只是緊緊地拉着我。
“你聽有什麽聲音？”師父問。
“什麽都沒有啊。”
“不對，你再仔細聽一下。”
聽師父這麽說，我複又坐下，屏息凝神。
“小戬、小戬……”遠處隐隐傳來誰呼喚的聲音，最初飄渺悠遠，而後變得越來越清晰。等我聽清楚那是誰的聲音時，我幾乎要大喊出聲。
居然是瑤姬的聲音，怎麽會這樣？我望着師父，希望他能告訴我，可他還是那副神秘莫測的樣子。
“絡石，你再看。”師父又指着楊戬的方向對我說。
沒什麽不同啊，師弟還是跪在那裏。不對！
他怎麽在笑？
唇角眼角都微微揚起，純真快樂的笑顏，就像多年前我在他的夢中看的，兒時的他圍坐在母親身邊，笑得眉眼彎彎。這麽單純美好的笑臉，在他成為我師弟的歲月裏我從來沒有再見過一次。
“他此時陷入自己的夢境之中，一遍遍回憶着兒時快樂的事情。”師父道。
我連忙追問：“那他會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也許會一直沉溺在過去的美好中，永遠都醒不過來；就算醒來了，也可能因為拒絕接受現實，最終變成行屍走肉的怪物，只能永遠留在暗無天日的桃山之境度過餘生。”
“師父，那我們該怎麽做才能幫他？”
“什麽都不用做。”
“這怎麽可以，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着他……”
“別忘記你也是這樣過來的。他只能靠自己，現在他只有自己。”師父淡然一笑，“何況，如果在這裏就輸了的話，那他就不是楊戬了。”
寒風洌洌，卷起我的衣袍。我站在鐵如意上，遙望楊戬所在的方向。他似乎在苦苦掙紮着，雙手緊握着拳頭。師弟啊，你可一定要挺過來！在這裏就輸掉的話，還算什麽男子漢？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不知過了多久，他驟然睜開了眼睛，像虛脫了一樣撐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管怎樣，人總算清醒過來了！
“小戬、小戬……”四周又響起那個飄渺的女聲。
楊戬拿起神斧警戒盯着左右，“誰？給我出來！”
一個女人的臉自黑暗處出現，飄飄蕩蕩靠近他。我仔細一看，竟是瑤姬的臉。這些妖怪，為了蠱惑楊戬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那張人臉嗤嗤大笑：“自作聰明的凡人啊，你不是最希望一家人團聚永遠在一起嗎？我都幫你實現願望了，你為什麽還要跑出來呢？留在那裏不是很好嗎？”
“閉嘴！”楊戬冷斥，“肮髒的妖物，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品頭論足！”神斧一揮，女人的臉應聲而碎，卻沒有消失掉，反而變成兩個，圍在楊戬的左右。
“你的母親乃是因你而死。”
“如果不是你強行劈開桃山，她也不至于魂飛魄散。”
“她為了保護你，寧願自己化為灰燼，也不願讓你觸怒玉帝，遭到天條的懲罰。”
“說是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也不為過！”
“住口！”神斧再次落下，女人的臉卻變成四個，一個個都頂着瑤姬的樣子笑得面目猙獰，将楊戬圍在中間。
“該受十日曝曬之刑的人是你！是你！”
“憤怒嗎？悔恨嗎？自責嗎？”
“到我們這裏來吧！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你所有的願望我都能實現。”
“我可以把整個世界放在你的掌心之中，只要你把你自己交付給我。”
“到我們這裏來。”
“到我們這裏來。”
楊戬環視着它們，眸中憤怒的火焰在燃燒。他筆直地站在那裏，好像一只永不馴服的老虎在盯着挑釁他的動物。他一字一句道：“願望？如果真的有的話，那就是你們這些虛假的東西統統都去死！”
額間金色流雲紋突然張開，從中射出萬丈金光。那幾個人面怪在金光中驚恐地尖叫，最終化作一片虛無。
風停煙消，一切又歸于沉寂。師父和我一前一後來到楊戬的面前。他的白袍上染血的地方已經變成紅褐色，他的身上也傷痕累累。他擡眼看着我們，眼中滿是蕭瑟之意。
終于，他開口說道：“師父，我想我還不到可以出師的時候。”
師父神色不變，淡然道：“那就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