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從哪裏開始
從哪裏開始
楊戬去了一趟女娲宮，回來之後更加沉靜，我有些擔心他會把自己憋壞。
這幾天入夜後，他總是一個人呆在後山，卧看流螢飛舞銀河長。洞中素酒剛釀好，我便打了兩壺，拎着到後山找他。
楊戬躺在柔軟的長草上，仰望夜空出神，月色在他的側臉上拂上一層光。山林間有許多鬼魅山怪躲在暗處，閃着幽藍色的眼睛看他，既不敢靠他太近，也不願将目光移開。
我不禁苦笑，手中掐一個火訣，幾團橘黃色的火焰飛入林中。鬼魅懼怕光芒，見到我的火訣紛紛躲開。抱歉啊抱歉，我可不習慣被太多人盯着看，就算是鬼怪也不行。
楊戬聽到動靜，起身向我看來，“師兄。”
我揚起手中的酒，笑道：“你剛才想得真入神。”
楊戬沒有接我的話，沉默了一會，眼睛看見我的酒壺，才說：“師兄，我不喝酒。”
我拿起一壺塞進他懷裏，“偶爾喝一次也沒什麽，別像黃龍師伯那樣撒酒瘋就好。”拔出壺塞，我仰頭灌了一口。酒氣芬芳綿長，沒有後世的蒸酒那樣嗆喉。
楊戬看着我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我倆誰都沒有說話。後來大概是忍不住，他便也跟着喝了一口，喝有些太猛，一不小心嗆到，弓着身子咳了幾聲。
他擡頭見我在看他，眉頭擰了一下，好像認定我在嘲笑他這麽大個人還不會喝酒似的，高高舉起酒壺咕咚咕咚往下倒。一壺酒喝得一滴不剩，他側過臉來盯着我。
喂！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師兄。”他懶懶地開口叫我，眼睛裏有一絲挑釁的意味。
這種眼神我在凡間見過幾次，通常發生在兩位壯漢鬥酒之間。諸如“不喝就不夠意思”，“我喝多少你就得喝多少”，“媽的你還是不是男人”之類。
我欲哭無淚，老子辛辛苦苦釀好的美酒可不是用來讓你一口幹掉耍豪氣的！
他見我不跟他學，劈手來奪我手中的酒，搶到之後仰頭又灌了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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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戬不勝酒力，很快就有些醉意。只見他把酒壺往後一抛，然後扯過我的衣襟：“師兄，我有點頭暈，是不是喝醉了？”
“嗯，你确實醉了。”師弟你倒很有自知之明，不過你能不能先松開你的爪子？“啊！”我慘呼一聲。師弟你不要一邊使千斤墜一邊往我身上壓！啊！還有你不要吐我身上啊……
楊戬拉起我衣服的一角擦擦嘴，整個人依然癱在我身上。“師兄，你看那邊在打雷。”
“你醉了，沒有打雷。”我掰起楊戬讓他自己躺好。我的長袍下擺全是他吐的東西，混着酒味難聞到死。“好家夥，全部都吐我身上了。”我脫下長袍扔到一旁，楊戬又扯了過來，“師兄，你看是天雷，是你要度雷劫嗎？”
拉下他又欺上我衣領的手，我無奈地回答：“我不是狐妖，度什麽鳥雷劫？”
“哦？那你度什麽劫？”
為什麽你的語氣就像在問“你今晚吃什麽東西”一樣？師弟你不就喝個酒而已嗎，怎麽變成話痨了？
“師兄，你怎麽不回答我啊？”楊戬湊得更近，雙眼因為醉意而蒙上一層霧霭。
我實在忍無可忍，重新把他按到地上，“你乖乖躺好呢，師兄我就告訴你。”
“好。”楊戬點頭，果真安分地躺在地上，不再扭來扭去。
不就是喝酒嗎，怎麽喝出個性情大變來了？
我長長地嘆氣，其實我度劫的事情連師父都沒有說過，可是後來還是被他猜出來。楊戬幽幽地看着我，神情溫和安詳。
我開口對他說：“你知道我是師父抱來的吧？”
楊戬點頭，于是我接着往下說，“那時候我只有三歲，對爹娘還有兄弟姐妹們都沒什麽印象。六歲那年，我剛學會乘鐵如意的時候，一時心血來潮，想回家看看家人，順便在他們面前炫耀一下。可等我到那裏的時候，卻只看到一片大澤波瀾浩瀚，無邊無際。”
楊戬疑惑地問道：“怎麽會這樣？”
“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在師父帶我走的第二天，一場浩大的洪水淹沒了這裏。我的家，還有我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
兒時的記憶突然清晰地湧上心頭，家徒四壁的家，爹掌心的硬繭，娘親的淚水，還有面帶菜色的兄弟姐妹們。這一切都已經在我轉身離去的時候，永遠埋葬在眼下這一方大澤之中。
“我頓時心神大亂，不知自己為什麽會在那裏，也不知自己那時是死了還是活着，如果活着又是為了什麽。接着我就聽到風中似乎聽到爹娘在呼喚我，聲音越來越清晰，我幾乎要應出聲來，幾乎。後來我想要是我真的開口了，沒準我也已經長眠在那片水下。”
“那後來呢？”
我苦笑道：“後來我看到懷裏揣着準備帶回去給師父的竹筍，心志這才恢複澄明。”
楊戬不禁發笑：“就為了竹筍？”
我點頭重複道：“就為了竹筍。”
楊戬笑得更響，趴在地上直錘着地面，笑着笑着卻好像要哭出來。
我忍不住俯身抱住他。師弟，哭出來吧！大聲哭出來吧！你個性隐忍又安靜，總把傷痕和淚水掩藏在心裏，外表風輕雲淡，心中卻早已是滂沱大雨。你知道吧，這樣太辛苦了。
而且我希望你笑的時候我能陪着你一起笑，你哭的時候，我也知道。這個願望在那個看到你揪着被子在夢中哭泣的夜晚就已經許下。
你知不知道都不要緊，反正我一直都會在這裏。
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不一會身上的衣服便有些潮濕。我拍拍他的肩膀，柔聲道：“師弟，快起來，我們得回去了。”
他沒有回答，只回應以平穩均勻的呼吸。
混蛋，居然睡着了！我說你是小孩子嗎？哭着哭着都能睡着，而且還是趴着睡着啊！沒辦法，我還是把他扛回去算了。
“你們兩個在這裏幹什麽？”背後突然響起師父的聲音。我回過頭一看，正好發現他的眼神移向我們身上的衣服。
白衣本來就不耐髒，我和師弟拉扯了一番，加上剛剛下雨，我們的衣服上都沾了不少泥土草段。
師父的眉頭皺了皺，我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完蛋了！
久違的風聲和失重感再次降臨，我和師弟都飛了起來，在空中劃過，随後均以倒栽蔥的姿勢一頭紮進鏡湖裏。
師父，可不可以不要再用這招？
師弟從水中探出身來，伸手擦去臉上的水珠，“師兄你把我推下水裏來幹什麽？”
“我……”拜托，我也在水裏面好不好？我默默把目光移向師父，您老人家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解釋點什麽？
不等師父開口，楊戬似乎明白過來，跳出水面追過去問：“師父，你為什麽把我推下水？”
……我說你喝酒把腦袋喝傻了嗎？
師父轉身欲走，回頭看到楊戬濕漉漉地向他跑去，皺眉，手指輕輕一彈。
“迸！”楊戬又掉下了水。
“師弟，你跟師父這麽些年，還不知道師父有潔癖，一看到我們把衣服弄髒就把人丢下水嗎？”
“是嗎？”楊戬一臉茫然：“這麽說師兄你以前被扔過？”
我無言以對。好吧，這的确好像是你第一次被扔，我很榮幸作了見證。
山中歲月不覺長，再入紅塵時，人間匆匆已過百年。
“這段時間沒有事情不要随便下山，更不可以随便去西岐或者朝歌。要随時做好準備，師祖叫人的時候誰都不可以缺席，聽明白了沒有？”白鶴童子不厭其凡地說道。
“道兄，你都說四遍了。”黑雲童子無奈地陪笑道。
“我這不是怕你們忘記嗎？好了，我走了，我還得去普陀山呢！”
“道兄慢走。”
“留步留步！”白鶴童子拍拍翅膀，引項直上雲霄。
見他飛遠了，白雲童子這才嘆了口氣：“師父們閉關也就算了，怎麽連我們這些小童也要禁足，還特地讓白鶴童子來說一趟。”
師父笑着安慰他：“我師父也是謹慎行事，你們這段時間也就聽話一些，不要到處亂跑。”他踱來踱去想了想，又道：“不過在這裏等也很無聊。絡石，你去二仙山一趟，請你黃龍師伯過來，順便叫他千萬帶上蜉蝣鏡。”
我領命跳上鐵如意。
事情是這樣的，據說凡間商朝氣數已盡，西岐有聖人将出，改朝換代在所難免。而玉帝恰好在此時命令昆侖山十二金仙向他俯首稱臣。
師父跟師伯們都不願聽他號令，卻也不能完全回絕他。于是三位師祖不曉得怎麽合計了個封神的方法，說凡間戰事難免，只要有弟子在此戰中喪命，這些弟子無論輩數如何、法力如何，統統會向玉帝效命。
對內則稱昆侖山弟子犯了三千殺劫，需到紅塵中度厄。
師祖們商量妥當之後，便讓所有的弟子都回洞府去閉關，還說什麽只要師祖一吩咐，大家都要聽從號令下山去度劫。
怎麽想都是一件很坑人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