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朝歌別子牙
朝歌別子牙
手中刻刀緩緩移動,在青碧色的竹筒上刻出對雁雙舞的圖案。楊戬低頭,神情專注,似乎沒有覺察到我的靠近。
他接着在另一面也刻上同樣的花紋,輕輕吹去上面的浮屑,随手輕輕一抛,又穩穩接在手心裏,臉上卻是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
我走過去說道:“竹器雖比陶器輕便,若要長久,還是得把竹青去掉才好。”
他揚眉淺笑:“我只是刻着玩。這種凝重古拙的花紋,并不适合刻在竹器上。師兄,這個就給你吧?”
我含笑準備接過來,沒想到這厮又補充了一句。
“給你當夜壺。”
我感覺我臉上的肉已經有些僵硬,即便這樣嘴上依然彬彬有禮,“有勞師弟費心了,為兄我無功不受祿,好生惶恐則個。”
那厮笑得很燦爛,舉着小刻刀在身旁的一株翠竹上胡亂劃來劃去。碧竹正好外出回來,見他在毀壞自家的食物,氣得舉起爪子去撓他。楊戬不知從哪裏掏出個蘋果來,逗着碧竹用後腿站立起來來拿。我暗自嘆氣,師弟你已經無聊到這種地步了。
“師兄,他們什麽時候才能開打。”他一邊逗碧竹,一邊問。
“誰說的準,應該很快吧?西岐早有反心,就差什麽時候有人挑起來。”
“那他們不開打,我們就得這麽等下去?”
“是啊,聽說有幾位師伯已經無聊到下凡去收弟子去了。”
楊戬垂頭嘆了口氣,把蘋果往碧竹爪子裏一塞,“也許等到需要我們下山的時候,碧竹已經修成人形了也說不定。”說完便負手慢慢踱開,沿着竹林中的青石小路而去。
我和師弟都沒能達到師父那種自娛自樂的境界,等待的日子只會是更加無聊。凡間要改朝換代就讓他們改朝換代去好了,真不明白為什麽要拉上我們?拉上我們也就算了,還讓我們去幫西岐打朝歌,赈災救人不才是更符合我們仙人身份的做法嗎?
商王國富兵強,這場戰并不好打。而且商王是受天帝護佑的人主,去打他等于跟天帝徹底決裂。玉帝這招用得真狠,師祖怎麽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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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越不明白,幹脆不去想好了。
小路那頭有個童子匆匆向我跑過來,道:“絡石師兄,黃龍真人喊着要讨酒喝,師父讓你多送些過去。”
我點頭,随口問道:“師父他們又在看哪裏了?”
童子回答:“師父在朝歌城找到那位姓姜的師叔,我來之前,他們正在看火燒琵琶精呢!”
我看到碧竹已經學人一樣默默扶額了,果然人一閑都會有點問題,就算是強悍如師父這般也不例外。
我從酒窖裏取出幾罐素酒,送到涼亭裏。蜉蝣鏡中殿閣重檐莊重恢宏,俨然是王城朝歌的氣派。有人高冠博帶,大步奔至橋邊,縱身躍入禦河之中,借水遁而去。
衛士們不知這等緣故,還以為他自投水中喂魚去了,望着河中波瀾不興,不住嗟嘆。
此時有位模樣像是上大夫的人恰好路過橋邊,見衛士們都在看水,便上前問發生什麽事情了。
衛士們答道:“适才下大夫姜子牙投水自盡,不知是何緣故。”
敢情剛才狼狽水遁而去的人就是我傳說中的“師叔”姜子牙?
他居然跑到帝辛那頭去當官,師祖不是告誡過他此番下山是為了滅商扶周的嗎?還是說他想借機摸清敵我狀況,為接下來的戰鬥做準備?而今他暴露了,只好全速逃離朝歌,以求保得自身周全?
我給師父倒了一碗酒,問道:“姜師叔這是怎麽了?”
師父大概是覺得當前沒什麽新鮮的事情看,便回過頭來慢慢跟我說:“殷受要建個鹿臺,命他做監工。姜子牙認為建鹿臺費時費力,且勞民傷財,便仗義執言了幾句。沒想到話說得太過火,把商王惹惱了,要治他的不敬之罪。姜子牙一看形勢不對,馬上就跑了,不愧是我昆侖山出來的,水遁使得真利索。”
原來如此。不過建個鹿臺也不算什麽十惡不赦之罪吧?
聽說商王自登基以來戰無不勝,無數的財寶和奴隸源源不斷湧入朝歌城。王城中貴族們縱情歌舞,沉迷聲色,生活過得很是奢華無度。相比之下,建個鹿臺倒不是什麽問題。
反正最後服苦役的都是奴隸,而不是城中的百姓。
亡國之人,低賤如牲畜,任人宰割,任人當做貨物一般買賣和處死。這是當時凡間的游戲規則,勝者為王,敗者為奴。
在我和師父說話的時候,之前路過橋邊的那位上大夫楊任也步姜子牙的後塵得罪了商王,被判了個剜目之刑。可惜他不會遁,生生被幾個力士抓住。
行刑之後,楊任痛暈倒伏在地。不曾想憑空刮起幾道風,将楊任刮走。
黃龍師伯笑道:“是清虛師弟搞的鬼,絡石,去把鏡子移到青峰山。”
我聽命照辦,蜉蝣鏡中浮現出青峰山紫陽洞的景色。清虛師伯把楊任放在碧游床上,往楊任空蕩蕩的眼眶裏放了兩粒仙丹,念動了咒語。幾乎是應聲而動一般,只見楊任的眼眶裏有東西慢慢伸了出來,先是手指,然後是手腕,最後是手臂。接着手掌張開,露出手心裏的兩只眼睛。
清虛師伯的小徒弟年紀尚小,吓得小臉發白,整個人全躲在師伯背後,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朝他那邊看。
掌心的眼睛慢慢睜開,眨了一眨。楊任像是覺得那裏不對,便轉了一下腦袋。然後他眼中的一只手便直接撞在碧游床上,把他撞得有些暈。
他像往常一樣伸手揉揉眼睛,結果卻摸到一只手。
一只從他眼睛裏長出來的手。
他試着動了一下,手心恰好對準了他自己。我覺得他應該被自己吓得不輕。
“絡石,”師父問我:“如果有一天,你一覺醒來,發現你跟楊任一樣,不再需要鏡子就能看到自己的模樣,還能看到後腦和後背,你會做何感想?”
我試着想了一下,不寒而栗,“那我只好希望夢魇快些退散!”
清虛師伯給楊任用的,正是本門第三類法寶——各種秘不外宣的靈丹妙藥。幾乎本門弟子的每個洞府裏都有幾葫蘆這樣的丹藥,有些是師祖送給門人弟子的,有些是自己煉的。
像能讓人羽化飛升,超脫生死的丹藥并不算稀奇。好的丹藥往往能讓人功力大增,千變萬化,遂心應手。
而清虛師伯用的,應該是後面這一種。我猜這還是他自己煉的,功效有些不穩定。可憐的楊任,平白無故就多了出一對只能吓壞小孩子的手來。
楊任來回打量着自己,又看看站在碧游床前的清虛師伯,終于開口問道:“這裏是地獄第幾層?”
清虛師伯似乎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反而哈哈大笑:“非也非也。此處是青峰山紫陽洞,貧道乃是煉氣士清虛道德真君是也。見你無故苦遭肉刑,怨氣頗深,故将你救回洞府。如今你已複原,且在貧道洞府休息幾日,擇日貧道再讓弟子送你回家同家人團圓吧!”
我默默咽下一口血。師伯你把他救成這樣還讓他回去,是要讓他吓死爹娘還是吓死哪個人啊?
楊任垂頭思索片刻,朝師伯跪下,拜了一拜:“承蒙老師再救之恩,楊任無以為報。若老師不棄,我願拜在老師門下,侍奉在老師左右。”
我想楊任心裏一定很清楚,他再也不是上大夫楊任,不是慈母嚴父嬌妻愛子眼中的那個人,而是四手怪人楊任。想到這裏,我不免也要為他此時的怪模怪樣鞠一把辛酸淚。
清虛師伯卻很高興,笑道:“甚好,甚好,只是你需不需要回去跟家人說一聲?”
楊任面露凄楚之色,卻是一閃而過,而後迅速恢複平靜,道:“既入老師門下,不敢再提塵緣舊事。”
清虛師伯笑臉依舊燦爛,大概是平白撿到個徒弟很興奮吧。他把身後的小徒弟拉到楊任面前,“這是為師的大徒弟黃天化,雖然論年紀比你小許多,但也算是你師兄了,往後你們要和和睦睦才好。天化,快叫師弟。”
黃天化縮着身子,一個勁往清虛師伯身後躲,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恐懼之色。換做我六七歲的時候,也接受不了有個眼裏長手臂,手上長眼睛的師弟。
楊任的眼睛頂在高高遠離面門的手心上,五官少了一官,臉上有些表情便不怎麽能看出來。
不然的話,我覺得此時他一定會露出想死的表情。
不能随便下山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師父和師伯每日必坐在鏡湖邊的涼亭裏,今天看見姜師叔在渭水邊釣魚,明天看到姬昌的長子伯邑考被剁成肉醬。然後是姜師叔成為姬昌的丞相,周軍兵伐崇侯虎,姬昌病危托孤,黃天虎反出朝歌歸入西岐……
終于熬到聞太師出兵,命一個叫張桂芳的來打西岐。
我想我們這群人終于有事情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