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eriod.01傍目八目
Period.01傍目八目
岫野椋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頗為費勁地看了半天,确認那冊薄薄的文庫本封面上的字樣是“波德萊爾詩選”。
“‘我就把你那将我壓垮的憎惡,朝着你惡意詛咒的工具淋澆,我還要扭傷這株悲慘的小樹,讓它長不出染上瘟疫的花苞!’”
她不曾研習詩歌,也不是文學愛好者。在今夜之前,她認為自己理應一生都與波德萊爾這樣的語彙無涉——說起來,波德萊爾到底是人名還是地名來着?
“‘她就這樣咽下她仇恨的涎沫,因為她不能理解上天的意圖,她自己正在地獄的深處堆垛,為了懲罰母罪而準備的柴木!’”
——但誰讓這裏是池袋呢。
“‘然而,有一位天使的暗中保佑,這個被棄的孩子陶醉于陽光,在他所喝的所吃的東西裏頭,又發現了美味和紅色的瓊漿。’”
這很符合岫野椋對池袋稀薄而模糊的印象。在這片泥沙俱下的街區裏,形形色色的人都會被接納,發生什麽光怪陸離的事都不足為奇。
與“騎着黑色的機車騎手全罩式頭盔之下實則空無一物”這類都市傳說相比,“大半夜在居住區的樓棟天臺上夾着嗓子用詠嘆調高聲朗誦波德萊爾”頂多是文藝青年犯了矯情病,根本算不了什麽,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他和風兒嬉戲,他與雲彩說話,在十字架的路上歌唱與陶醉;在他朝聖的途中,精神跟着他,看見他快樂如林中鳥而流淚。’”
可這個文藝青年——岫野椋有點頭痛——說實話他真的很吵。
是,他快樂如林中鳥,想流淚的只有她。
這棟公寓樓天臺很大,格局略顯複雜。寬闊的平臺貫通了兩層露臺和側邊的逃生通道,除此之外,還有水箱梯臺等設施隔斷視野。因此,那個倚靠在栅欄邊、手裏捏着一冊文庫本的男人似乎一點兒都沒注意到高處梯臺上,位于視野死角裏的某處,有人被迫作了他的聽衆。
岫野椋不是不想起身走人,只是那樣會暴露了自己一直都在暗中偷聽,萬一被對方強行拖去一起朗誦波德萊爾的話,搞不好會驚擾公寓裏的住民引起騷動;況且做得出大半夜在天臺高聲讀詩這種事的人,腦子多少都有點問題,比起忍受這種讓人頭痛的噪聲,岫野椋更不想惹上沒必要的麻煩。
只能等對方走掉後自己再離開了——但願趕得上末班電車。她衷心地希望這首詩不會太長。
岫野椋掏出了手機,開始編輯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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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頂水箱我查看過了,沒什麽大問題,只是有個閥門松了些,我已經調好了,應當不會再發出什麽奇怪的聲音。您晚上安心睡覺就好。】
郵件才發出去不過十幾秒,就收到了回複。
【哇\(^o^)/謝謝你,小椋,真是幫大忙了ヾ(°°)津繪子】
——一把年紀了卻十分時髦的姨母津繪子,不僅擅長使用各種年輕人之間流行的顏文字,還執着地在每一封電子郵件最後添加帶有愛心圖樣的署名,渾身上下都洋溢着少子化和低欲社會中少見的生命力和熱情。岫野椋面無表親地按着鍵。
【不必客氣。我趕末班電車,就不再去家裏同您道別了。失禮。】
津繪子的回複也立刻就到了,岫野椋剛想點開,從樓道深處傳來的腳步聲卻讓她停住了手。
鏽蝕嚴重的門樞嘶鳴得格外痛苦,少女的步子膽怯而虛弱,從陰影裏步出,面色蒼白,似乎不久前受了很大的驚吓。
“晚上好,紀良小姐。”欄杆邊上的那個波德萊爾愛好者忽地收起了之前全部的瘋癫腔調,笑容溫柔、語調輕快,俨然一個教養良好的騙子。“奈,奈倉先生?”他點了點頭。
被稱為“紀良”的少女走近幾步,猶豫了一會兒,仍是禮節到位地欠身淺鞠一躬,“您好,久等了,稍微……出了點意外。”“‘稍微’?只是‘稍微’嗎?”奈倉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紀良小姐比想象中還要冷靜啊,不過不太擅于遮掩呢。”
“欸?”早川紀良愣住了, “您……您說什麽?”
好像正等着她這麽問似的,奈倉自顧自滔滔不絕道:“雖然你很冷靜——但是腦子好像不大好呢,這不是明擺着的嗎?授意把你從公墓那邊綁架的是我,當然後來會得救也是因為黑機車接受了我的委托。怎麽樣,被裝在行李箱裏的感覺如何?狹窄的、剛夠容納你的四方形空間,逼仄、黑暗、令人窒息,露不進一絲光線,可是任何一丁點輕微的颠簸對你來說都是巨大的震顫,可你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你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裏去,更不知道自己會遭受什麽樣恐怖的事情——很棒的經歷吧?”
早川紀良大約花了三五秒鐘才消化了面前這個人理所當然一般自然的語氣和進行犯罪陳述時自我陶醉的态度,煞白的臉色由驚恐轉為憤怒,色厲內荏的質問伴随着顫抖:“怎麽可能會很棒?!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是我給紀良小姐精心準備的禮物啊——剛才被裝在箱子裏的感覺,恐怖、絕望、驚慌失措而又無能為力,你有好好體會嗎?你的妹妹,早川由良,當年在阪神大地震的廢墟下,也是同樣的感覺吧?不如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別把別人當傻子!!”早川紀良猝然發出一聲尖利的怒吼,三步兩步沖到奈倉跟前,連敬語都不用了,“誰允許你随便提起由良的名字!”
“那你去陪她不就好了?”奈倉用一種近乎下作的口吻把她的質問頂了回去,“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大地震過去那麽久了,除了你還在十年如一日地被這個噩夢驚擾,你以為還會有誰不厭其煩地特地提起你那個死無全屍的妹妹?”
“閉嘴!!”“也對啊!畢竟這個噩夢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啊!”奈倉一把拉過早川紀良拽到欄杆邊,摁着她的脖子讓她往下看,“既然如此你就直接從這裏跳下去吧,親手終結這個噩夢——去見你的妹妹不好嗎,紀良小姐?”奈倉彎下腰,湊到早川紀良耳邊,貼着她戰栗的耳廓呢喃細語,“從這裏下去,變成屍體很容易哦,幾秒鐘的工夫——雖然會給很多人添麻煩就是了,沒關系,你凄慘的死狀在明天的池袋新聞報道裏是會被小心翼翼打上馬賽克的;至于屍體呢,請陽光清潔來收拾的費用會有人負擔的,這也不用擔心。看見了嗎?這就是你的母罪,這就是你的地獄,你要是想解脫、要是想贖罪,就親手點燃柴木吧。”
七層樓的天臺朝下望去,背光的巷道,慘白的燈影,靜默咆哮的深淵與窺視者靜靜對望,帶着某種含有惡意的愛,引起一陣令人眩暈的耳鳴和麻痹神經的陣痛。
“不,不……不要!放開我!!”早川紀良聲嘶力竭地掙紮起來。
“如果你沒有從行李箱裏爬出來,你大概只會少掉一個腎——說起來,小由良被刺穿的是左腎還是右腎呢?必須要匹配才行吧?必須要做到這種地步你才有資格提起她的名字不是嗎?”奈倉一把提起早川紀良的後頸,面對她吓得涕淚橫流的臉露出溫存的笑容,突然十分誠懇地說,“其實我呢,很感動于紀良小姐對妹妹的愛哦。”
“欸?”早川紀良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仿佛不确定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胡說八道——
顯然奈倉是認真的。
“‘人是在徹底被人遺忘時才真正死去’——這樣的說法常有人提吧?紀良小姐你在很小的年紀就失去了小由良,你的父母不願提起這段往事,甚至會假裝沒有這個人的存在——紀良小姐真可憐,你無人可以傾訴,明明是父母,卻否定你妹妹的存在,否定了你的想念和愛,但你從未忘記過她,一個人孤獨地悼念她——我就忍不住這麽想:小由良會不會一直都活在紀良小姐的思念裏呢?愛會消弭生死的邊界,甚至讓中斷的生命延續下去——這不是很偉大的事嗎?我深受感動,感動于紀良小姐對妹妹的愛啊!”
他蹲下身來,自下而上用崇拜者的眼神仰視着早川紀良,後者卻狠狠打了個寒顫。果不其然,瞬息之間,那幅真摯而虔敬的表情就像一張又輕又薄的皮被随手揭了下來,于是他的面孔上便什麽也沒有,呈現出平滑而幹淨的、以至于顯得扭曲的冷漠。
“可是現在看來呢——我好失望。”這個男人有一把嘆起氣來都能把人迷得暈頭轉向的好嗓子。
“紀良小姐你啊,并不是因為愛能超越生死,才決定越過那個邊界到另一側的世界去的——你只是厭倦了這一側世界施加給你的孤獨、罪惡感還有沒完沒了的噩夢而已。死亡會讓你睜開另一雙眼睛,而塵世的這一雙會合上,你想過你睜開那雙眼睛的時候會看見什麽嗎,紀良小姐?”
“我,我會……”早川紀良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嗫嚅道,“我會看見——”
“噗嗤”一聲,奈倉那張冷漠而光滑的面皮又皲裂開來,露出尖刻的嗤笑,“波德萊爾對吧!壯麗的屍體、安神的毒酒、未知的世界!哎,我真是服了——!”
奈倉松開了鉗着早川紀良後頸的手,他的口吻分不清是嘲弄還是說教,既嚴厲又充滿戲弄:“連接你和死後世界的根本不是你對妹妹的愛啊,這可不行;如果你是從宗教或是哲學之類的角度去思考死亡,我會很佩服你在這個年紀就在探索這些深奧的問題呢,可居然是文學!詩歌!波德萊爾,真是笑死我了,連眼前真實的生活都弄不明白的人,居然輕信他人對死後世界的虛構!這到底是妄想還是尋死呢,我姑且很好奇你的想法和反應,所以就來看看。”
早川紀良扣住栅欄生鏽的欄杆,喘着氣緩緩下滑,坐到地上:“你根本不是自殺志願者。你,你騙我……”
奈倉單腳為軸,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高聲道:“世界是一場巨大的騙局,命運是最淫邪的娼妓——”旋即彎下腰,把早川紀良的長發揉得亂七八糟,“本來嘛,稍微抄兩句波德萊爾就輕易認定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是知音的蠢貨,被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就算另一側的世界真的存在,你睜開另一雙眼睛的時候,小由良她也會因為看不過你這幅愚蠢的樣子而背過身去的吧。”
早川紀良在奈倉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中,慢慢地站起來。
如果變态和惡趣味是一門美學,那麽這個名為“奈倉”的男人無疑不是開山鼻祖就是集大成者。早川紀良心裏很明白,她被蠱惑了,只不過是被那些似是而非的語詞和滔滔不絕的語義蠱惑了,用虛無之物編織起來的提線拴住了她的四肢。
早川紀良很瘦弱,動作也不太靈活,費了點工夫,手腳并用翻過了栅欄。天臺邊緣太窄了,她只能踮腳站立。
那些嘲弄和譏諷的話語玻璃破片一般散落在地,而她被蠱惑着、牽引着,極其自然地摸索着把它們一一撿起,再一一插到心上——如果是那個叫做“奈倉”的男人的美學的話,确實有這種操縱人心的力量。
——岫野椋感到腦殼裏一陣陣地抽痛。
她嘆了口氣站起身,輕輕一縱,腳一點地就迅速沖向栅欄,穩穩地抓住早川紀良的手腕,力度精确到她既不感到疼痛,也無法掙脫。
“請你等一下,死之前先回答我的問題。”
“誰,誰啊?!”早川紀良吓了一跳,“到底什麽時候……”
“不重要吧——雖然想這麽蒙混一下,不過我這個人不喜歡撒謊。”岫野椋一本正經地一張嘴全招了,“我從一開始就在那邊的水箱背後。”“偷,偷聽?!”“呃,情非得已……我只是想确認一下,‘殺了妹妹’是怎麽一回事?”“哈?!”“抱歉,我唐突了。請放心我不是對他人隐私感興趣的變态——只是以防萬一确認一下,如果發生了那種程度的事件的話,我總得報警。”岫野椋頓了頓,後知後覺地補充道,“一般來說。”
“‘一般來說’什麽的,”早川紀良怔道,“一般來說,這種時候都不會這麽說吧……”“抱歉。”岫野椋不為所動,只是毫無誠意地道歉。
“沒,沒關系……”早川紀良深吸了一口氣,“我的妹妹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被埋在廢墟下面——因為避難的時候我沒有經驗,只是拉着她橫沖直撞,她在樓梯上滑了一跤——然後直接被樓板坍塌時裸露的鋼筋紮穿了……”
早川紀良沒有再說下去,岫野椋幹脆地點點頭:“所以‘殺了妹妹’是譬喻意義上,而不是字面意思啊。”“‘譬喻’……欸?嗯,可以這麽說吧……”“所以我才不擅長對付不好好把話說明白的人啊,對暗號打啞謎似的。”“對,對不起。”
“可以了。”岫野椋用一種極度平靜的神色面對早川紀良,然後松開了先前穩穩攥住的她的手腕,退後了一步,“你可以跳下去了。”
“哈?!”早川紀良目瞪口呆。岫野椋歪了歪頭,反問:“怎麽?”早川紀良張了張嘴,愣是一下子沒說出話來,她雙手抓住欄杆,身體前傾,湊到岫野椋面前,好像在竭力辨認眼前的存在究竟是人是鬼:“我說你這個人啊,是不是沒有什麽常識啊?”
這回換岫野椋愣住了。
“一般來說——一般來說!抓住了一個意欲輕生的人之後,不可能再那麽輕松地放開說‘你跳下去也可以’吧!你心裏不會有負擔嗎?!一般來說!!”“竟然強調了三遍‘一般來說’,而且也不對我用敬語了……”岫野椋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自言自語。“那不是重點!!”
一頓聲嘶力竭的尖叫似乎耗盡了早川紀良僅存的體力,眼見她雙腿發軟,腳下打滑,岫野椋當機立斷,一把捉住她的雙手:“那麽我再确認一次:你不想跳下去了,是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現在就把你拉過來。”她停頓了一下,“活得亂七八糟也好,因為輕信詩歌遭人騙也罷,你的生命都是你自己的東西,要舍棄還是要保留都只能由你自己做決定——說實話就算你在我面前跳下去了,我心裏也不會有任何負擔,那關我什麽事呢?抱歉,我也許真的是一個沒有常識的人。”
說到最後她居然露出了一個微弱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容。早川紀良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望着她,而她回以坦蕩清明到幾乎不表達任何含義的注視。
片刻過後,早川紀良低下了頭。
“請把我拉過去吧,給您添麻煩了。”
岫野椋雙手卡在早川紀良腋下,輕而易舉地托起她翻過欄杆,穩穩放到地上,同時一點兒也不給剛經歷生死難關的人喘息的餘地,毫無同理心和人情味地詢問道:“我還得去趕末班電車,你一個人沒問題吧?”早川紀良已經懶得多說什麽:“……我沒問題的,稍微休息一會兒我就回去。”“那麽,請你保重。”
“啊,請問——”
岫野椋停下了腳步。
“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岫野椋想了想,擺擺手:“下次吧,下次再見面的話,我就告訴你我的名字。”
岫野椋離開天臺沿着逃生通道下樓,看見一冊青鳥文庫的《波德萊爾詩選》孤零零地躺在樓梯口,便走過去把它拾起來,拍去封面上的塵土。她走到路燈下,借着昏暗的光線粗略地翻了翻詩集。書冊很新,頁面也很幹淨,沒有太多翻閱的痕跡。紙張嘩啦啦地翻過去,鋒利的頁邊割着岫野椋的指腹,然後突兀地在某一頁停了下來。
——只有這一頁折了角。
岫野椋撥開書頁,頭頂的路燈燈泡裏爆着滋啦滋啦的輕響,指尖牽引着亮一陣暗一陣的燈光往下滑行。
仿佛那些褐眼天使,
我要回到你的內室,
爬向你而沒有聲音,
趁着那黑夜的陰影;
我要給你,棕發的女人,
月亮一般冰冷的吻,
還有蛇一樣的溫情,
它正沿着溝壑爬行。
當蒼白的早晨來到,
我的位置已經空了,
直到晚上冰涼如故。
別的人用的是溫情,
支配你的青春、生命,
而我,我卻要用恐怖。
岫野椋“啪”的一聲合上了詩集,頓感一陣涼意爬上後頸。
她猛地扭過頭去,看向被籠罩在漆黑陰影裏的居民樓拐角處,那裏沒有人在,沒有人窺視她,也不存在一陣漸弱的、遠去的腳步聲。
岫野椋再次翻開小巧的文庫本,輕而易舉就翻出折角的那一頁,她的目光釘在标題上,久久沒能挪開。
——《惡之花·幽靈》。
燈火黯然的夜晚,女人盯着文庫本深思的模樣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遠處的某個人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框,恰好框住她的側影。
接着,他無聲地笑起來。
啪——
她的身影便在他的掌心裏徒然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