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eriod.03不死の木
Period.03不死の木
直到安安穩穩坐到學生禮堂的觀衆席為止,岫野椋才從渾身冒黑煙的恍惚狀态中清醒過來。行走人間二十一年,從未有過任何戀愛經歷,總是以“大齡少女”自嘲,如今第一次被異性牽手卻只是出于“為了買折扣情侶券”這樣的混賬理由——不管怎樣都有種好像被打了耳光的錯覺;況且所購買的男女券的折扣竟然還不如男男券,這就讓恥辱感更加微妙和深刻了。
至于那個某種意義上是占了大齡少女便宜并且毫不自知的家夥——折原臨也正一副興致缺缺的表情翹着二郎腿,在《降A大調華麗圓舞曲》的演奏中昏昏欲睡。
看來對人類的愛意還是輸給了疲倦感。岫野椋趁着臨也阖眼打盹的片刻,漠然地、同時也是肆無忌憚地打量着他。下颚線條流暢,繃緊高挺的鼻梁,不笑的時候唇角抿成淡漠而蒼白的直線,眼下泛着淡青——常年睡眠不足的表現。不得不說,折原臨也不說話的時候還算是個美人——而且他願意閉上嘴的話世界都會變得和平。
岫野椋默默地收回視線,拿起手機,翻出郵箱裏的工作郵件重新審視一遍後,咬緊下唇思索幾秒,果斷起身離開座位。她壓低聲音向一旁的觀衆低聲道歉,貓下腰迅速從側邊門溜出了禮堂。
大多數人都擠進禮堂觀看演出,外面就顯得空曠安靜了不少,只剩少數機動組人員在忙收整和給各個攤位補貨,流連在攤位和小劇場的人寥寥無幾。繞過教學樓橫穿前庭,憑着差勁的方向感和記憶力,岫野椋總算找到了第二體育場,而她的目标是第二體育場邊的那棵香樟樹。
遠遠望去,粗壯的枝幹支撐着繁茂的葉冠,茸茸青草地上落着一地瑣碎的光斑。與記憶裏模糊的片段比起來,這棵樹似乎過于茁壯了。岫野椋仍然記得,樹下那一塊平坦的土地是校園生活的場域裏自成一派的領地:午間休息的時候是女生小團體用餐的熱門選址,體育課則成為受到排擠的學生的避難所,任何曾在來神中學裏風行一時的閑言碎語、蜚短流長——不管是無傷大雅的謠言還是惡毒的小話、甜蜜的緋聞或是吊詭的怪談,統統都是在那棵樹下的土壤裏滋長起來的——某種程度上說,這棵把人的竊竊私語當作養料吞咽、吸收下去的樹木,早就不是自然天成之物了;那棵樹本身,是被“人的言語”澆灌起來的東西。
岫野椋一言不發地伫立着,她聞到高枝密葉間飄落下來的若有若無的樹脂清香,但始終感覺到繁榮葉冠的蔭蔽之下,有消散不去的凝滞和寒意——是像垃圾一樣瘋狂傾倒的語言的殘留物長久地沉積、發酵,召來了某種不可言說存在,也可能是人心在作祟。
岫野椋退開幾步,離開了那一地金燦燦的光斑和濃稠的陰翳。她反手從帆布袋夾層裏摸出一支牛奶味波板糖,撕掉包裝塞進嘴裏——岫野椋很清楚自己對牛奶有一種應激性質的偏執依賴:疲勞、厭倦、恐懼、痛苦,一旦出現任何負面情緒就會喝牛奶,這種依賴是在長時間的情緒控制中形成的,基本不可能戒掉;出門在外考慮到攜帶的問題,經常選擇牛奶口味的波板糖作為替代品。
舌尖擴散開奶味的時候,她感到那棵大樹下萦繞周身的猶如身處深水的濃重冷意終于從身上褪去了。
岫野椋掏出相機拍攝了幾張相片,接着選好視角席地而坐,素描本攤開在腿上,豎起筆杆放在一臂遠的距離,閉起一只眼估量了一下。
這次雜志社的編輯發來的企劃邀稿的主題是“學院日常的不思議大搜查”——多半也就是些博人眼球的噱頭,把各個學校論壇和聊天室裏流行的那些人話鬼話搜集起來刊印成文,配上點魔幻主義的插畫就是一份圖文并茂的企劃了。而岫野椋在“地獄的十三階梯”、“半夜歌哭的音樂部”、“廁所裏的花子”、“四處游蕩的人體模型”等等一系列鬼扯選題中,選中了“不死之木”這個看起來最像在常識範疇之內的題目。
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這棵樹正好位于她曾經就讀的來神高中——地緣性的親切感總是令大部分正常人難以抗拒,而岫野椋恰巧自認為是一個正常人。
來神高中——如今的來良學園仍然流傳着這樣的說法:第二體育場的這棵香樟受到神明庇佑,是不死之木,它的年齡遠比這塊地皮更大;它的幼苗是從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核心地帶移栽過來,也曾在世紀一度的雷暴中被整個劈開枝幹,在數次翻土動遷中存活至今……光是這些岫野椋已經覺得不可靠了;而在來良學園中,則流傳着在這棵樹下說過的話,不論好的、壞的,都會成真的說法——事實上只要有五十個學生在這棵樹下許過一個可有可無的願望,那麽他們之中總有一兩個會實現的,那一兩個實現了願望的幸運兒的故事,就會在口口相傳之中被不斷擴大、編織成令人信以為真的神話。
事實上,不僅僅是“不死之木”,大多數的神話都來自于信謠傳謠和幸存者偏差。神明才沒有那麽多閑工夫照顧凡人這些一時興起許下的無聊願望。
神明有多無所不能,便有多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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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拄着下巴,神情專注,鉛筆已經在紙上切出大型,碳素筆夾在指間準備進一步的定型着色。
不過話說回來——“不死之木”的傳聞真的太薄弱了。倘若人的言語、人的信仰真的能催生神話,那麽這棵香樟樹的神話未免太薄弱了,真的有資格進入那什麽“不思議大搜查”的企劃麽?
“……真是個随便的傳聞啊,到底為什麽會那麽出名呢——不死之樹。”食指輕彈畫本,岫野椋出口氣,吹起垂落在額前的發。
“是因為小靜喔。”突如其來的聲音壓在頭頂響起,岫野椋一愣,仰起頭,不意外地對上折原臨也充滿狡黠笑意的眼睛,“真專注呢,我都站在這裏好久了。”
“畫畫的時候如果被讓人犯惡心的東西影響了的話,畫出來的東西也會扭曲。”岫野椋面無表情地合上本子,拍拍屁股站起身,“所以說您能不能先告訴我,‘小靜’是什麽東西啊,學長。”
“啊,那個嘛……”臨也一副老神在在的腔調,豎起食指晃了晃,“套用一句話就是——
“你還記得當年那棵被平和島靜雄連根拔起的老香樟嗎?”
岫野椋被噎得一陣牙疼,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加足馬力吐槽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只聽得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攫破長空——
“臨——也——!!!”
嘎嘣一聲,嘴裏的波板糖被硬生生咬碎了。
岫野椋一驚,猛地擡頭,只見一巨大的呈規則幾何狀的灰綠色物體在視野裏迅速放大,直朝面門飛來——學校裏的……垃圾桶嗎?
對日常事物向來鈍感的神經,只有在奇怪的事情上反應才會格外靈敏。
要,要被砸死了吧?!!岫野椋臉上一派僵硬全無波動,而內心則在卯足勁嘶嚎。
“啊……糟了,是小靜……”
耳邊傳來低低的嘆息,帶着尴尬而無可奈何的笑意。大腦千鈞一發之際朝全身的運動神經發出“躲避”這一指令,接受了刺激的肢體剛要驅動,卻因那聲笑嘆而當機般定格——渾身僵直。
要砸過來了啊啊啊啊!!
就在岫野椋自暴自棄閉上眼睛準備臉接這一招的時候,忽覺一股力道攬上腰際,緊跟着身子一輕,短短幾秒騰空後,雙腳又踩上了穩定的水平面。心泵強健有力的搏動聲即便隔着衣料也依舊清晰得可怕,呼吸均勻順暢,沒有一絲一毫紊亂的痕跡,哪怕看不到,要想象出那張清俊面孔上篤定而戲谑的笑容也并不困難。
垃圾桶最終自然是砸空了。岫野椋睜開眼,見到的是一名有着燦爛金發的高大男性,從此間距離和仰視角來推斷,海拔直奔一百八十五公分,一身利索幹淨的酒保服,可惜搭了一副與黑色西裝馬甲和白襯衫的氣質完全不匹配的憤怒表情,墨鏡下眼周暴起的青筋呼之欲出。
很漂亮的五官臉型,适合入畫,可惜……岫野椋偷偷瞟一眼臨也尖削的下巴,中肯地評價:和折原學長一樣,都毀在內在與皮囊的差值上了。
“喲,小靜,還是這麽暴躁呢。”臨也微諷地勾起嘴角,“不過手上這麽沒有準頭的話,造成誤傷會讓人很困擾的。”
“啰嗦!你這只跳蚤才最讓人困擾吧?!出現在池袋又想幹什麽壞事嗎?!”平和島靜雄捏緊了拳頭,骨節咯吱作響,連岫野椋都聽得一清二楚。
“哇,我的口碑居然這麽糟糕?這樣說的話,我很傷心哦,小靜——”
“唔嘔……”極煞風景地,岫野椋冷不防幹嘔了一下,迅速捂住嘴也沒能挽回陷入尴尬的場面,她淡定地颔首,“十分抱歉打擾到您放射惡心光波了,學長。您二位繼續。”
臨也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擡起手按在岫野椋的發頂,接着狠狠向下摁去,硬是把她一百七十公分的高度摁塌下去一半:“早說過你給我适可而止一點,小椋。”
岫野椋倔強地直起腰:“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學長。”
“你們兩個……”被晾在一邊的平和島靜雄氣壓驟低,“一直在那邊啰啰嗦嗦啰啰嗦嗦的真是煩死了啊!!”
“喂,等等……小靜!”臨也本能地感覺不妙,右手抄進口袋摸刀,不想卻有人反應比他更快——
咔——
折原臨也怔住了。平和島靜雄也怔住了。至于那棵時隔兩年,此刻再度成為兩個命中相克八字不合的死對頭校園大戰的犧牲品——那棵被連根拔起的老香樟,那棵在漫長的歲月裏借着學生的口耳相傳揚名立威的“不死之木”,它也許正在一臉血淚地哭泣吧。
重達上百公斤的老樹作為殺傷力駭人的武器已被高舉過肩,投擲姿勢預備,出手後一旦命中,确保可以讓那只礙眼的跳蚤在來良綜合醫院的ICU裏躺上半年下不了床,然而執此絕佳機會的平和島靜雄卻硬生生地停了下來,連原本幾乎破表的怒氣也轉眼間熄滅——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混蛋臨也旁邊的那個女生正拿槍指着他。
“放下它可以嗎,平和島靜雄先生。”
口吻禮貌疏離,語調四平八穩,敬語用得一絲不茍,然而加上那張面無表情得近乎對一切都很冷漠與蔑視的臉只會讓人沒由來的火大。靜雄皺眉,一時沒答上話來。
見他沒有動作,岫野椋擡了擡槍口,重複了一遍:“請放下它,平和島先生。”
明明是客氣而恭敬的請求,聽起來卻像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這才是香樟被稱作“不死之樹”的原因。
岫野椋瞬間懂了。
——或者說,只有和這兩個人有關的事情才能讓平平無奇的日常生活中誕生的神話在人心裏紮根。
從不甚明晰的記憶裏摳挖出屬于來神時代的部分,的确隐約有點印象:開闊的足球場一直是折原臨也和平和島靜雄這兩大恐怖分子的對峙戰場,而那棵香樟樹每每被卷入其中成為無辜的犧牲品。因為不斷被拔起、扔出去、再栽回坑裏,在一次次慘無人道的摧殘中頑強地存活到現在,所以被稱為“永生不死的神木”——這才是這個神話真正的力量來源。
不論多麽狠毒的人心、多麽奇絕的想象力,都比不上平和島靜雄和折原臨也作為同窗的那段日子給來神高中的學生留下的心理創傷。
“不死之木”的神話不必根植于歷史也不必依托語言,它只需要單純地作為平和島靜雄和折原臨也那日複一日的你來我往的點綴物就好了——只要這樣它就能成為神話。
因為在一切的平凡和無趣之中,他們兩個就是最驚天動地的荒唐。
“‘不死之木’的神話存活至今太不容易了,還懇請您手下留情。”岫野椋穩穩當當地舉着槍,一臉嚴肅,“再怎麽說這也是您和折原學長同窗情誼的見證,您和學長關系向來很好,不是嗎。”
“誰跟他關系很好?!!”平和島靜雄一個手滑差點砸傷自己。
折原臨也哂笑一聲,攤了攤手:“哈,我很少同意單細胞生物的話,然而這次我同意——我們關系真的不好。”
岫野椋并不理會,對于自己做出了對當事人來說有多麽惡心的發言毫無自覺,她注視着靜雄認真地說道:“所以,就算當作您和學長青春的祭奠,把這棵樹當作寶貴情誼的遺産,讓它安靜從容地生長吧,也許幾十年後,您也會注視着這段已經逝去的青蔥韶華露出釋然的笑容呢。”
“寶貴遺産?青蔥韶華?”折原臨也再度震驚于岫野椋在關鍵時刻的措辭,“我只看到了你國中從不好好上國文課的遺産。”
太惡心了。
去死。
雖然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但是去死。
去死啊啊啊啊啊!!!
——平和島靜雄的心聲已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而岫野椋則冷靜而利落地扳下擊錘:“請不要輕舉妄動,平和島先生,就算我在扯淡也不代表能夠否認我正拿槍威脅您的事實。”
“喲,小椋,你對自己在扯淡竟然還保有自覺?”臨也笑出了聲,他搭上岫野椋的肩膀調侃道。岫野椋一把把那爪子從肩上扒下:“是啊,我畢竟無法無恥到學長那個地步,一邊誘騙少女跳樓自殺,一邊還自負地笑得跟白癡一樣。”
“啧……”臨也挑了挑眉,仍抱着看好戲的心态,“放松點,你确定你要玩出人命來?雖然我相當讨厭小靜,讨厭到巴不得他消失的地步,不過在學校裏殺人真的沒問題?”
“那種事情根本輪不到學長來擔心。槍裏填的是橡皮彈,死不了人。”
靜雄明顯松了一口氣。而臨也顯然有些失望——畢竟不管是人心還是言語都無法左右的事物,就是他和平和島靜雄的互相厭惡,從相見那一刻起,直至有一方死去才會終結的,決不動搖的互相厭惡,他們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對方去死,無論以什麽方式、不管是什麽理由。
“是這樣啊。可是小椋,你面前站着的,可是號稱‘池袋最強’的怪物耶,以他的體質,被打傷也無所謂,并且,他大概會不計被打傷的代價,掄着香樟樹直到砸死你才罷休吧。”
岫野椋沉默了一下,說道:“學長,你知道,橡皮彈這種東西,死不了人。”
然後,她将槍口下壓了一個微妙的角度,靜雄登時青黑的臉色讓臨也當場笑翻,恨不能捂着肚子就地打滾。
死不了人——
罪魁禍首面無表情地掀動唇舌,一字一句口齒清晰得令人發指。
“但能斷子絕孫。”
絲毫不認為自己剛才說了什麽糟糕透頂的話,岫野椋懷揣十二萬分的誠懇,臉不紅心不跳地請求道:
“所以,為了您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請住手吧,平和島靜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