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Period.04熟慮斷行
Period.04熟慮斷行
學長,你知道,橡皮彈這種東西,死不了人——但能斷子絕孫。
所以,為了您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請住手吧,平和島靜雄先生。
臉色發黑、殺氣和怒氣都快要具象化、卻只能舉着兇器僵直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的男人,以及幾步開外一臉淡定和誠懇舉槍指着男人胯間的少女——以後每每想起這一出,折原臨也都會忍不住狂笑直到腹肌酸痛才停下來。岫野椋當真一點都沒辜負他對人類赤誠的愛意,當他看到平和島靜雄那樣的表情的時候,頓時産生一種“啊,這麽多年堅持不懈地愛着人類,終于得到了回報!”的讓人熱淚盈眶的感動。
看在讓他觀賞到了如此精彩的一幕的份上,她對他出言不遜的賬也就一筆勾銷——不管怎麽看,都是自己毫無懸念地大賺了一筆。臨也揉着笑痛的肚子如是想着。
事件的最終結果,岫野椋當然沒有開槍,而靜雄由于長時間托舉重物且擺着那種不自然的姿勢而不幸把腰閃了,臨也好心地打了個電話叫人把靜雄擡走把香樟樹重新安置好,鬧劇總算落幕。
岫野椋松了口氣,把槍放下來:“呼。平安無事。”
“哎——超失望啊。”臨也一臉遺憾,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讓人不由自主想給他一拳, “說實在的,我可是非常期待小椋開槍。”
岫野椋擡眼望着臨也,然後——迅速出槍扣動了扳機!
嘭——槍口噴出一股顏色豔俗的彩帶和一把閃光碎紙屑。
“玩具槍,□□射擊攤位上的後輩送給我的紀念品。”她在臨也震驚的目光下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地解釋道。
臨也花了三秒鐘才把剛剛那副丢臉的表情收回去,不由笑得更開心:“不愧是小椋——作為人類存在個體的有趣程度簡直超出了我的想象。居然敢拿着玩具槍威脅池袋最強的小靜,你去問問整個池袋有哪個人有膽做這種事?”
“我能把它當作誇獎嗎——雖然完全不值得高興。”岫野椋一下一下抛着玩具槍。
“嗯,我是在誇小椋沒錯。可是小椋就沒想過一旦被發現的話該怎麽辦嗎?以小靜的脾氣,你恐怕會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喲?”
“那種事情不用擔心,因為是不可能被發現的。”岫野椋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偏過頭直視臨也,“正如我抱有‘我到底不能為了一棵樹去毀了一個男人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的良知和自覺,平和島先生也是一樣——畢竟學長去問問,不只是池袋,地球範圍內有哪個男人有膽拿自己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開玩笑?”
“……倒也是。”臨也愉悅地彎了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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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我和平和島先生都是‘正常人’。”岫野椋頓了頓,收回視線,轉身向禮堂走去,“和折原學長這樣身為人類邊緣存在的變态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哈?可是縱然是我,也不會随便拿下半生和下半身的幸福開玩笑的。”臨也擡腿跟上。
“就算學長那麽說,也無法改變您是個變态的事實。”“那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可以再議。”“哪裏‘無關緊要’了啊……當然,也沒有人想和您‘再議’。”
回到學生禮堂的時候,表演恰好結束。觀衆撤席如潮水般湧出,說笑着散去,岫野椋聽見有人正三三兩兩地談起即将開始的新一輪攤位展售、倍受期待的大型擂臺游戲以及晚上噱頭十足的鬼屋試膽大會。
岫野椋看到曾經同級的同學已經在舞臺上站好了隊形,照相機就位,蒼川澤奈正向她招手。身形靈巧動作敏捷地穿過人群擠到臺邊,匆匆點過頭致歉,岫野椋随意往角上一站,不甚在意地想着取景框把自己納進去是否會有些勉強。照相師向大家打了個手勢,衆人看着鏡頭露出笑容,而岫野椋的目光卻鬼使神差般移開了,像是被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吸引過去,投向禮堂門口。
戶外晝日裏的白光從大敞的門口漲溢進來,洪水一般傾瀉在禮堂中。退席的人潮一波一波散去,形形色色的人們在視野裏一掠而過,被篩成黯淡的斑駁色塊;而折原臨也像一個漆黑的太陽,堂堂地伫立在一地慘白光芒的中心。似乎所有的光線都停駐在他一個人的身上,輪廓被銳化得如此清晰,而他低着頭不知在思量着什麽,所有的神色都隐匿在一片背光的陰暗裏。
那一刻,岫野椋竟無端地想起了那幾行叫人心生顫抖的波德萊爾詩箋。
當蒼白的早晨來到,
我的位置已經空了,
直到晚上冰涼如故。
忽地,鴉羽般的短發被氣流逆拂而起,折原臨也似笑非笑地看過來。一雙猩紅的瞳眸色澤深邃,而此刻卻顯得異常通透明亮。他逆着人流随意地站着,那種傲然出挑的感覺如此怪異。
岫野椋不由得怔忪了一下。
波德萊爾。月亮的背面。黑色的幽靈的臉龐。
——折原臨也的姿态太容易讓她聯想到這些語彙,他身上強烈的存在感就像是全然的波德萊爾的美學表征。
別的人用的是溫情,
支配你的青春、生命,
而我,我卻要用恐怖。
周圍一片寂靜,卻只有某種騷動的聲響一陣響過一陣,在她的耳鼓膜上震耳欲聾地嚣叫着。他身上顯然存在着和那棵不死的樹木一般無二的存有:言語的沉積物、惡意澆灌起來的甜蜜感、人心冷卻後的凄涼遺産。
岫野椋心下一震。她知道有某種不懷好意的東西長久地蟄伏在快要淡忘的回憶裏,它們苦心孤詣地熬過了漫長而殘酷的冬季,此時此刻在無光的地底脹破了種皮。
她知道,她一直以來都知道這東西的存在,只不過時至今日,她唐突地意識到原來是與折原臨也有關。
折原臨也好像注意到了岫野椋正怔視着他,他沖她昂了昂下巴,抛來一個索然無味的荒涼嘲笑。閃光燈猝然一亮,抓回了岫野椋的神思,她沒反應過來折原臨也的那個笑容是什麽意味,但她下意識地猜測,或許是她從前就極為熟悉但又不曾懂得過的深刻內涵。
——恐怕那也是同一段早已冷卻的歲月裏,惡意澆灌起來的、擁有虛幻甜蜜感的遺産。
打量着身邊一張張高中時代朝夕相伴、如今卻已在記憶裏模糊了大半的臉龐,岫野椋一言不發。
相遇固然是難以拒絕的機緣,但重逢總不淨是美好的。岫野椋再度看向折原臨也——在那段荒煙蔓草的記憶裏,折原臨也一定也正像現在這樣,猶如一輪漆黑逆光的月亮籠罩着她貧瘠而珍重的歲月;他一定,就是那個用恐怖支配她過去的青春和生命的幽靈。
——和他扯上關系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事。岫野椋在心底裏更加确信這個結論。
拍完集體照,大家又各自三五成群地走着聊着出去參加活動。背起背包走到禮堂門口,岫野椋不意外地又被靠門站着的臨也調侃了:“剛才拍照的時候,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啊,小椋,果然是因為我太帥氣了哎嘿?”
岫野椋神色如常地瞥了他一眼:“您誤會了,自戀也得有個限度——其實是想告訴您,您的褲鏈開了。”
折原臨也的臉頓時白了,似乎是震驚于自己面不改色的糟糕發言。岫野椋低頭從背包裏掏出兩支牛奶味波板糖,撕開包裝叼一支在嘴裏,一本正經道:“騙您的,學長。”
折原臨也嘴角一抽,雖然他一向秉持着能話療就絕不動手的原則,但現下他的确有那麽一點想把這可惡的學妹物理意義上地變成流星。“……嗯?”他剛要發作,卻見一支波板糖伸到了鼻尖底下,岫野椋無波無瀾的臉上鑲嵌着的瑪瑙般的眸子流光剔透。僅僅滞了一秒鐘,她的手腕向前一送,把糖塞進了他的嘴裏。
口腔裏彌漫開絲滑甘潤的甜味,濃而不膩,口感清爽。岫野椋背過身繼續低頭在背包裏翻弄,由于也含着糖,口齒有些含混:“我道歉。請不要生氣。”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是颠撲不破的真理,哪怕折原臨也根本不喜歡吃糖。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岫野椋再度轉身,遞給他第二件東西。
——薄而小巧的一冊書,青鳥文庫的《波德萊爾詩選》。
折原臨也的目光一瞬間斂成細線,收攏到岫野椋的身上,而她毫不避諱地直視着他的眼睛。
“物歸原主。”
她輕輕地說出這話,同時一口咬碎了嘴裏的波板糖。
會讀波德萊爾的人,內心一定遭受着折磨——折原臨也在觀察過好幾個自殺未遂的對象後,得出了這個結論。早川紀良也是其中之一,毫不例外的其中之一。折原臨也見過好幾個,處于同樣躁動的、無福消受的、飽受折磨的青春期的少年少女,由于一丁點各不相同的不幸和挫折,而投入了波德萊爾對月亮背面的凝視之中。他們總是以為,讓自己沉浸在廣袤無垠的黑暗宇宙裏,就能擺脫永恒而庸常的一切,做一個孤獨的精神貴族。
一個個,都只不過是千篇一律的無趣靈魂,卻假裝在波德萊爾的幾行韻腳裏分享相同的悲哀。
真是可愛啊。折原臨也對波德萊爾沒有任何興趣,卻對瘋狂朗誦波德萊爾的少年少女們有着近乎赤誠的愛憐,無趣得可憐,悲哀得可愛,折原臨也總是一視同仁地愛着——卑劣的心機、愚蠢的頭腦、貧瘠的靈魂,缺陷是一種趣味,瘋狂是最肥沃的土壤,絕望的感覺那麽甜美,人類即是所愛。
如果說岸谷新羅對人類肢體的熱愛是被允許的存在,那麽折原臨也自然認為也對人類精神層面的偏執也是合法的。岸谷新羅熱衷于探索“人類”這個定義的物質邊界,而折原臨也向來大言不慚地以“人類”的精神邊界的捍衛者自居。
有的時候,折原臨也被人稱為“神明”;另外一些時候,他不反對別人這麽稱呼自己——他确實在極高極遠處,不可觸及、但又平等地愛着衆生。
折原臨也是懷着某種意圖把《波德萊爾詩選》留給岫野椋的。
如若岫野椋選擇翻開波德萊爾,那就證明她的心也同樣深受折磨。她就不是看上去銅牆鐵壁的模樣,她的心上必然還留着一道縫隙般的傷痕,随時可供月亮背面的幽靈栖身潛入。
她能救下早川紀良,不代表她就救得了她自己。
他們分別好些年了,波德萊爾是折原臨也的見面禮。他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幾乎熱淚盈眶,興奮得戰栗。
折原臨也真的差點脫口而出:
岫野椋,你恢複如初了嗎?
他不相信她能心平氣和地面對自己。假的,全都是僞裝。岫野椋如何能做到心無芥蒂地和自己交談?請他吃大份章魚燒?還買情侶折扣的票券去看表演?開什麽玩笑——看過他留給她的那首詩,她怎麽可能坦然地面對他?
折原臨也心知肚明,他當初有多想毀掉岫野椋,岫野椋見到他就該有多痛苦。
她不該完好如初,她根本不可能完好如初!
折原臨也如願以償地笑起來,并沒有伸手去接岫野椋遞過來的《波德萊爾詩選》:“這是要攤牌的意思嗎?”
岫野椋眨了眨眼睛,似乎自行領會了一番折原臨也的意有所指:“教唆未成年人自殺這件事我不會向警方告發的,學長姑且可以放心——倒也不是我不想,而是沒有留下決定性的證據,反倒是紀良小姐,她不想遭受二次傷害了,我尊重她的意願。因此,這回就放過您,人渣學長。”
折原臨也皺了皺眉:“我倒不是說那件事……”
“那您指什麽?”
折原臨也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不……”他不動聲色地把《波德萊爾詩選》接下來,“沒什麽。謝謝你特意還給我。”
“那麽作為交還失物的回禮,我希望折原學長答應我一個請求。”
岫野椋出乎意料地提出了要求,折原臨也的目光微微一沉,他沉思了片刻都沒有揣摩出她的意圖,便決定姑且順着她的話茬說下去。
“你說說看吧。”
“離我遠一點。”
折原臨也當場愣住了。
“抱歉,聽起來好像很不講道理也很自以為是,可這是我真心的請求。”
岫野椋視線微垂,表露出一個較低的姿态,但折原臨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底一片傲慢的冷漠。
“我覺得我對您産生了某種應激反應——老實說,我對高中的記憶很模糊,與您相關的事情也基本不記得。我只有一個原則性的印象,那就是高中時發生了讓我很痛苦的事,與之有關的一切,我都記不清楚。”
“你得了創傷後應激障礙?”折原臨也感到難以置信。
“慢性的,已經很多年了。”岫野椋平靜地補充。
折原臨也微笑着嘲弄道:“那你應該對你的心理醫生提出要求,而不是來要求我。”
岫野椋擡起臉,對他的指摘絲毫不為所動:“我有定期接受診斷并服藥,心理狀态也很舒适穩定——那個時候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認為回憶不起來或許更好,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狀态。”
“你不會覺得自己不完整嗎?那可不是身外之物,那是記憶,組成一個人的人格本身的重要部分。”
“折原學長沒有否認呢。”
答非所問。折原臨也挑了挑眉。
“否認什麽?”
岫野椋的眼睛裏有一片荒涼的天空,裏面倒映出黑色的月亮。
“您與我的痛苦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