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Period.06暗潮洶湧
Period.06暗潮洶湧
來良學園祭将在篝火舞會結束後迎來謝幕。入夜時分,外客已基本退場,留在來良學園內的大部分是學生。岫野椋繞過熱鬧的中庭和體育場,來到無人問津的教學樓的僻靜角落。
“久等了。”岫野椋一步踏入彌漫着潮濕冷意的陰暗處,看向倚靠在牆邊等待她的女人,“找我有什麽事呢,蒼川同學。”
“啊,我還以為岫野你不會過來了。”蒼川澤奈直起身,迎了上來。
“我有看到蒼川同學發來的郵件。”岫野椋舉起手機晃了晃,“不過稍微耽擱了點時間。那麽,專門叫我過來,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和我說?”
“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蒼川澤奈抿了抿嘴唇,岫野椋感到她的視線定格在了自己臉上——充滿探究和審視意味的那種眼神,“我還是有必要确認一下,你和折原臨也是什麽關系?”
岫野椋沒想到蒼川澤奈會在意這件事——或者說,她表現得過度在意了。岫野椋遲疑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
“我看到你們一起去了鬼屋,之前也一起買票進禮堂——別誤會,我不是指責你什麽;但是相信我,折原臨也他……”蒼川澤奈欲言又止,後半截話就這麽生生咽下去了,“我想問的是,你們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嗎?”
“不是。”“哈?!”“我們連普通朋友都不是了。”岫野椋擡起手看了看表,“大約二十分鐘前,我們正式絕交了。”
“絕交?!”“嗯。”“為什麽?”“直覺。”
蒼川澤奈一口氣堵在喉頭,憋得她額角青筋都快爆出來了:“……你說的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了。”
岫野椋不做聲。
“不過這樣也好。”蒼川澤奈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不和折原臨也扯上關系就是最好的——那個人不是能輕易招惹的,離他越遠越好。清見同學走的時候,可是特意關照我提防着折原臨也,不要再讓他……”
蒼川澤奈呼吸一窒。她沒有再說下去,岫野椋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雙目圓睜,神情駭然。蒼川澤奈聽到一陣急促的喘息聲,伴随尖利的顫音,從岫野椋的胸腔內部振蕩開去,逐漸膨脹、擴張,逐步逼近爆裂的邊緣。蒼川澤奈一把托住她:“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岫野椋咬字變得十分困難:“‘清見’……是誰?”
蒼川澤奈震驚道:“诶?你不記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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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的面色一片慘白,短短幾秒便汗如雨下。她大口大口地喘氣,讓冰冷的空氣泵入氣管和肺部深處,發出尖銳的高鳴。她痛苦地彎下腰,脊背佝偻,心裏卻不斷地重複着那個名字。
清見,清見,清見。
清見……
姓氏是什麽,這是誰的名字……
清見,清見……
清……見……
一陣暴烈的暈眩襲來,将這個發音碾成了碎片。
“過呼吸……!”蒼川澤奈頓時反應過來,她快速将岫野椋扶倒在地,倒空了自己的手包,在一堆零散物什中間找到一個分裝雜物的塑料袋,抖落開扣在岫野椋的口鼻周圍,一邊輕撫她的背部,一邊引導着她,“慢慢呼吸,岫野,別怕,慢慢地,慢慢地……”
幾分鐘過後,二氧化碳流失減緩,呼吸堿中毒造成的麻痹漸漸退去,緊繃的肢體放松下來。“沒事了嗎?”蒼川澤奈小心翼翼地問道,岫野椋緩了過來,輕輕點了點頭。啊,消失了。她漠然地想。果然消失了。
只要應激反應得到緩解,那麽刺激源就會從意識裏被自動抹除。僅僅幾分鐘過去,她就想不起方才在心裏強迫性地一次次重複的那個名字了。
岫野椋在蒼川澤奈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蒼川澤奈神情複雜地盯着她:“岫野,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岫野椋皺了皺眉:“誰?”“□□□□啊,高一開始,她就一直坐在你旁邊啊,□□□□,你居然不記得了?”
聽不見,根本就聽不見。岫野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蒼川澤奈一講到那個名字,耳朵裏就爆開一陣雜亂高亢的耳鳴。
不可言說,不可聽聞,将她抛棄的過去唐突找上門來,她卻将其拒之門外。
暫時還不行。
會被摧毀的。
如若現在就打開這扇門,自己一定會被摧毀的。
岫野椋意識到,她的痛苦不止與折原臨也有關,蒼川澤奈口中這個聽不見的名字,更加直接地指涉她的過往;因為比起折原臨也,她對這個名字的反應更加過激。
“抱歉……蒼川同學,你能不能暫時不要提那個名字?”“诶?為什麽?你們不是……”
“我不在乎我和那個人是什麽關系。”岫野椋當即打斷了蒼川澤奈,她絕對不能讓她繼續抛出刺激源了——再讓蒼川說下去,搞不好她今天直接死在這裏,“要是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同你解釋的;現在,就請你不要再說了。”
“……好吧。對不起,岫野,我不知道提起……那個人會讓你這麽難受。”
“不是蒼川同學的錯,你不需要道歉。”岫野椋欠了欠身,“我還要趕末班電車回去,就先失禮了。”
蒼川澤奈還想再說些什麽,而看岫野椋異常堅決,便沒再挽留。
“……好,路上小心些。”“嗯。”
岫野椋走出教學樓偏僻的角落,急匆匆離開了來良學園。
折原臨也靠在教學樓二樓的走廊欄杆上,望着那漸漸遠去、最後糅合進夜幕裏的背影,不着痕跡地微笑,以低而輕的音調,接近自言自語地喃喃:
“路上小心——池袋的晚間,一般而言都不怎麽太平。
“……不管怎麽說,自祈多福吧,小椋。”
池袋陽光城60大道,華燈初上,車馬喧嘩。人行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中,瘦削的身形加上一百七十公分的海拔令岫野椋顯得格外出挑:休閑襯衫和米色背帶褲的打扮介于知性與青春之間,而樸素的大容量雙肩背包則将這種雜糅的氣質打散了;一頭柔順的棕色短發似乎鮮少打理,只是任其自然下垂;厚重劉海下的臉孔沒有表情,眼神甚至有點麻木:她的神情和姿态都像極了低欲社會裏每一個情感貧瘠、精神疲倦、懶散而冷漠的年輕人。
不過她步履匆匆,這點又和夜晚游蕩街頭打發時間的寬松世代不同。岫野椋蹬着一雙輕便的運動鞋,靈活地穿梭在人群中,沒有任何觸碰與摩擦,行人的每一次擦肩而過都被恰到好處地避讓,盡管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手機屏幕上,壓根沒離開過。如此一來,她自然也沒怎麽注意路人們偶爾的側目和注視。
在和蒼川澤奈道別後不久,她又發來了郵件,除了再一次叮囑她路上小心,還附上了一一長串字斟句酌的勸告。
[我知道高中發生的那些事讓你非常辛苦,對不起,我一直沒能幫上什麽忙。我不知道岫野經歷了什麽——要是碰上什麽困擾的事情,請随時來找我商量。不過以防萬一,我想提醒你的還是折原臨也的事——那家夥太危險了。]
蒼川澤奈對折原臨也的警戒心已經強烈到了說是敵意也不為過了。岫野椋聳了聳肩,并未放在心上,繼續往下讀郵件。
[他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就到處挑事,如今可以說是變本加厲。他是都內一代的地下世界有名的情報販子,和栗楠會之類的好多組織都有牽扯。請多加小心,搞不好會被卷進糟糕的事情裏去。以上。]
岫野椋思忖了一下。退出郵箱打開搜索引擎,鍵入了一串字符,點着下拉鍵浏覽起跳出的搜索結果。顯而易見,搜索結果比蒼川澤奈發來的郵件更吸引人,岫野椋放緩了腳步,越走越慢,最後幹脆停了下來,切回郵件界面,開始打字回複:
[我記住了。非常感謝。]
按下确認鍵,發送完畢的提示框彈出後,岫野椋收起了手機。
折原臨也是個什麽樣的人委實跟她毫無幹系。折原臨也也好,未聞其名的“那個人”也好,她暫時都沒有打開那扇門,讓他們進入“門扉”這一邊的打算。她為了築起如今封閉安穩的窠巢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因此格外珍惜日複一日、平淡無奇的日常——即便她心中對此沒有什麽強烈的情緒,甚至不曾感到一丁點的惋惜。
在做好萬全的準備之前,岫野椋決意不去打開那扇門,讓至今付出的努力功虧一篑。
然而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邁開腿——以此為起點,她抱着割舍一切的覺悟所捍衛的、平靜安寧的日常,就此走上了被颠覆的道路。
萬劫不複還是粉身碎骨,結局就目前來看亦未可知。
等一下。岫野椋眼光一沉。有點不太對,從剛剛開始就有點不太對。
她遲疑地緩緩走着,時時留意着身後,走了大約五十米後,她确定了這個事實——有人在跟着她。她明确地感受到後方的人群中有一個突兀的步調頻率和氣息——像是狩獵者似的人物在追蹤她,步步緊逼。
岫野椋下意識地抿緊雙唇,餘光來回掃視周圍,思考脫身的辦法,并且維持不緊不慢的步調。可是下一瞬,當五米開外的一抹金色映入眼簾時,她的鎮定自若頃刻間崩潰了——
平和島靜雄?!
酒吧侍應生的西式制服,金燦燦的短發,架在鼻梁上的墨鏡,一米八十五的出挑高度,這種特徽式的存在,想拿眼花來安慰自己都不行。
岫野椋當即傻在了原地。
不是下午剛閃了腰嗎?現在就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街上亂晃——這是在侮辱一般人的常識嗎?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岫野椋一陣頭疼,無可奈何地捂住臉,因為五米開外的高挑男性很明顯看見了她,周身正散發出不明黑氣。
岫野椋深吸一口氣,一個急轉身沖進了一旁的小巷,追蹤者什麽的也顧不上了——逃命要緊。已經沒有精力分神去想眼下盲目逃竄的後果是什麽,岫野椋只是一味奔逃,怎樣都行,總之先擺脫平和島靜雄再說。
在縱橫交錯的巷道中像只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了好一陣子,方才回過神的岫野椋發覺自己正處于一處人跡罕至的街道,旁邊是一大片老舊的廉價出租公寓群。
好像……是跑到了距離JR池袋站東口一個街區的地方來了。
她彎下腰扶膝大口喘氣,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直起身子,茫然四顧,最後決定繞路回到東口——她踮起腳,隐約能望見那座标志性的貓頭鷹雕像。
岫野椋長籲一口氣,以為擺脫了險境,背後便響起了不懷好意的腳步聲。寒氣從腳跟沿着脊椎骨直直湧上了大腦皮層,岫野椋的瞳孔驟縮,迅速轉身:“誰?”
出乎意料,入眼的是一名年輕女性,看打扮也只是普通的會社白領,對方開口打招呼,聲音輕柔,禮儀周全:“晚上好——初次見面,岫野椋小姐。”
岫野椋警惕地打量着她:“請問您是?我應該……不認識您吧。”
“嗯,岫野小姐不認識我,但是——”她依舊保持着柔和的态度,但卻讓岫野椋産生了毛骨悚然的不安,仔細一瞧便會發現:對方的眼球呈現出嚴重充血的病态鮮紅色。
——“但是我,可是從第一眼起就深深地愛上了你啊!”
女人突然露出了癫狂的神色,一道冰冷的光弧破空而來,帶着凜然的力道劈面而來。岫野椋矮下身來就地一滾,拉開距離後以膝蓋為支撐翻身而起,戒備地盯着這位突然發起進攻的女性。岫野椋吞了口唾沫,試圖繼續套話:“搞錯什麽了吧,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呵呵呵,怎麽會呢?那麽優美的身體線條、緊實的肌體紋理、靈敏的反射神經。”她一步步靠近,岫野椋這才看清,這個文弱的女子手裏竟提着一把一尺長的大砍刀,“我是多麽地愛慕你啊!”
“你是……”岫野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罪歌的後代,對吧。”
“正是!十分聰慧呢,岫野小姐!”女性很是開心地笑起來,提步撲上前,“雖然是這樣不成器的在下,但是請與我相愛吧!”
岫野椋側身閃過,撩起腿一記高段踢将人掀飛出去幾米:“您是位美麗的女士,但請容我拒絕——我的性取向很正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真強得令人心情振奮!母親說得沒有錯呢!”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臉上呈現出扭曲的笑容——岫野椋一怔,暗呼不妙。
居然能站起來,剛才那一下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等等。
岫野椋的動作頓時停住了。
我在幹什麽?
我怎麽可以對他人随意使用暴力?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緊握成拳的雙手。
身體為什麽會擅自行動起來呢?從剛才開始就……
好像非常擅長應對這種狀況似的。
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心跳聲越來越大,岫野椋再度犯了耳鳴,呼吸也開始變得淺快起來。
——我到底在幹什麽?
就在這個當口,化身砍人魔的女人握着砍刀再度疾步而來,情勢不容樂觀。岫野椋除了躲閃以外別無他法,她內心的疑問像被用力搖晃着的碳酸飲料的泡沫似的瘋狂上湧,馬上就要溢出瓶口。她不斷退後,眼見着退路将盡,她迅速撇開一步,擡腿踩上揮空的刀刃高高躍起,借勢空翻,力道十足的橫踢掃向對方持刀的手臂。
嘭——對方整個人呈抛物線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後腦着地,“咚”的一聲聽得岫野椋抹了把汗,見她久久不動,大約是昏過去了。岫野椋喘了口氣,連連退了三五步,接着扭頭走開。她已經有點神思渙散,耳鳴越來越響,不堪忍受,她只想快點離開暴力沖突現場,以免被人看見惹上麻煩;不料沒走幾步,黑影一閃——
糟了!岫野椋一驚,轉身的剎那,閃光的刃面晃痛了她的雙眼。她憑着感覺大幅度後仰身體才險險避開,刀刃貼着襯衫前襟劃過,刀尖勾住了衣扣的縫隙,布料随之遭到暴力撕扯,裂帛聲在阒靜的街道中顯得尤為刺耳,紐扣接二連三崩落在地,前襟瞬間大敞。
岫野椋踉跄着後退幾步才勉強穩住,胸前肌膚大面積暴露讓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她還沒來得及把卷在舌尖的“變态”罵出口,強襲又至,她手忙腳亂地躲避着,無奈已被對方別有用心地逼至牆邊。
停手吧……
別再過來了……
尖銳的耳鳴聲反複傾軋着她的神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也混雜其中嘶聲尖叫。
我叫你別再過來了!
別逼我打開那扇門!
無路可退。
腦海裏冒出這個意識的時候,岫野椋不再遲疑地摸向後腰,砍人魔帶着猙獰的笑意高舉屠刀,不遺餘力地劈下,岫野椋亦伸手抵住了她的胸膛——
大不了我們魚死網破。
岫野椋冷漠的眼睛裏一瞬間迸出了兇光。
正當此關鍵時刻,出人意料地,一個大型物件忽至,将砍人魔直接砸飛出去。岫野椋吃驚地睜大雙眼,然後反應迅速地把手收回來。借着路燈燈光,隐約可以辨出那個大型兇器——紅色的自動販賣機。
咔,咔,咔,咔,岫野椋一節一節擰動頸椎骨,僵硬地轉過頭,街那端,站立着挺拔高大的身影。
她艱難地平複呼吸,恍然間發現暴戾狂亂的耳鳴聲好像奇跡般地平複下去了。
“平和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