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Period.08五裏霧中

Period.08五裏霧中

淩晨寂靜的街道上,機車穿行于朦胧薄霧之中。岫野椋在早間的第一班電車發車之前抵達JR池袋站,送她到車站的是池袋大名鼎鼎的都市傳說:“黑機車”,無頭的妖精塞爾提·史特路爾森。

她一路上總是時不時操縱着黑影把PDA遞給後座的岫野椋,內容無非是單方面的安撫和一再道歉:

[真是太對不起了,新羅那家夥,一旦牽涉到靜雄和臨也的事,就容易失去分寸感。吓到你了吧……]

[我已經狠狠教訓過他了,就算是病患也不可以這麽粗暴,請你別放在心上……]

[實在對不起……]

岫野椋一言不發,弄得塞爾提有些失措,那些懇切而沉默的言語如同扔進湖裏的石頭再也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耳邊聒噪遙遠的風聲。

“塞爾提小姐真是很有人情味……”

過了好一會兒,岫野椋望着街衢樓廈之間漸漸漫漶開的初日晨曦低喃。

“溫度、邊界感、同理心——身為妖精的塞爾提小姐絕對比大多數的人類更像人類。”

[诶?謝謝你……]

岫野椋抱着塞爾提的腰,依靠在她的脊背上。或許是因為塞爾提·史特路爾森并非人類,反而令岫野椋感到安心,甚至平白地生出一股罕見的傾訴欲。

“我實在是太不擅長和人類打交道了。”她苦笑道。

[椋小姐是比較內向的類型吧,并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善于交際的,我想你不必為此難過……]

“是嗎。”

[什麽都不想說的話,不說也可以;對于他人的話語和感情,不想回應的話,不回應也可以。椋小姐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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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那麽容易。”岫野椋的口吻表露出少見的輕蔑和無禮,“我也不想回應,我也不想針鋒相對,我只想一個人過安寧的生活——可是誰都不願意放過我。”

塞爾提終于沉默了。岸谷新羅的所作所為确實讓她失去了安慰岫野椋的立場。塞爾提在目睹了那樣的場景之後,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勸慰岫野椋。

你想要的平靜生活會回來的——這種透明泡泡似的輕飄飄的話塞爾提根本說不出口。

岫野椋在岸谷新羅的逼問下産生了嚴重的應激反應,岸谷新羅當機立斷給她上了小劑量的鎮靜,她沉睡了一夜,在淩晨時分醒來。她看到端坐在扶手椅中的岸谷新羅,奇異地感覺到平靜——身穿白大褂的密醫坐在床尾面對的房間的角落,離她既不太遠也不過分逼近,他們之間保持了一個足以代指互相妥協的安全距離。岸谷新羅手裏端着一杯冷掉的咖啡,顯出黑眼圈的雙目望着窗外,神色平和,看上去毫無攻擊性。

“早上好,椋小姐。”“早上好,岸谷學長。”

不同于前夜暴烈的談話氛圍,他們确實在這樣一段安全距離地催化下,普普通通地、心平氣和地交談了。

“還覺得哪裏不舒服嗎?”“我很好,您不必擔心。”“你昨天差點就休克了。”“給您添麻煩了。”

岸谷新羅放下了咖啡杯,坐着向岫野椋欠了欠身:“我向你道歉,椋小姐,我的做法或許太操之過急了。”

“……您不用道歉。”岫野椋低下頭盯着被子上平滑的褶皺,

“椋小姐,恕我失禮,你記得你的母親叫什麽名字嗎?”“家母嗎……”岫野椋擡起頭,不理解岸谷新羅為什麽唐突提起她的母親,她自然而然地張嘴,“……”

她冷不丁僵在了那裏。岸谷新羅聳了聳肩:“果然,這你也不記得。”

“我沒想到……”岫野椋揪緊了手裏的床單,“這不應該的,我從前明明是記得的,我不會連這種事都忘記……”

“你的慢性創傷後應激障礙仍然在緩慢惡化,這不是個好的征兆。”岸谷新羅往後靠在椅背的軟墊上,食指習慣性地輕輕敲打着扶手,“長此以往,你的記憶會流失得越來越嚴重,你應當去接受更積極的幹預治療。”

“您對我高中時候發生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嗎?”“倒也很難那麽講——我說過,我和椋小姐只不過一面之緣。但是,靜雄說他見到你和臨也在一起,我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岸谷新羅的每一句話似乎都經過了深思熟慮,透露出來的信息虛虛實實,“我的确和你不熟,但是我和臨也——卻已經是那麽多年的孽緣了,在這件事上我可以拍着胸脯說我了解他。”

岸谷新羅的鏡片上折過一道白光。

“岫野椋,折原臨也是不可能輕易放過你的。我很清楚地記得高中畢業前那一段日子裏,他表現出來的異常——根據我的推斷,那個時間點正好與發生在你身上的巨變相吻合。我不知道你經歷的不幸之中臨也插手了多少,但他脫不了幹系。”岸谷新羅停頓了一下,“不要誤會,我不是說臨也幹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然而他絕對不是什麽好人;但凡一個糟糕的局面裏,有能容他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的間隙,他就很少選擇袖手旁觀。當年他是這樣,如今他也是這樣——我想這點你是能明白的。”

“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

“除此之外,我依然勸你,徹底否定自己的過去是不可能解脫的,無法接納曾經的自己的話,你的未來也将毫無希望可言。”

咚咚。

塞爾提敲門進入房間,托盤上端着一杯熱牛奶。“謝謝啦,塞爾提。”岸谷新羅把牛奶端到岫野椋的面前,“好了,我想說的就是這麽多;喝了吧,要是你能覺得好些就好了。之後塞爾提會送你到車站——你現在不住在池袋,我猜你高中畢業之後就搬家了,對吧?”

岫野椋默默地接過牛奶,點了點頭。

“那也不錯。”岸谷新羅如此評價道,“畢竟池袋從很久以前就不夠太平啊。”

到了池袋站東口的貓頭鷹雕像處下車,同塞爾提道別。岫野椋在淩晨的藹藹薄霧中悄無聲息地行走,刷PASMO進站。确認過發車時間,岫野椋背靠站臺的石柱,深深地呼吸。猶豫再三,在電車進站之前,她終于拿出手機撥通了號碼。

“森島醫生,是我,岫野椋。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您真是不好意思……”

岫野椋在空無一人的站臺,對着影子傾訴般地呢喃。

“雖說有點突然……我現在可以去您那裏嗎?”

車窗外的景象朦胧成一片繁華而明亮的虛影,飛快地後退。岫野椋在空曠的車廂裏陷入一種恍惚的困頓之中。她知道自己的心底有一道裂痕,随着車輪一次次軋過軌道拼接處而産生的颠簸震動着,不知何時就會碎得七零八落——而在那之前,她都只想随遇而安地抱緊自己的日常,平靜而沉默地活下去。

這是她所選擇的,栖居于世的方式。習慣了獨來獨往,哪怕在喧嘩的人潮中,也能築起無形的壁壘,讓自己陷入到由孤獨帶來的莫須有的安全感之中。岫野椋一直在努力壓縮、降低自身的存在感,以此獲取她想要的安穩和寧靜。她本不厭惡和人群接觸,也不排斥別人的靠近,然而一旦她所珍惜的安寧被打破,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及時止損、抽身遠離。這是岫野椋能夠想到的最有效且最無害的處理辦法。

遺憾的是,岸谷新羅提醒了她,她的生活,她的命運,并非只由她一人掌控。

無窮的遠方,無盡的人們,都與她有關,堡壘之外的一切同樣關乎她的存在。人潮中千變萬化的可能性影響着過去、現在、甚至未來——有的人為她祈禱天堂的一席之地,自然也有的人千方百計推她跌進地獄的火坑,栖居于世即栖居于人世,愛也好恨也罷,哪怕是無關緊要,也難以獨善其身——岫野椋意識到,恐怕在不經意之間,她早已深陷某個巨大的漩渦之中。在岫野椋聽來,若是蒼川澤奈還只是過分的警惕的話,那麽岸谷新羅幾乎已是在明言警告:折原臨也是絕對不會放過她的。

她并不知道,就在昨夜,在登上與她所稱作的同樣一列電車之前,折原臨也亦靠在站臺的承重柱上打了一通電話。

“喂?波江小姐嗎?是我,你有沒有離開事務所了?剛準備走?呀,那太好了,恰好趕上——麻煩幫我從電腦裏調一份檔案出來。因為當時是當作‘以後大概都不會用到的無名小卒’的資料存檔,所以我也記不太清被我扔到哪個盤的哪個角落裏去了哦。

“別這麽說嘛,這是今天下班前的最後一個工作請求了,怎麽着也請對得起我支付給你的報酬好嗎?不要随便對雇主說‘去死吧——’這種話啦。

“那麽姓名是‘岫野椋’,找到之後打印出來放在桌上,我會看到,辛苦你了。”

岫野椋抵達新宿時,第一批上班族正蜂擁進入車站。她緩慢地逆行在龐大的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異常靜默。

“椋。”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岫野椋停下了腳步,揉了揉因犯困而惺忪的眼睛,看見幾步遠的地方有人在等他。她快步上前。“森島……”在看清對方的面孔後,她陡然改變了稱呼,疲态消失不見,甚至微笑起來,“直輝先生,給您添麻煩了。”

“別這麽說。”森島直輝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我只是很擔心你——這麽早聯絡我,出什麽事了嗎?”

岫野椋點了點頭:“有重要的事拜托直輝先生……”森島直輝自然地牽起岫野椋的手:“那就到診室談吧。”“好。”

岫野椋走在森島直輝的身側,安靜而快速地行走在新宿街頭。晨間的路人都行色匆匆,無人在意他們;而若仔細去看便會發現,他們牽着手,步履起落間偶有靠近猶如依偎的年輕情侶。森島直輝二十八歲,身形修長、體态挺拔,染了一頭深棕色的短發,高窄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鏡遮住鋒利的眉眼,穿規整的深色T恤和長褲,外罩一件薄風衣,看上去就是個受過良好教育、氣度溫潤的男人;而岫野椋依在他身邊就成了一個瘦弱的少女,挽了幾折的襯衫袖子下面伸着一截過分纖細的手腕,手掌則被牽着放進森島直輝的風衣口袋。

“椋,放松一些;我感覺到你的壓力快要溢出了。”

他捏了捏岫野椋冰涼的手心示意。“抱歉,我還是不太習慣……”

森島直輝露出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笑容:“安心吧,我們是‘會面限定’——在我們見面的時間裏,你大可以不用顧慮,只管依賴我就好。來,看着我的手。”

森島直輝擡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上,慢慢擡起,又翻轉落下;岫野椋便跟着這個約定俗成的手勢,依從森島直輝的引導調整呼吸,直至每一次吐息都變得平緩、自如。

“好點了嗎?”“嗯,好多了,謝謝您,直輝先生。”

岫野椋和森島直輝是“會面限定”的戀人。只有在見面,準确地說是只有在診療時間段裏,會以戀人的态度相處。這種莫名其妙的關系從岫野椋十七歲創傷後應激障礙發作後便維持至今。

森島直輝提出将自己作為移情對象的方案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這個方案比起單純的心理治療方案,不如說是一次力挽狂瀾的精神□□行動。記憶的突然流失導致岫野椋的人格無法自洽,情緒機制陷入紊亂,一度瀕臨崩潰。當時剛剛入行,還不具備豐富的經驗,同時也缺少各方面的顧慮,因而比大多數精神科專家都更加大膽的森島直輝,铤而走險選擇了催眠療法。

清洗殘缺不全的記憶,厘清混沌錯亂的情緒,重固支離破碎的人格框架。整套治療方案以嚴重的情感匮乏和記憶固着為代價,換來人格的暫時性穩定。而其中最難以處理的一部分,就是岫野椋對某個人的感情。

——滿心絕望的愛戀。森島直輝無論怎麽做都無法把那份致命的情感從岫野椋的人格裏抹去,那就是一個定時炸彈,只要存在就會威脅到宿主的性命。最後的解決辦法是代償性移情。森島直輝通過三期長達兩年的治療,逐步将那份絕望的感情牽引、轉嫁到自己身上,以此完成岫野椋殘破人格的二次自洽。

只有在與森島直輝見面的時候,那份過往歲月的凄涼遺産才會在岫野椋心裏蘇醒,她會難以遏制地産生由來不明的“愛意”。好在那份感情在轉嫁過後,在對人格的排異反應的适應之後也變得貧瘠了許多。岫野椋對森島直輝的戀慕成了她人格中最後,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顆螺絲釘,承受着整個人格的重量。但凡這顆釘子還在森島直輝精心測算的位置上,岫野椋就算發生危及生命的應激反應,只要不斷氣,便一定可以恢複如初,她的記憶缺失和情感匮乏就成為保護她的不敗堡壘,只要她還能在森島直輝的身上安置那份改換了姓名的愛情,那麽她的過去就永遠不可能闖過那扇門,岫野椋永遠都是安全的。

森島直輝相信,只要岫野椋定期來會診,他就能一直保護她,不管是絕望的過去,還是未來的惡意,誰也無法越過他設下的屏障傷害岫野椋。

——直至岫野椋自己決定打碎這屏障的那一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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