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Period.09撥雲見月

Period.09撥雲見月

抵達森島直輝在東京醫科大學內的診療室是二十分鐘後的事。

森島直輝受聘為東醫實驗室的研究員是三年前的事。為了方便跟進岫野椋的療程,加之改換環境也有益于治療,他建議岫野椋在高中畢業後也搬到新宿居住。岫野椋聽從了森島直輝的建議,在取得當時唯一的親人兼監護人,姨母小關津繪子的同意後,她搬到新宿開始獨居生活,此後仍照舊接受森島直輝的定期診察。某種程度上說,雖說與她非親非故,從她十五歲起便以醫生的身份陪伴、照顧她的森島直輝更像是她的家人。

進入診室後,岫野椋自覺地在桌子前面坐下,森島直輝去裏間換衣服。片刻過後,身穿白大褂的森島直輝從裏間轉出,手裏端着一份紙盒裝牛奶和一個空杯子。他到岫野椋的對面坐下,将手裏兩件物什在二人之間的桌上輕輕放下。

那是一個具有奇妙儀式感的動作。杯子和盒裝牛奶同時降落在桌面上,就像兩樣對稱的、平行的、互相呼應的特殊器物。二者之間的距離也是經過精确計算的,就仿佛在這一天這一刻之前的無數個此刻,牛奶和杯子都是以同樣的速度降落在同樣的位置。

森島直輝雙手交握擱在桌上,露出一個讓人心安的笑容——那也是個精确的、儀式性的笑容;他的嗓音低而溫柔,帶有催人入睡的魔力。

“我們開始吧,椋。”

……

“請等一下。”在森島直輝伸手去取桌上的牛奶的時候,岫野椋驀地出聲打斷他。“怎麽了?”既定的程序被叫停,森島直輝沒有表露出任何驚疑和不耐煩,反而一如既往耐心地笑着詢問。岫野椋站起身,拉開椅子,站到桌旁,向森島直輝深鞠一禮:“森島醫生,一直以來,感謝您對我的關照。”

森島直輝愣了一下,他沉思了片刻,收斂起那種儀式性的笑容:“椋在這個時候叫我‘醫生’——理由是我理解的那樣嗎?”“是的,誠如您所想。”岫野椋直起身,堅定地點了一下頭。森島直輝也站了起來,繞過桌子來到她的跟前:“我再确認一次:椋是終于準備好,取回你的‘過去’了,是嗎?”“我也不敢說我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岫野椋遲疑了一下——僅僅是對措辭的遲疑而已,“只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又不太好的預感。再拖延下去的話,毫無疑問我會陷入被動,局面可能變得對我相當不利,我無論如何得避免那樣的情況發生。”

森島直輝嘆了口氣:“已經說了很多次了,如果只是暫時性的困難,可以找我商量的,不必非得……這個決定有多大的風險,椋不會不明白吧。”“我明白。”岫野椋垂下了目光,“但是情況可能沒有預計得那麽好……我的病症一直在緩慢加重,對吧,森島醫生?”

森島直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你見過別的醫生了?”“……只是我的一個朋友給出的結論,姑且是情勢所迫。”回想起昨夜不太美好的經歷,岫野椋嘆了口氣,“您可以同我說實話的,不必顧慮我——”“怎麽可以随便相信別人的話?”森島直輝罕見地嚴厲申斥道,“我是椋唯一的醫生,椋只能完全信任我,絕對不能因為外部因素動搖……任何對于病症的判斷只能由我來下。”

岫野椋只用短短一句話便擊穿了森島直輝的嚴防死守:“我已經連家母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森島直輝愕然,一時間相對無言。岫野椋輕輕地詢問:“您願意同我說實話了嗎?說實在的,我都能接受,我沒有責怪醫生的意思——森島醫生是最優秀的,也是最關心、愛護我的,我至今依然全心全意地信任您。”

森島直輝背過身去,一手用力扣着桌角,手背上暴起青筋。岫野椋甚至在想,“優秀”和“關心愛護”,究竟是哪個詞語刺激到森島直輝最薄弱的那部分了呢?哪個都好,無所謂。她漠然地對自己說。讓對方去糾結、讓對方去痛苦吧,不能再沉溺在虛僞的泡影裏度日了,再不清醒過來的話,到最後所有人都在劫難逃。

岫野椋握住森島直輝的手,執拗地使勁把他拉着轉身面對自己。森島直輝的不甘、懊惱,以及各種各樣的複雜思量一應落在她廢墟般的眼底,變成一片荒涼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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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您和我說實話,森島醫生。”她又一次要求道,毫不退讓地直視着他。

“……沒錯。椋的記憶,幾年來一直在緩慢流失。”森島直輝終于放棄了和她對峙,“我也一直都在嘗試維持你的記憶固着,但是收效甚微……”“果然如此。”“我确實考慮過進行積極幹預,但是,每次哪怕是輕度刺激,椋的反應都太可怕了。”“是嗎?”岫野椋有些驚訝,“我完全沒有印象。”“那些記憶我也一并清洗掉了——留下來只會讓你更痛苦。”

“可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有朝一日我會連自己是誰都忘記嗎?”“不會的!我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森島直輝抓住岫野椋的肩膀,“椋,再給我點時間好嗎?我一定會找到挽救的方法的,我已經拜訪了好幾位精神科的專家,給他們看你的案例,拟定了幾種方案,我們一定有辦法的……!”

岫野椋忽然張開雙臂,擁住了森島直輝。

“直輝先生,不必了。”

——她突然又叫他“直輝”了。愛人似的溫柔語氣與她冷淡的表情、僵硬的姿勢之間形成了強烈反差,而這種詭谲的反差反而讓森島直輝冷靜下來。

“一直以來謝謝您,但是,不必了。”

森島直輝慢慢地,慢慢地擡起雙手,克服着顫抖回抱她。

“這對你來說很危險,我不敢保證解除催眠之後會發生什麽。你目前的精神狀态實在是……我無法評估你的承受力——就算如此,你也堅持你的決定嗎?”

“沒關系的,不管遇到什麽困難,您都會幫我的,不是嗎?放松,放松。”岫野椋輕拍森島直輝的脊背,學着他一貫的口吻說,“我都感覺到您的壓力溢出了。”

他們在診室裏久久地相擁——這對森島直輝來說是嚴重有違職業倫理的行為。但他明白,這個擁抱意味着一段長久的、異常病史與治療史的終結,盡管表面上風平浪靜,他也深知他與岫野椋在這段漫長的時日裏早已精疲力竭。森島直輝甚至感到慶幸,他和岫野椋在扮演“會面限定”的戀人長達六年之久後,終究得以從零開始,于此刻回歸到醫生與患者的身份。

這或許是好事。畢竟,再這樣下去,森島直輝自己都會困惑于他對岫野椋的愛意,究竟是出自一個悉心照料病人的醫者,還是那個“會面限定”的戀人。

到了某個時間點,他們默契地松開彼此,各自後退一步。

岫野椋堂堂正正地擡起頭,說出了森島直輝當年執行人格重組前,與她約定的最終暗語——岫野椋幾年以來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唯有這句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潛意識裏。這是森島直輝當年交給她的最重要的“鑰匙”,用以打開“那扇門”。他們約定,只要岫野椋說出這句話,森島直輝就必須依言照辦。

“還給我吧,森島醫生。”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覺得某種沉重的東西終于從心上被輕輕放下了。

“我的痛苦、我的愛戀、我的過去,請全都還給我。”

時間從指縫流過的痕跡,蜿蜒如同掌紋。其間經年久月地流淌着的,是終其一生、不論懷着怎樣的心情,都在一次又一次不斷被回望着的“過去”。

森島直輝駕輕就熟地拆開盒裝牛奶,高高舉起,緩緩傾斜。

極其平常、随處可見的乳白色食用液體在此具備了強烈的暗示性。牛奶從紙盒的豁口間傾下,像旱天裏的一澗溪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落入空空如也的水杯中,以一種精确的、固定的節奏将其填滿,纏綿而瑣碎,叫人昏昏欲睡。

岫野椋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半空中傾倒入杯的牛奶,雙眼漸漸失去焦距。她的呼吸放緩,心跳也變弱,只有聽覺變得格外敏感,牛奶落進杯子裏,濺開的清晰聲響不斷膨脹、延長,然後接二連三地破碎,填滿了她的思緒。世界在森島直輝的手掌中寂靜下來,時間的流速得到調節。牆上挂鐘的滴答作響和牛奶入杯的聲音交錯重疊,回環往複,仿若催人如夢的小調,舒緩而安逸。岫野椋阖上眼睛,呼吸漸趨均勻綿長。

“椋。”

她聽見森島直輝溫柔和緩的嗓音,與此同時又好像也什麽都聽不到,像是有別于人聲的天外低語,徘徊在她的耳畔生出長鐘般綿綿不絕的回響,卻無法進入她無底洞窟般幽暗的心。

“現在,為你解除深度催眠。”

岫野椋什麽都聽不到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秒,她心中如淚滴濺落一般響起、旋即又破碎成泡沫的聲音、所溫柔呢喃的竟是個名字——

——折原臨也。七個音節,宛如滿水的驚鹿敲擊布滿苔痕的水缽、琴弓在緊繃的A弦上迂回膠着低聲吟唱。

“椋,你會沉睡很長時間,你會取回所有的記憶。”

她的夢境,滲透點點圓潤的金暈,擴散開泛白的碎芒,微暖的晨光漫漶着淹過高枝密葉細碎的枝杈,填滿了記憶褶皺裏的千溝萬壑,從荒蕪中綻放出搖曳多姿的年華。睡夢中,岫野椋習慣性縮緊自己,雙手交握在一起,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她無意識地流下了眼淚。

“你的夢境裏有所有的真實。

“你的愛,你的痛苦,你最重要的、不可割舍的過去。”

在森島直輝神谕般的語言浸潤下,她的愛和痛苦,終歸盡數得以恢複本來的姓名。

啪!

一聲響指過後,十六歲的岫野椋睜開眼睛,面前是一杯冷掉的牛奶。

二十三歲的森島直輝微笑着望着她,例行詢問道:“小椋,現在感覺怎麽樣呢?”

聽見醫生詢問了無數遍的詢問,病人自然而然地說出回答了無數遍的回答。

“感覺很好。”

“最近還有失眠嗎?”森島直輝一邊寫醫囑一邊問道。“只是偶爾……”岫野椋老老實實地答道。森島直輝擡起眼:“因為緊張嗎?”岫野椋咬了咬嘴唇,流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羞赧:“嗯,有一點……”

森島直輝心領神會地笑笑:“真是令人期待啊,高中生活。”“是。”感受到鼓勵的準高中生也微微颔首。“放松一點,壓力溢出了哦。”森島直輝慣用的句式對岫野椋來說的确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擡起手,岫野椋便随着他的手勢調整吐息直至淤積在心中的焦慮得到緩解。

“森島醫生,我很擔心。”岫野椋說。“擔心什麽?”“普通的高中生是什麽樣子呢?我對很多事情的想法和反應都很異常——您不必安慰我,這點自覺我姑且是有的;雖然我一直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但是其他人會不會受不了我這樣的人呢?”森島直輝揉了揉她的頭頂:“不用在意那些事情,小椋只要成為小椋自己就好——我相信即便是‘異常’、‘讓人受不了’,也一定會有人被你吸引的,相遇的機緣很珍貴,小椋的感情又不豐富,留給合得來的人不是很好嗎?沒必要讨好所有人——我就很喜歡缺少常識、冷漠又鈍感、情緒匮乏得像個人偶似的小椋哦。”“……您在罵我嗎,醫生。”“哈哈哈,我開玩笑的啦,放輕松,放輕松!這些都是可以慢慢調理的,不明白的就去學習,不理解的就嘗試去理解,總有一天,小椋會接受自己,也會被接受的,安心吧。”“……好。醫生的話,我都會記得的。”

診療結束後,森島直輝慣例款待岫野椋一杯熱牛奶;閑聊一杯牛奶的時間後,森島直輝便送岫野椋出門。“小椋一定沒問題的,一定能交到朋友,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吧——明天就要入學了吧,加油哦。”“是的,謝謝您,森島醫生。”

岫野椋結束了定期診察,離開森島直輝的診所,她的家就在半條街外。出于某些原因,十五歲之前的岫野椋和其他同齡人過着迥異的生活;又因為某些事故,她總算能夠回到陽光下的世界裏,獲得夢寐以求的平凡日常。

這是一切遺失時光的起點,也是她一生中最渴望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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