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Period.一期一會
Period.10 一期一會
六年前,四月,池袋民宅公寓。
岫野椋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出神。褐色的秀發披滿了背部,色澤柔亮;淩亂額發下衍生出瘦削的臉部輪廓,挺翹的鼻子增添了幾分亞洲女性鮮有的立體感;略薄的雙唇緊抿着,稍顯蒼白。眉下嵌着一對瑪瑙石般剔透的眼,平靜而冷淡。
她單純地發呆,直到透過窗戶灑進房間的光從灰白變成了淺金,才如夢初醒般打了個毫無意義的哈欠。她瞥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鐘,然後慢吞吞地下床,趿拉着拖鞋拖沓着步子走進盥洗室洗漱。十分鐘後回到房間,她看起來精神了一些。打開衣櫃找出昨晚就熨平燙好的學生制服扔到床上,摸索着一粒粒解去棉睡衣的扣子,姣好的身體曲線在穿衣鏡中暴露無遺。當然也不是所有細節都會被鏡子映照出來——比如說她後腰上一處像是長期被什麽物件硌住而留下的淺色痕跡以及右手手掌某些特定部位上覆蓋的繭層。
岫野椋穿戴整齊後走出了房間,拐角外是一方八疊大小的起居室,不算寬敞,但布置得很溫馨;穿過起居室,她來到餐桌前坐下,向餐桌對面溫柔微笑的女人輕聲道:“早安,媽媽。”
“早安,椋子。”
她的名字自然是岫野椋而不是岫野椋子,可是岫野知和子一直固執地認為“椋子”聽起來比較可愛,所幸岫野椋自認雖然心胸不算特別寬大,但多容下一個平假名還是綽綽有餘的,于是也不怎麽在意這個問題。
吐司烤成誘人的金黃色,抹上一點藍莓醬,酥松可口,甘酸對摻,再加上一杯牛奶——這是在森島直輝的建議下養成的習慣,在岫野椋不去診所的時候,一杯牛奶可以替代森島直輝幫她穩定精神狀态。岫野椋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日裏都不曾意識到,對牛奶的重度依賴并非出于她自己的口味偏好,而是一個病理需求之下被長期引導的結果;事實上,在森島直輝成為岫野椋的心理醫生之前,岫野椋從不喝牛奶。
吃飽喝足,胃也微微暖了起來,岫野椋雙手合十:“我吃好了。”岫野椋收拾掉杯盤,剛要去拿書包,岫野知和子就招了招手:“椋子,過來。”“什麽事,媽媽?”
岫野知和子微笑着搖了搖手中的梳子以及青蓮色發帶。岫野椋愣了一下,輕嘆一口氣,轉身搬來矮凳放到知和子跟前,背對她坐下。為了顧及知和子的坐高以及她自己本身就不矮的個子,岫野椋不得不稍微佝起背。
“媽媽,我這個年齡好像不再适合梳雙馬尾了。”盡管嘴上這麽說,岫野椋也無任何實質性的反抗行為。“咦?可是我覺得椋子不管什麽年齡都很可愛呀。”“……好羞恥。”“害羞的椋子也很可愛!”
很快,披肩長發被高高束起,紮成雙馬尾,岫野椋貧瘠的情緒裏似乎多出了微不可察的無可奈何。知和子笑眯眯地打量她:“嗯,我特意選的青蓮色,果然适合你。”“……媽媽這麽認為的話,我也沒什麽意見。”岫野椋拎起包,走向了大門,“那麽我走了,媽媽。”
知和子搖動輪椅靠近了一些:“路上小心。高中第一天,要加油呀!”
貧瘠的心髒陡然間抽搐了一下,岫野椋忙別過了目光:“嗯,我會的。”
岫野椋,女,十六歲,來神高校高一新生。于此懷着小心翼翼、不動聲色的憧憬,開始了她平凡的日常。只是她沒想到,所謂平淡得和瓷杯裏的白開水一樣的日常,居然有着這麽驚天動地的開端。
來神高校新生開學典禮之後是領取書本,安排座位,由于出衆的身高,岫野椋被排到了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這很合她的心意,這是一個處于多數人視野盲區裏的位置,讓她不會輕易被注意到。處理完一系列瑣事,新生流程才走近尾聲。午休過後,是與高年級學生的懇談會,部分新入學的學生一般會結伴去學校裏四處轉轉,熟悉環境。腋下夾着素描本,嘴裏還殘留着媽媽親手做的梅子飯團的淡淡鹹味,岫野椋心情頗好,遂毫無方向感地在來神高校內亂晃,繞到了相對而言人跡罕至的學校偏門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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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腳尖、腳跟、腳尖、腳跟、腳尖、腳跟……跺地的頻率愈發急促,力度卻相當輕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來了。這是一種和日常生活中普通的走動和奔跑截然不同的節奏和聲響,岫野椋敏感地扭過頭,下意識地捕捉這個異常聲音的源頭,而視野裏只是一抹黑影一閃而過。
突然一記重音——他在用力蹬地。
金屬欄杆被重擊後的嗡鳴——他攀住欄杆借力。
跳起來了。
以千分位計算秒數的時間段裏,岫野椋作出以上判斷,她稍稍仰起頭,随後便看到了:身着來神高中舊式黑色诘襟的少年打直右臂抵在栅欄上,以此支撐全身的重量,違背地心引力擡高身軀,修長的雙腿收攏并緊,險險下墜時踩住栅欄高高躍起,陽光漏過黑色碎發的空隙直直落進岫野椋的眼底。
他嘴角挂着游刃有餘的淺笑,暗藏那麽一絲令人不快的狡猾。她看見少年赤紅的眼眸裏閃爍着鴿血石般的光芒,對于渴望平淡生活的普通人來說太過璀璨了。少年輕巧落地,彎曲雙膝稍作緩沖,而在他腳掌及地的剎那,岫野椋又敏銳地注意到了另一種異常的聲音。
破風聲。有什麽東西呼嘯而來。
岫野椋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這個幾乎給人光芒萬丈的錯覺的少年身上移開,緊接着映入眼簾的是——紅色巨物。
自動……販售機。
這一次的結論下得有些遲疑,并非感官捕捉信息的速度下降了,而是剛剛進入日常範疇的認知邏輯和情感反饋出奇一致地從本能上排斥了“有自動販售機從十米外保持着三米以上的對地高度朝這邊砸過來”這一事實。
“啊啊,真是難纏的家夥。”少年像是頗為無奈地攤了攤手,而此時自動販售機已越過了形同虛設的鐵制圍欄,筆直砸來。自動販售機在天上飛這種事,怎麽能出現在女高中生的日常裏呢?不管是常識還是智商,總覺得有什麽被侮辱了。
岫野椋感到匪夷所思。出于一種奇妙的心理,她不由地用一種近乎端詳的客觀态度凝視着飛來的售貨機。在那巨物無限放大幾乎要觸上她鼻尖的千鈞一發之際,她迅速後仰,強行壓低重心,腳跟一蹭,倒向地面,借勢滾出有效殺傷範圍。
嘭!一聲巨響,自販機落地,零命中。
“唉,說了多少次了,不要把自動販售機扔得滿天飛,超——危險的耶,小靜?你看,造成誤傷了吧。”少年清亮的音色和他清俊的五官很匹配,但是輕浮的口吻和話語內容卻無比直白地暴露出了內在和皮囊之間的恐怖差值。“那你不要躲開乖乖被砸死不就好了嗎,臨——也——老——弟——”身穿來神目前通行的水色西式制服的高個子少年殺氣騰騰地走來,作為傷害事件的主犯不見半點悔意,眼周的青筋将主人的憤怒表露無遺。“哈哈,該怎麽說呢?這種不具有腦回路的單細胞生物一樣的發言——果真是小靜獨一無二的風格啊。”少年全無壓力地嬉笑着回擊。“閉嘴啊你……”
“抱歉請容我打斷一下。”岫野椋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面前二人你來我往不亦樂乎的人身攻擊,她勉強站了起來,右膝蓋鮮血淋漓,“可否告知來神高校的保健室在哪裏。”她頓了頓,淡淡添一句解釋,“我今天剛入學,不太清楚。”
少年瞥了她一眼,又轉回去看着高個少年:“小靜,你把新來的學妹弄傷了,為表歉意,你送她去保健室吧?”一番話換來對方狠瞪:“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啊?!”“那就我去咯。”不想少年似乎早有預料地很快應道,不難看出是在自找臺階下,如此一來便可順利脫身了。他轉身走了幾步,回頭示意岫野椋:“到這邊來。”
“……麻煩您了。”
“到了。”少年推門,掀開白色的門簾,室內浮動着丙酚和蘇打水交織的古怪氣味,“但是由于是開學第一天的關系,保健室的老師還沒正式上班。”
“……沒關系,這種程度的傷口,我可以自己處理。”岫野椋走進外室,皮膚大面積蹭破,加之少年一路都沒有要放慢腳步的意思,創口的扯動還是很疼的。她在凳子上坐下,小心地褪下被血濡濕的高筒襪,不禁皺了皺眉,心裏已經開始構思一個應付知和子、讓她不要擔心的合理說辭。
“嘛,稍微有點不放心,我幫你好了。”
岫野椋一愣,少年已經提着急救箱在她跟前蹲下,她下意識按緊裙角,推辭道,“不用,我自己就行……”“但是自己來不太方便吧?”少年擡起頭,算是征詢她的意見。岫野椋沉默,終究點了點頭:“那太感謝您了。”
少年算是友好地輕笑一聲,複又低下頭去,用鑷子夾住棉花蘸過酒精,開始仔細地替岫野椋清理傷口以及血污:“會痛,忍不住的話叫出聲也可以喔。”“是。”
話雖這麽說,岫野椋從頭到尾沒吭一聲。事實上她一直在緊張,制服的裙子于她而言實在有點短,以少年的視線高度,會不會看到她的底褲顏色——才怪啦。即使那的确是個值得擔心的問題,不過既然少年本人一臉淡定自若,那麽就算岫野椋再怎麽不安也不可能表現出來。
少年全部的表情都隐沒在細碎的額發下,黑色的發夾随着呼吸緩緩起伏,偶爾能瞟見眼底酒紅色的微光,轉瞬即逝。一室靜谧之中,呼吸催動的空氣恰好擦過指尖。
忽地,少年出聲打破了沉寂:“折原臨也,三年A組。”
岫野椋抿唇:“岫野椋,一年A組……請多指教,折原學長。”
這就是岫野椋和折原臨也的初見,既不美好,也不值得紀念。然而這一段荒誕的相遇,卻讓往後的森島直輝焦頭爛額,不管用多少藥物、進行多少次深度催眠,都無法将其抹去。折原臨也怎麽想尚且不知,于岫野椋而言,所竭力緬懷的,僅僅只是她重回日常的起點,而那個起點,打上了“折原臨也”這個深刻而鮮明的烙印。
這是她終其一生不斷回望着的“過去”,付出了深愛,終其一生都不曾得到解脫;她渾然不覺地邁入自己締造的囚籠,然後将其失落。
她記不起自己到底丢失了什麽;以及,所懷有的這份“深愛”,是從何而來。
折原臨也最近很無聊,無聊得要死。
近階段的客戶群中完全沒有值得留意的家夥,池袋那邊也沒有可摻和一下的麻煩事,泱泱人間太平得不可思議,以至于他窩在事務所裏快要長黴了——正因如此他才會重新把一年前就玩膩了的自殺協會游戲撿回來過過手。雖然自殺者的反應依然毫無新意,不過岫野椋的出現和她接二連三帶來的驚喜倒是讓他精神振奮了一把。而且,岫野椋帶給他的樂趣,目前而言還遠不止這些。
那日,折原臨也從池袋回到新宿的事務所的時候已近夜半,矢霧波江卻仍然在他的電腦前工作。
“呀,波江小姐還沒回去?”“你怎麽有臉說?還不是拜你所賜。”“哈哈哈,抱歉抱歉,有那麽難找嗎?作為賠禮,換我來泡咖啡吧。”“不加糖。”“了解。”
折原臨也在水吧擺弄滴漏式咖啡機的時候,又聽見矢霧波江喊他。
“你确定你說的名字沒有問題嗎?”“咦?‘岫野椋’啊,怎麽了嗎?”
“‘岫野椋’是沒有錯,不過你能把文檔存在深到那種程度的根目錄下——你果然是單純想給我找點事做吧?”“哈哈。”折原臨也毫無誠意地讪笑兩聲,在咖啡機漏鬥內放上過濾紙,等磨豆機把深度烘焙的咖啡豆磨成粉,“不要這樣說啦,再者我早就給你打過預防針了耶,是‘以後大概都不會用到的無名小卒的副本’——我是這麽說的吧?”
“……算了,這不是重點。我是想說,‘岫’這個字,一般來說會念成‘山’嗎?”
“确實讀音很奇怪诶……”折原臨也将現磨的咖啡粉放入濾紙內,關上漏鬥門,水槽添水後開啓電源,等待的時間裏,他靠在吧臺邊思忖,“普通人見到這個字第一反應是念作‘由’才對吧?”“簡直像故意念錯似的……”矢霧波江的聲音小了下去,緊接着,鍵盤噼噼啪啪地響了一陣,然後又停止了。
“果然……”
折原臨也從水吧探出頭看過去。矢霧波江已經離開了辦公桌,快步走到牆邊的資料架前。
“有什麽發現嗎?”
“用漢字來檢索的話,的确只能找到岫野椋的那一份;不過,保險起見,我想用平假名檢索,‘岫’這個字的讀法太奇怪了所以我很在意;但如果是‘由’的話……”
矢霧波江踮起腳尖,從高處取下一個文件夾。
“就會有不得了的發現——雖然這一份更薄就是了。”
“等等,你手上那個……”折原臨也眯了眯眼。
“臨也,如果把‘岫野椋’,念成ゆのくら——它就能寫成另外一個名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