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Period.神愛世人

Period.11 神愛世人

岫野椋入學來神高中後的第一個周末去森島直輝的診所時向他彙報,她在高中生活的開端,如願成為了一個沒多大存在感的人,既沒有被欺淩,也一點都不受歡迎。所有老師在第一次念“岫野椋”這個古怪的名字的時候,無一例外遭遇滑鐵盧;留給同學的印象除了“名字的念法很不對勁人也很不對勁”之外再無其他。

岫野椋在高中時代沒有幾個朋友,當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成年之後也未能有所改觀就是了。倒不是人格缺陷的問題,也不存在人際交往障礙,但的确是由她自身原因所致——欠缺的常識、冷淡的态度、還有對大多數人和事都顯得遲緩的情緒反饋:就算表面上沒什麽異常,一旦有所接觸,就會發現岫野椋絕對不是個能夠愉快來往的對象。雖說蒼川澤奈那種“只要是雙馬尾的美少女我就無條件喜歡!”的人也是合法存在的,但絕大多數正常人都不會選擇和岫野椋這樣的人深交。

蒼川澤奈是個例外,水戶清見亦然。

起初,岫野椋并未對這個坐在鄰位的黑長直娃娃臉的姑娘多加注意。明明距離很近,卻保持着八小時零搭話記錄,原因其一是水戶清見本身怕生腼腆,原因其二——更大的責任在于岫野椋,在校八小時無聊的閑暇時刻大半都在望着窗外發呆,自然不會注意到同座幾次三番投來的充滿交流意願的期待眼神。

一個是重回日常,卻還不怎麽習慣常人交往模式的遲鈍少女,另一個是羞澀畏生,卻也渴望朋友的敏感姑娘,她們年輕的生命,同樣都本能地期待,能像普通人那樣,獲得非血緣關系者的平和情誼與關愛。

神愛世人,所以神把彼此賜予她們。

岫野椋在入學第一周的周末又去見森島直輝,森島直輝聽取了她關于新奇的高中生活各方面事無巨細的報告——包括臉接高年級學長投擲的自販機這種奇人異事,岫野椋也一并講給森島直輝聽。出乎岫野椋的意料,森島直輝并未對此大驚小怪。

池袋本來就是這樣的城市,不管發生什麽,好像都沒什麽可奇怪的。森島直輝幾乎是用開玩笑的口吻在說這話。他還說,小椋說不定可以毫無障礙地融入其中。池袋對于具有特殊之處的人來說,是一個令人安心的容人之所也說不定。

岫野椋對此半信半疑。森島直輝提議,要是不反感的話,先試着和距離最近的同學搭話試試,像個普通人那樣,去體驗普通人的交往方式和情感反饋——只是常識而已,沒什麽成本可言,萬一失敗的話大不了再做回縮頭烏龜就是了。岫野椋有些為難,不過出于對森島直輝的信任,還是同意了。

消滅搭話零記錄是在入學第二周的星期一。

放課鈴打響,已在一周內快速結成的各個小團體閑聊一陣後便快速離開了教室。水戶清見捏緊了手裏薄薄幾頁紙,暗自做了個深呼吸,開口喊住了伸完懶腰正要起身的岫野椋。

“那個……請等一下。”“嗯?”岫野椋愣了一下,慢吞吞扭頭,食指點着自己的鼻尖,面無表情,“你叫我麽?”“是的……”水戶清見遞出手裏的文件,“剛才課間,岫野同學不在教室,所以蒼川班長讓我代為轉交。這是社團申請表和申請指南。”

岫野椋雙手接過那幾張A4紙,幹巴巴地道謝,然後低下頭開始仔細研究起那些密密麻麻的條目來。

半晌無言。

水戶清見偷瞄了岫野椋好幾次,卻不敢打擾她。終于,岫野椋握筆的手擡了擡,似乎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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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個?”水戶清見鼓起勇氣再度出聲。“嗯。”岫野椋又一次扭頭,語無波瀾。

“岫野同學選了什麽社團呢?我選了射擊部。”“我的話,美術部。”

“岫野同學很擅長繪畫嗎?”“還好。”

話不投機半句多。清見失望地撇撇嘴,岫野椋看上去完全不想同她講話的樣子。

而岫野椋則坐得筆直,目視前方,一陣窒息——太糟糕了,她好像習慣性地回避別人遞來的話茬,順勢就錯過了——按森島直輝的話來說,就是錯過了“打開話題的時機”。她煩躁地別了一下手指,思考下一步的對策,一旦錯過了打開話題的時機……森島直輝說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來着?

在水戶清見失落的目光中站起身,岫野椋擡眼,卻不如對方所以為的要走出教室,而是站到了清見的桌前。

萬一不小心錯過了打開話題的時機——萬能可靠的森島醫生說過,直接莽上去就好。

“咦?”水戶清見錯愕地眨眨眼,杵在她鼻梁前的,是一支牛奶波板糖。視線下落,纖細修長的指骨,泛白的骨節,拐過手腕,順着白皙的胳膊向上,勻稱的雙肩,線條優美的脖頸,尖削的下巴,然後是——與此全然不搭配的死氣沉沉的臉。

“這是……給我的?”清見不确定地問道,換來岫野椋點了點下颚的答複,“謝,謝謝。”水戶清見把波板糖合握在手心,根本不明白示好的意義所在。

“我,很高興。”岫野椋唐突地起了個話頭。水戶清見困惑地仰起臉,恍然發現那雙瑪瑙似的眼眸裏一貫漠然的瞳光正緩緩流動,熠現出溫柔的落影。

“說實話,我很不擅長和人來往。”岫野椋咬了咬嘴唇。她又在心裏回想了一遍森島直輝的囑咐:哪怕是糟糕的部分,也不必遮遮掩掩,要讓自己完整地被接納,冒着被讨厭的風險也想要來往的意願,才可能被良好的機緣眷顧——爾後更加理直氣壯起來:“也不明白‘朋友’之間到底怎麽相處,但是我現在很高興。我想就算從來沒有接觸過,我也很樂意去學習,就像你樂意主動和我搭話一樣——

“真的,非常謝謝你。”她微微地笑起來,之前森島直輝教她時,覺得說不出口的臺詞也自然地說出來了,“如果我們能成為朋友,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的心情的。”

水戶清見愣神了片刻,才匆忙站起來握住岫野椋伸過來的手,鞠了一躬。

“請多指教,岫野同學。”“叫我‘椋’就好了。”岫野椋默念着森島直輝的普通高中生來往指南:如果對方答應了的話,要立刻乘勝追擊交換名字!

“好……!那,那麽,椋也叫我‘清見’就行了。”“好,清見。”

——森島醫生,果然可靠。岫野椋握着水戶清見的手,在心裏默默地比了個大拇指。

“但是啊,椋……”水戶清見的聲音小了下去,皺着眉頭欲言又止。岫野椋渾然不覺:“怎麽了?”

“一般來說,朋友之間不會說那種話吧……‘我會珍惜你的心情’什麽的……”“啊?”

“好尴尬哦——有點……”水戶清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有點什麽?”

“有點……”水戶清見顯然在岫野椋坦然的注視下猶豫了,但話已經到了嘴邊便順勢說了出來,“有點惡心。”

惡,惡心?!

岫野椋倒抽一口冷氣,連嗓音都顫抖了:“對,對不起……”

“啊,我沒有責怪椋的意思啦,沒關系的,別在意……”

“森島醫生,您都教了我些什麽啊,害我被剛交到的朋友說‘惡心’。”

當天回家路上,岫野椋左思右想,覺得自己是被坑了,一個電話打進森島直輝的診所,劈頭蓋臉一頓抱怨。

“哈哈哈,抱歉抱歉,稍微使了點壞。”森島直輝則爽朗地嘲笑她,“因為小椋說那種話肯定心裏覺得很奇怪但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糾結半天最後大概率還是會說吧——這種事情實在是……光想想都覺得很好玩啊哈哈哈。”

“醫生!”“哈哈哈,對不起哦——”森島直輝勉強忍住笑,問道,“不過,還是順利交到朋友了吧?”“……嘛,姑且算是。”“恭喜你,小椋,向着普通高中生的生活又前進了一步。”“……謝謝您。”

“社團呢?”“美術部,入部測試很容易就通過了。”“噢——小椋在這方面一直很有天賦呢。那小椋的朋友呢?”“□□射擊部。”

“□□……?”森島直輝陡然間沉默了。岫野椋捏着電話壓低了聲音:“森島醫生,不用擔心,我不會……”她留了半截話沒說完,森島直輝便會意了:“我想也是,不過說到底只是高中生的部活,你自己把握分寸就好。”“我明白。”

“小椋的朋友是好相處的人嗎?”“嗯,是很溫柔随和的人,只不過有點害羞——怎麽說呢,會讓我産生‘和這個人在某方面意氣相投’的感覺。”“意氣相投嗎?聽起來倒是不錯,只不過被意氣相投的對象說惡心未免也太……”

岫野椋捏着手機的手指一緊,面無表情地“啧”了一聲。

——“不要那麽沮喪嘛,而且我聽過一種說法:‘惡心’是對‘可愛’的最高級贊美哦。”

岫野椋當場挂斷了森島直輝的電話。

倘若用三個名字來标記一下岫野椋的高中時代,除了給予過她許多幫助的班長蒼川澤奈、長期并行的鄰座水戶清見,再有一個,無疑是開學第一天就讓浮光見血的大兇之兆降臨到她頭上的學長,折原臨也。倘若硬要從她美好和平的高中生日常中挑出一點瑕疵,那無非就是時不時會出現“不明巨物在天上飛”此類不合邏輯的畫面了,作為這等非日常視覺沖擊的始作俑者之一,折原臨也也難辭其咎。

不過若是追根溯源,折原臨也第一次遇見岫野椋,比岫野椋以為的要早上那麽一段時間——大約在來神高中開學前一周的周末。

池袋西口公園附近,狹窄深長的小巷中,折原臨也倚着牆壁大口喘氣,幾乎将自身揉合進巷口斜斜裁落的一道陰影裏。汗珠順着垂落的發梢逐滴墜下,砸在腳邊的水泥地面上,碎裂成一灘淺灰的圓斑。臉頰上橫着幾道明顯的刮傷,滲出殷紅的顏色,他擡手一蹭,疼得倒吸一口氣。

“啧——小靜果然是個麻煩的動物啊。這下子,應該不會追上來了吧……”抱着略作觀望的想法,他謹慎地挪動步子,從巷口側身探首朝外看去,恰巧處于視線焦點的,是一米外人行道上的一對母女。

坐在輪椅上典型日本傳統大和撫子氣質的女性,臉上挂着溫和寧靜的微笑,雙手交疊在膝蓋上,時不時側頭與身後推着輪椅前行的少女交談。以目前平成代的青少年的平均身高來衡量,少女的個子應當算是很出衆的,纖細又高挑。淺亞麻色的長發直落腰際,一雙長腿必定讓不少同齡女生羨慕不已。少女的神色宛如大理石雕像般亘古不變,平淡得好似嘗不出味兒的溫吞水,對于母親的話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不過卻沒有顯露絲毫不耐,母親亦未有任何不悅,甚至很高興的樣子。

和諧的母女。

“媽媽接下來想去哪裏,要到西口公園逛逛嗎?”少女的聲線具有一種奇妙的光滑感,幹淨得不含雜質。

“嗯……如果椋子累了,我們現在就回家好了。”“我不累。馬上就要入學了,大概也會比較忙。我想趁現在還比較閑,多陪媽媽到處走走。”“啊,椋子要成為高中生了!高中生活——很讓人期待喔!”“……這話好像應該由我來說才對吧。”

和諧,溫馨,平常——而且無聊。折原臨也嫌惡地皺了皺眉,決定移開目光。誠然每一個單獨的人類個體都值得被愛,但歸根結底,相親相愛得近乎無聊的人所得到的愛總歸要短暫一些;更何況在今天這樣的境況下。

然而心念一動,變故就降臨了。

五米外,突然閃出一個人影,直直沖向母女兩人,狠狠撞向背對他的少女,同時扯走了少女挎在肩上的小挎包——明目張膽的當街搶劫。

坐在輪椅上的母親驚叫起來,少女重心不穩,兩人連帶輪椅都側翻過去。少女冷靜得不可思議,臉色都未變一下。從折原臨也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與驚慌、害怕之類的情緒完全絕緣的鎮定,瑪瑙色的雙眸有冷光一閃而過。

她抿緊雙唇,左腳為軸用力支地,擡起右腿踹開阻隔在母親與自己之間的輪椅,同時在無法維持平衡的狀況下,搶身向前,撲向母親。冒着将踝關節擰脫的風險,她保持着與地面不足十公分的相對高度,用力扭過身背朝下,用類似棒球運動員滑壘的姿勢,在母親摔倒在地上前,把自己當作肉墊插到母親與地面的空隙中。

“唔……”獨自承受了全部的撞擊和疼痛,最後也僅僅是輕聲□□了一下。

出色的身體條件和運動神經。一旁作壁上觀的折原臨也眯了眯眼,重新被攫回了注意力:普通的高中生能做到這種程度嗎?不經過特殊訓練的前提下,單純依靠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可以獲得那種級別的反饋效應?

在折原臨也作出上述思考的時候,少女已在路人的幫助下把母親重新扶上輪椅安頓好。

“沒事吧椋子?!有沒有傷到哪裏?”

“我沒問題,不用擔心。”少女平靜地點點頭,然後摸了摸身上幾個口袋确認道,“手機和證件都随身帶着——媽媽有在包裏放什麽重要的東西嗎?沒有的話,我就不追了。”

“那倒沒什麽,只有一點現金和……啊,家門鑰匙在包裏……”

少女望着母親焦急的表情困惑地眨了眨眼,停頓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意思是不追回來的話,我們會回不了家嗎。”

折原臨也聽了差點一頭磕在牆上——這家夥腦子不太正常吧?!而且這種時候,通常不都應該立刻報警并且大喊“有人搶劫”嗎?!

目測搶包的男人已經跑出了兩百米,不過目前這個時刻,西口公園附近的行人并不多,目标相對明顯。少女淡定地扭了扭脖子和腳踝:“那麽媽媽在這裏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喂!椋子!!”

踩着落地的尾音,少女如離膛的子彈疾速掠出。折原臨也驚訝地睜大眼睛,忍不住跟了上去。少女以堪比國家級短跑運動員的速度沖向了目标,憑借着非同尋常的靈敏度越過三三兩兩的路人,大幅度縮短距離。她忽然屈起雙膝,高高躍起,一招飛踢踹在那男人的後背上,對方後腦一震,渾身僵直,一個趔趄;少女落地後又旋身擡腳,單腿下劈砸得他“轟”的一聲撲倒在地,四肢有一下沒一下地痙攣着。

嗚哇——折原臨也在心裏風涼地感慨,挨完這兩下子,骨折和腦震蕩都板上釘釘了吧。

少女撣了撣襯衫衣擺,對于周遭的目光和趴在地上的男人視若無睹,拿過挎包轉身就走。

迎面而來。折原臨也退了一步,微微低頭,額發的陰影遮住了眉眼,捉摸不定的笑意自唇邊一閃而過。少女并沒有把視線投到他身上,他和其他人、其他事物一樣,對她而言是感知不到的存在。

岫野椋和折原臨也就這樣毫無意識地擦肩而過。

折原臨也慢慢轉過身,目送她的背影漸漸縮小、模糊成難以分辨的點,亞麻色的長發在天光輕籠下融成柔和的色澤,連同她的背影,落進折原臨也猩紅的眼眸中,銳化成冶豔的光彩。

喂,我們會再見面的吧?

我有這樣的預感——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藏身于普通的萬千人類之中的怪物,總會在各種因果組成的洪流推動下,彙聚到一起。

因為,池袋就是這樣的城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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