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Period.怙惡不悛
Period.19 怙惡不悛
在岫野椋和水戶清見原本的計劃裏,最好的情況,是岫野椋通過水戶清見的精确計算壓住環數,以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成績低空飛過預選賽,至少,對部內的表面和平要維持到全國大賽結束為止。
然而途中橫生變故。岫野椋在預選賽上就毫不遮掩地展現出全部實力,以驚人的成績迅速突破關東預選,也徹底攪渾了射擊部這潭水。岫野椋個人預選賽上打出全十環的時候,水戶清見驚得一時間不知所措,只好趕緊去在選手賽道口等她。岫野椋一出來就被她就近拉到了女廁所隔間。
“椋,怎麽不按照計劃來?全十環啊——這下可好,別說桃川學姐了,等會兒門外都有一大群記者要追着你跑了!”
“抱歉,就是突然不想再容忍了。”岫野椋下意識地拂了拂劉海,劉海下的那道疤痕,仿佛仍留存着折原臨也觸碰過的溫度,“清見,到今天為止,誰也沒有為做過的事向你道歉啊——誰都沒有。”
“話是這麽說……”水戶清見有些茫然,不知道岫野椋為什麽忽然提起這個,“怎麽了?”
“也沒什麽,我就是改主意了——不只是桃川學姐,矢吹部長、名黑學姐、鶴尾同學,甚至包括其他部員……他們就可以事不關己地目睹這一切發生然後讓這一切過去嗎?不應該是那樣的——我不能原諒,也不容許。”
水戶清見怔道:“可是,這麽做也太過激了……椋,老實說,我們沒有這麽做的立場啊。”
“……我明白。”
岫野椋心裏清楚,倘若想把旁觀者的冷漠認作‘惡’去懲戒,那麽她也得是無限接近‘惡’的存在才行。自己的所作所為同樣也會加劇日常秩序的崩壞——但她就是不想忍耐了。既然折原臨也都會為了對她造成的傷害感到抱歉,那麽水戶清見就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為了保全絕大多數人的面子、為了維持住表面的和平、為了不讓這種假惺惺的日常來往徹底崩潰——岫野椋并不認為她和水戶清見所做的一切努力是值得的。
既然要做,那就做得徹底;既然沒有人心懷愧意,那麽她也不惜化身為惡。就像她的傷疤不會因為折原臨也的觸碰而消失,水戶清見所受的傷害也不會因為心照不宣的沉默就不複存在。
岫野椋在折原臨也的指尖拂過她的疤痕的那一刻起,便決定要親手重構自身日常的秩序。
“清見,我先回準備室了——等會兒你去截住部長,就告訴她我不接受任何采訪,讓她自己應付。”岫野椋關照完水戶清見後,就轉身出了女廁,走向來神高中準備室,迎接那裏正在醞釀的暴風驟雨。
雖說打亂了原本的計劃,但從結果上來說,并不會影響出席全國賽拿下優勝、從桃川瑞穗手裏搶走下一任部長的位置這個總目标的實現;岫野椋是一時沖動才這麽做的,被人拿住軟肋也在情理之中——她沒有掌握有效證據。
岫野椋是想過的:如若有人對整個事件有一個全面的把握、在場時又足夠清醒,那麽必然會想到質問她證據在哪裏,屆時,她是有可能滿盤皆輸的,畢竟沒有證據,就意味着她一開始手裏就不具備必勝的底牌;這種風險也是她的沖動與作惡的代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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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至關重要的節點,站出來的會是折原臨也。
——“證據的話,是有的哦。”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所有的部員都被桃川瑞穗和岫野椋動手的暴烈氛圍裹挾着走了,居然沒人反應過來,這個人是誰?為什麽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準備室裏?
“你……誰啊?”康瑛子一頭霧水地問道。
“哎呀,這時候問這種問題,時機也太不湊巧了吧——”折原臨也實在覺得好笑,但還是礙于室內微妙的氣氛,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打起了哈哈,“只是碰巧路過的普通人而已。”
“少裝傻,折原臨也。”矢吹鈴冷冷地翻了個白眼。矢吹鈴從二年級開始就十分不幸地總和折原臨也分到同組,無數次被迫地旁觀過折原臨也和平和島靜雄的交鋒,多少知道這個人是什麽德性,“你怎麽摻和進來了?”
折原臨也攤了攤手:“都說了‘碰巧’——就是‘碰巧’啊,我碰巧和小椋有點交情,或者說我欠她很大的人情比較準确吧;又碰巧知道了些射擊部裏見不得人的事,僅此而已。”
“見不得人?你指什麽?!”矢吹鈴聲色俱厲道。
其實矢吹鈴很想讓折原臨也閉嘴——誰分得清這個人嘴裏的話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寫樂美影被迫退學的事她也聽聞一二,對這個有前科的人渣向來抱有極強的戒備;奈何眼下,确實是被某種暴烈的氣氛裹挾着走了,她沒辦法讓折原臨也閉嘴,甚至——矢吹鈴隐隐地感覺到,折原臨也不是在虛張聲勢,他手裏真的有岫野椋都沒掌握的關鍵證據,他的質證很可能為這場圍繞下任部長之位的争端帶來一錘定音的結論。
折原臨也從褲袋裏掏出一根錄音筆,按下播放鍵。
鶴尾和奈的略帶哭腔的嗓音突兀地響起來,原本略顯逼仄的準備室驟然間變得分外空曠,鶴尾和奈的聲音在衆人驚詫而惶恐的眼色裏被無限放大,每一處微小的變化都清晰如許。
“嗚……我根本不想那麽做的……把人推下樓梯這種事,萬一出了人命怎麽辦?!看到水戶同學受傷的時候,我心裏害怕得要死,她沒看見是我吧?她萬一看見了,我該怎麽辦呢!
“我一邊又在慶幸,還好她只是受傷了,沒有撞到頭或者折斷脖頸什麽的——不然我不就變成殺人犯了嗎?!
“這件事本來就和我沒有關系啊……!本來,桃川學姐是讓名黑學姐去的,名黑學姐不肯,硬把這件事推給我——不想去為什麽不自己拒絕呢?!就因為門上學長腳踏兩條船,所以名黑學姐她……究竟在想什麽呀!”
鶴尾和奈的抽噎逐漸擴大成了聲嘶力竭的哭喊和咒罵,尖細的女聲威力不減地轟擊着每個人的耳鼓膜,矢吹鈴目瞪口呆,其他部員面面相觑,桃川瑞穗和名黑音葉面如死灰。
“說到底為什麽要把我卷進來,我現在每天都會做噩夢,夢到水戶同學被我推下樓梯慘死!我要瘋了……!!為什麽要承受這種詛咒般的恐懼、日日夜夜為此痛苦的是我呢?!我一點也不想當部長啊!桃川學姐才是該被詛咒的人嗚嗚嗚嗚……!!”
——咔噠。就像是憐憫着面色慘淡的人類,不忍他們繼續受苦的神明一般,折原臨也大發慈悲地關掉了錄音筆,掐斷了這段反複踐踏着每個人的神經的嘶聲哭訴。
名黑音葉怔了半晌,第一反應是松開了扶着桃川瑞穗的手,連連後退,就像對什麽有傳染性的疫病避之不及那樣。
“和我沒有關系。都是瑞穗自己非要做的。”
“音葉,你居然現在說這種話!”桃川瑞穗勉強扶着長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瞪着她。
“名黑,你這麽講就有點過分了吧。”連康瑛子都覺得名黑音葉這時候落井下石委實有點下作了,忍不住道,“不是你一直在桃川耳邊煽動,部長想讓水戶接任,一旦讓她出賽,下任部長的人選就是板上釘釘了——你就是想看她犯錯出醜,然後好到門上那裏去說她的壞話吧?現在居然說和你沒有關系?!”
和多數卷入這件事的人的失态和歇斯底裏的對比下,名黑音葉顯得十分鎮定:“我只是說出事實和我的看法而已,要怎麽解讀是你們的事——況且瑛子有什麽資格指責我?你也從來沒有明确反對過瑞穗啊?還說什麽‘我不會來礙你們的事,但也不要把我牽扯進來’——你也只是想明哲保身而已吧。”“哈?!”康瑛子頓時火了,名黑音葉狡猾地回避了關于門上溫樹和她有一腿的所有質問,反而三言兩語就把自己也帶下了水,這是康瑛子萬萬沒想到的,她逼近一步剛要繼續理論,就被人從後面推開了。
“礙事了,請讓一下。”岫野椋越過康瑛子,走到名黑音葉面前。
“怎麽?你要連我一起揍嗎?”名黑音葉并不懼怕她,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
“匿名版上的帖子是名黑學姐寫的?”岫野椋直截了當地問,“也是名黑學姐給賽事方發了郵件舉報清見?”
名黑音葉沒想到岫野椋會把這件事和自己聯系起來,詫異道:“怎麽可能?我沒有那種跟蹤狂似的翻別人老底的興趣——老實說我也沒有那樣的本事。我和水戶同學又不熟,我怎麽會知道她國中的時候有那種恐怖的醜聞?那件事從頭到尾都是瑞穗自己做的——對吧?”
名黑音葉回過頭去看桃川瑞穗。桃川瑞穗那張飽經□□的、蒼白而扭曲的臉,此時泛出了一絲詭異的活色,她的嘴角抽動了幾下,奇妙地微笑起來:
“哈?你在胡說什麽呢?”
名黑音葉頓時汗毛倒立:“等等,你打算污蔑我嗎?是你自己說你一個人做的吧?!讓我們在一邊看着就行了——這是瑞穗親口說的啊!”
“拜托,是音葉一直和我說,為我着想,讓我不要小看水戶清見、說她是我最大的威脅——憑我自己一個人怎麽可能想得出在匿名版上挖醜聞抹黑水戶清見這種計策?當然是多虧你啦,我親愛的好朋友——”
“你撒謊……!”名黑音葉提高了嗓門,卻一陣氣短,她感到令人窒息的恐慌。
——這之中,有多少人撒了謊?
有多少人遭到背叛?
有多少人出爾反爾、兩面三刀?
有多少人為了一己私欲,毫不猶豫地踐踏了他人、不惜作惡?
人心裏的敗壞,話語間滋蔓開來的腐朽,又有誰是真的幹幹淨淨呢?
“是嗎?抹黑水戶清見、給賽事組發郵件,促使那邊往射擊部施壓,不惜降低射擊部的整體實力也要把水戶清見排除出去——這種惡毒的點子,只有音葉這麽聰明的人才能想得出來啊!”
“夠了!都給我閉嘴!”矢吹鈴忍無可忍地吼道,所有人都噤聲了。矢吹鈴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淹沒了她:“你們……太讓我失望了。”
她嘆了口氣,緩緩轉過了身,好像這樣子就能從這泥沼般難堪的局面裏脫身,好像這樣子就能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在夏賽結束後就卸任,下一任部長是岫野椋。桃川、名黑,下周,我要在藤生監督那裏看見你們兩個的退部申請書,就這樣。”
矢吹鈴徑自出門離去。沒有人再出聲了,挨着一陣僵硬而沉重的沉默,射擊部的部員一個個心照不宣地收拾東西離開——明明獲得了關東預選賽的優勝,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臉上是贏家該有的表情。這場鬧劇就在一地雞毛中慘淡收場,尴尬而冷漠的寂靜裏,唯有折原臨也的嘴角洩出一聲嗤笑。
“噗嗤……”
“您在笑什麽呢?”岫野椋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面無表情地問道。日光燈在幹淨的地板上打出一片明晃晃的反光,在她的眼角形成一塊小小的圓形斑駁。
“不好笑嗎?”折原臨也不答反問。
岫野椋想要看清那塊刺目的反光的中心,盡管她知道那裏面什麽都沒有,只是一片空白,哪怕它令人疼痛,它也不過是一片空白而已。
她想了想,又不願意再多想下去,最終放棄了。
“……是挺好笑的,或許吧。”
所有人都離開了,準備室裏只剩下折原臨也、岫野椋,還有水戶清見。
水戶清見看着并排站在牆邊,明明沒有互相看着對方,卻好像在打啞謎似的交談着的兩個人,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咬咬牙走過來拉了拉岫野椋的袖子:“椋,我們走吧?”
“……啊,好。”岫野椋如夢初醒般應道,她終于擡起頭看向折原臨也,“學長,我先失禮了……不管怎麽樣,今天謝謝您了。”
——這話就是說得很有回味的餘地了。
折原臨也笑了笑:“這是小椋想要的嗎?”
“诶?”
“雖說我不知道小椋那麽篤定地說要拿下全國賽的個人優勝究竟是真的有那樣的實力,還是只是順勢而為在逞能;也不論最後的結果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射擊部從此以後要分崩離析了吧。”
岫野椋沒有回答。那是必然的,她已經當着所有成員的面承認,她從沒有把射擊部放在眼裏,比賽優勝、集體榮譽什麽的根本就無所謂——她靠着種種手段和交易交換成為了下一任部長,就算她如約拿下全國優勝,又有多少部員願意在這樣的社團裏活動?
“之後的事情之後再想辦法就行了,不勞您費心。”水戶清見接下了這個話茬,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準備全國賽的訓練,我們先告辭了,折原學長。”
折原臨也完全無視了水戶清見,他輕輕地喟嘆,像一片柔軟的、漆黑的羽毛,緩緩地在岫野椋心中那一片空白的反光裏着陸了。
“小椋,你能如願以償,這就好了。”
岫野椋呼吸一窒。那一刻,她知曉了,折原臨也是明白的——他明白她的心情。
不管是算計、作惡還是使用暴力,維護水戶清見、坐上這個她并不感興趣的部長的位置;這一切都是岫野椋為了重構自身日常的秩序和尊嚴而付出的努力,這一點,折原臨也是真的了解的。
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是徹底清白無辜的。折原臨也既沒有假惺惺地欺騙她你沒有錯,也沒有高高在上地審判她。他踐行了他之前的諾言,幫助她奪回這種日常的秩序;然後寬宏大量地說,就算這一切看上去全都很壞,但你能如願以償,這便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樣就很好。
岫野椋在這一瞬間,找回了一度崩壞的日常恢複如初的安寧感。
她在折原臨也的話語裏,重新尋得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