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Period.藏木于林
Period.20 藏木于林
岫野椋去見森島直輝的日子,比原本預想的又拖延了一些——在高中一年級第一學期暑假的尾聲裏,她獲得全國大賽個人優勝之後。她太久沒有去見森島直輝了,異常到連岫野知和子都忍不住過問起這件事。
“椋子和森島醫生鬧別扭了嗎?”“沒有那種事哦,媽媽。我只是……”岫野椋想起從前岫野知和子提過的說法,“我只是打算從森島醫生那裏畢業而已。”
“真的沒問題?”岫野知和子擔憂地問道。“真的……沒什麽,媽媽。”岫野椋硬着頭皮道——但她覺得很難瞞過去,或許知和子早就察覺了,只是沒提罷了。
“就算不再是醫生和病人的關系,當作普通朋友來往也沒問題的,森島醫生一直都很關心椋子——這一點,媽媽我再清楚不過了;能從診所畢業固然是好事,但是也不必特意冷落森島醫生嘛。”
“‘冷落’?”岫野椋的神經冷不防被撥動了,“森島醫生和媽媽說什麽了嗎?”
“嗯……什麽時候來着?”岫野知和子想了想,“前天去便利店的時候吧?遇到了森島醫生,和我說最近椋子很忙碌,都沒怎麽見到你,有點寂寞呢。”
岫野知和子雖然腿腳不便,日常很少出門,但還是會在固定的日子去附近的便利店、超市買日用品——岫野椋推測,森島直輝是看到了電視新聞,自己獲得全國賽優勝的報導,接着借岫野知和子的口,讓她去見他。
“椋子,真的沒發生什麽不好的事嗎?”岫野知和子再一次問道,“是不是因為你去參加了全國賽……”
“不是的,媽媽,真的沒什麽——我一直在訓練,所以沒有時間去見森島醫生罷了。”
“好吧。”岫野知和子輕輕握住了岫野椋的手,“不管是椋子在和森島醫生鬧別扭,還是單純可以從醫生那裏畢業——只要是椋子自己做的決定,我都會支持椋子的。”
岫野椋心神一動。她想起同樣的話,森島直輝也是講過的,而岫野知和子這麽說,自然是發自內心,而森島直輝這麽說,岫野椋卻下意識地提防着言語之中的誘惑,覺得他言不由衷。
是她太敏感了嗎?
岫野椋有些困惑。不過,再怎麽說,她依然是得去見森島直輝的,三個多月來發生的這些事,岫野椋仍有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不得不承認,即便決定不再那麽深刻地依賴他,她此時也仍然需要森島直輝的建議。
她回握着岫野知和子的手:“媽媽,不管我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想要過什麽樣的生活,媽媽都會支持我嗎?”
岫野知和子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當然。別人如何都不要緊,椋子永遠都可以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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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明天就會去森島醫生那裏。”
翌日,岫野椋在預約的時間登門,森島直輝已在等她。岫野椋坐到她慣常坐的位置,感到一切還是布置得恰當而舒适,只不過森島直輝這次沒有給她準備牛奶了。
這是一個好的暗示。
“久疏問候,森島醫生。”“哈哈,雖說是挺久不見,倒也不用這麽生分——得先恭喜你全國賽優勝,小椋。”
“……謝謝您。”岫野椋發現,當她開始揣測包括森島直輝在內的其他人的每一句話背後的意圖和意指,這個世界就會以一種更明晰的面貌在她的眼前打開,她也更能從容與之相處,“拿到優勝之後,有好幾所體育大學都來接洽監督——不過醫生不用擔心,我都讓監督好好地拒絕掉了。”
“噢?是嘛。”森島直輝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她,岫野椋知道他在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從每一個細節的前後比照中推測他們在沒有見面的這段日子裏,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森島直輝的這種端詳和以前并沒什麽不同,岫野椋意識到,從前,他也是用這種極具穿透性的目光,看清她的一切。她今天終于意識到了,卻也終于釋然了;而且這一次,她确信自己不說的話,森島直輝是不可能單憑觀察和推斷,就自己拼湊出完整的事實的。
“我是不會去做運動員這種受人矚目的職業的,礙于我爸爸……您放心,我還不至于過上了一陣子正常人的日子,就得意忘形到那種地步。”
森島直輝失笑:“小椋你……成長了不少啊。”
岫野椋也笑了:“承蒙您的照顧。”
這是和解的信號,也意味着接下來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森島直輝調整姿勢往後靠了靠:“那麽,小椋願意過來,肯定是有求于我了,需要我幫你什麽呢?”
“老實說,我有幾個不明白的地方……”
岫野椋将從水戶清見受傷,到自己在關東預選賽和射擊部翻臉的整件事巨細無靡地講述給森島直輝聽,森島直輝聽得一愣一愣地。
“好啊,小椋,你真是翅膀硬了,背着我摻和起這種事了。”
“在您的眼裏,也就是女高中生互相扯頭發的級別吧——”岫野椋謙虛地低了低頭,“我從中學到了很多。”
“所以呢?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森島直輝抄起雙手,表面上是在詢問,岫野椋卻覺得,他恐怕一下子就把所有問題的症結都看明白了。
“一個是……”岫野椋停頓了一下。
“‘桃川瑞穗背後的人’。”二人異口同聲,随即相視一笑。
“我絕對不相信是桃川學姐自己想出那種手段對付清見——她沒有那麽聰明。”“從小椋複述的對話來分析,是那位名黑同學的概率也很低……匿名版爆料和寫檢舉郵件給賽事方這種做法,既達成了目的又讓行為主體成功從一連串的行為執行中隐形了,并且沒有留下可供追溯的證據——能想得出這種目的性極強又極其有效的辦法,一定是個細致且聰慧的人。這麽說來,第二個疑點就出現了——
“鶴尾和奈的錄音。”
岫野椋默認了。森島直輝看了她一眼:“小椋似乎不太願意和我提起折原臨也?”
“因為您之前說了不要和他接觸比較好……”岫野椋有點心虛。“可小椋沒有照做吧。”“對不起,我有在反省。”岫野椋理直氣壯地道歉。森島直輝嗆道:“你擺明了就沒有!”
岫野椋笑而不語。森島直輝擺了擺手:“算了,說回正題吧。”
“明明從推清見下樓到寫檢舉郵件都做得天衣無縫,居然會在涉事人員的證詞上出纰漏,這麽致命的證據——簡直就不像同一個人做出來的事;如果折原學長沒有拿來那份錄音的話,我是必輸無疑的。”
“你說得沒錯;而且,折原臨也出現的時機太巧了,也有點不合常理——很難不懷疑是不是提前和誰串通過,可是他這麽做,受益者就只有小椋和清見同學了……”
“我從沒和折原學長說過這件事,清見就更不會了——清見比您更讨厭折原學長。”
“我從沒說過我讨厭他。”森島直輝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哂笑,“我只是說我太了解他了——這個人很有趣啊。”
“就是這個。”岫野椋伸手指着他,“這種口吻,這個表情,和折原學長看着別人說‘不好笑嗎’一模一樣,可怕。”
森島直輝揮揮手,說回了正題。
“折原臨也是怎麽拿到鶴尾和奈的自白這一點相較之下已經沒什麽追究的價值了,我相信他想做的話自然有無數種方法,只是我不想和小椋談這些了——關鍵的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只是為了還你的人情嗎?”
岫野椋不置可否:“森島醫生怎麽想?”
森島直輝眯起了眼睛:“我的判斷是,他那樣的人不會為了這點理由就下場攪和別人的事,他更像是趁着亂子渾水摸魚達成自己目的的類型……比如說,我更傾向于相信:桃川同學、名黑同學、水戶同學,甚至矢吹同學,這幾個在這起糾紛中利益受損的人當中,有誰曾經得罪過折原臨也——他就趁着這個當口插手,借着幫你的名頭,報自己的私仇。”
“原來如此……這也不奇怪,畢竟折原學長在學校裏……”岫野椋停頓了一下,委婉道,“風評不太好。”
“嗯,意料之中——或者,你有沒有想過,折原臨也他……”森島直輝說了半截,驀地收住了話頭。
“想過什麽?”岫野椋疑惑地看着他,不是因為森島直輝的話只說了一半,而是他臉上一絲轉瞬即逝的恐慌。
森島直輝搖了搖頭:“沒什麽。既然從結果上與小椋無害,就随他去吧;我的建議是不要過分執着于揣摩這種人的行動動機,會被帶進坑裏去的。”
岫野椋困惑地眨眨眼,但仍是認同了這個結論:“好。”
“這件事的後續呢?射擊部就如折原臨也所說,就算你帶回了全國賽優勝這種級別的榮譽,如今也肯定是一盤散沙了吧?”
岫野椋點頭承認:“桃川學姐和名黑學姐退部了,矢吹部長第二學期就會隐退;大部分二年生和桃川學姐關系很好,這次也一起退部了。”
“會有廢部的風險吧?”
“說實話,我沒什麽所謂。要是升入二年級能招到新人,就不必廢部……指導新人這種事我想想都頭痛——不過有清見幫我,加把勁的話也勉強應付得來;也不是所有社團都抱着進軍全國的目标,只是當作平常的休閑愛好聚在一起交流的話也沒什麽不可以。要是真的不得不廢部,是會很對不起矢吹部長——不過那時候她也畢業了,射擊部沒有允許OB回來指手畫腳的傳統,所以她也沒法拿我怎麽辦。”
“小椋你……”雖說這個想法合情合理,森島直輝姑且也猜到了,但岫野椋這麽直白地說出來都不臉紅,還是令他心情非常複雜,“你現在已經這麽厚臉皮了啊……”
岫野椋毫無羞愧地颔首:“我說過,我已經學到很多了。”
一段并非心理咨詢的對談就這麽結束了,這對岫野椋來說有點新鮮,也讓她感覺很好。
末了,森島直輝嘆了口氣:“好吧。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你的選擇。我說過,小椋能夠實現自己的願望,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我比任何人都開心。”
岫野椋之前聽見森島直輝這麽說的時候曾感到手足無措,而她現在已能坦然微笑了:“謝謝您,森島醫生。”
森島直輝把岫野椋送出了診所,目送她轉過街角,背影逐漸消失在晝間炙熱蒸騰的白光裏。
森島直輝的心微微下沉。如今,他和岫野椋已脫離了醫生和患者這層關系了,有些話他只能生生咽下去。
——或者說,你有沒有想過,折原臨也他……
就是桃川瑞穗背後的那個人?
森島直輝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不僅僅因為他只是憑直覺如此推斷,并無證據和邏輯支撐;更重要的是,他看清了那一刻岫野椋的表情——他要命的職業素質作祟,讓他在那一瞬間掠過層層表象直接抵達了本質:
岫野椋下意識地在抗拒他對折原臨也的判斷,尤其是這判斷大概率是負傾向。
森島直輝有些恍神。他細心呵護着的、建構了層層堡壘保護着的女孩,終究還是要喜歡上折原臨也了。她的感情像在處一個滑坡,毫無知覺地慢慢下滑,此時還未徹底墜落,自己也意識不到,但森島直輝就是知道,那個結果是不可挽回也無法被阻止的,岫野椋終究會喜歡上折原臨也——也必然會因此受到傷害。
然而他眼下沒有對此置喙的資格。不過森島直輝并不擔心。
不論岫野椋是受了挑撥與他離心,還是自己決定要脫離他的掌控;不論這中間如何波折坎坷,岫野椋最終還是會回到他這裏,重新被收攏到他的庇護下;不論她受到怎樣的創傷,他都能夠讓其愈合、恢複如初。這是他作為一個醫生最大的傲慢。因為森島直輝相信,真正關心、愛護岫野椋的是他,就算連岫野椋都說,他和折原臨也在某些方面驚人地相似,他也絲毫不懷疑,能夠保護岫野椋的也是他,而不是折原臨也。
眼下,森島直輝選擇暫且放手,放任岫野椋去試錯,去面對傷害,只要她最終仍舊回來向他尋求建議和幫助,那麽不管她做了何種決定、喜歡上什麽樣的人,森島直輝都不介意。
森島直輝的推斷沒有出錯,甚至應驗得也太快了些——
高一第二學期一開學,岫野椋就在回家的途中,遇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