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Period 直轉急下

Period 22 直轉急下

在那之後,岫野椋還是會在出神時偶爾回到那個沖出教室迎接折原臨也的午後。她感覺額頭上那道傷疤在愈合之後連帶着某些東西一并停留在了那一天,再也沒能邁向往後的時日;它們向內聚合,悄悄地萎縮,在她的歲月裏向下陷落,形成一片隐秘的窪地,裏面沉澱着、蓄養着那些潮濕的、逐漸敗壞的記憶;它們腐爛,同時也越來越柔軟。

折原臨也說他是自願的,是他想欠她的。岫野椋在原地愣半晌才茫然地問,想欠她的是什麽意思。折原臨也無奈地笑了笑,說不懂的話就算了,當他沒說。岫野椋沒想明白折原臨也到底是什麽意思,她沒有得到的那個答案就像是暮秋将死的蝴蝶,在她的面前翩然飛去,這是一種保護,它得以在她的目光裏留存一個美麗的剪影,永遠不必面對即将到來的凜冬。

高一第二學期,岫野椋正式繼任來神高中女子射擊部的部長,副部長是水戶清見。唯一的三年生矢吹鈴隐退之後,二年生也盡數退部,雖說她們也并非全都是桃川瑞穗的擁趸,但岫野椋在關東預選賽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她們沒辦法接受這樣一個一年生的部長;最終奇跡般地留下了一個一年生部員,保住了這個社團,讓射擊部不至于在剛得到全國優勝後扭頭就面臨廢部的危險——留下的是鶴尾和奈。她哭哭啼啼地向水戶清見坦白了一切,水戶清見原諒了她。岫野椋曾考慮要不要旁敲側擊地問一下鶴尾和奈,為什麽折原臨也手裏會有她的自白錄音——轉念又想起森島直輝的告誡,事情已經過去,就不要細究了,尤其是跟折原臨也有關的事。另一方面,在那次以折原臨也頂包接受警察輔導收場的尋釁事件之後,桃川瑞穗轉學,也再沒有任何動作了。岫野椋覺得這整起欺淩事件确實可以到此結束了,盡管過程中還存在一些不甚明晰的關節,讓人很不自在;不過到結局為止姑且都在可控範圍內,岫野椋會說服自己不去在意那些不協調的細節,反正她知道自己是個很容易接受暗示的人。

整個第二學期過得仿佛經歷過大風大浪後特有的平靜時刻,日子冗長瑣屑,呈現出一種幾乎不真實的安寧。就連那些圍繞着折原臨也、一刻也不消停的流言蜚語都不約而同地歸于沉寂,那種詭異的靜默偶爾會讓岫野椋心裏生出一絲不安,而這不安難以落到實處,就像卷過光裸腳踝的寒風,從深秋一直吹到冬天最冷的時候——第二學期的末尾,寒假的前一天,岫野椋收到了一封信函,來自全國級別的生存游戲大賽的主辦方。

——是關于對水戶清見惡性傷人事件的咨詢的回複。

岫野椋怔住了。

高一第二學期結束後,迎來短暫的寒假,沒幾天就是新年。水戶清見在放寒假第一天就乘上回千葉縣老家的列車,假期剩下的時間裏,她和岫野椋通過郵件聯絡,次數不多。新年是岫野椋和岫野知和子兩個人過,這點從來沒變過。除夜之前要進行大掃除,岫野知和子腿腳不便,所以大部分的清潔任務要依靠岫野椋。拖地、除塵、清理榻榻米、曬被子,一樣一樣忙活下來,到了最後頗有點直不起腰的疲累感,在玄關上方挂好草繩後算是大功告成,還沒等她喝杯水喘口氣,手機就響了起來。

“喂?阿椋姐嗎?新年好喲!”“新年好,舞流,有什麽事?”

“嗯!放假了超開心,想見見阿椋姐!阿椋姐,除夜晚上的祭典一起來玩吧!”

“诶?”岫野椋一愣,輕聲重複道,“祭典啊……”

“是啊,新年祭典!有蘋果糖、有撈金魚、有章魚燒、有煙火大會,絲毫不輸給夏日祭。最——最重要是還有百八鐘啊!很令人期待不是嗎!九琉姊和阿臨哥都去——所以阿椋姐也來嘛!要穿和服喲!”折原舞流在電話那頭興奮不已地叽叽喳喳,而岫野椋卻為難地皺眉。

除夜她向來不會跑去參加熱鬧的祭典,而是留在家裏陪伴岫野知和子,另一方面岫野知和子身體欠佳,一般不能熬夜,往往在一百零八鐘響起之前就睡下,岫野椋早已習慣在新年的深夜獨自躺在床上數着鐘聲許下願望,這是她從不打破的慣例。

岫野椋無聲嘆氣,正琢磨着怎麽婉拒折原舞流的邀請又不至于讓她太失落,卻見岫野知和子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好對折原舞流說聲抱歉,約定一會兒再打過去。

“媽媽?怎麽了?”“不要拒絕啊,椋子,這是很難得的機會。”“媽媽都聽到了啊。可是,我還是留在家裏比較好。”“不可以哦,椋子。”岫野知和子溫柔而堅決地否決道,“椋子從小到大都沒有交過什麽朋友,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就更少見了。椋子不需要為我放棄那麽多,畢竟椋子做的已經夠多了——比起除夕夜在家陪我,我更希望在百八鐘響起的時候,等待在外面玩得開開開心心的椋子回家啊。”

隔了很長時間,岫野椋才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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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夜當晚,岫野椋換上厚實暖和的和服,理平襟衽,扣好紐系結,端坐在梳妝臺前,岫野知和子攏起她順滑的長發,挽高盤起,在髻側別上一支青色的絹花。

“很漂亮哦,椋子,玩得開心!”

“好,我出門了。”

神社舉辦的祭典很是熱鬧,人也不少,尋找折原兄妹花了一點時間,最後在鳥居附近碰面。折原舞流一如既往撲上前一陣笑鬧撒嬌順帶上下其手,折原九琉璃攏緊和服袖子微微颔首打了招呼,雙胞胎身着同款不同色的直綴,外罩亮色的羽織,稚嫩的容顏映在鳥居燈籠輻散開的橙黃光線裏,溫存而美好。耐心地傾聽妹妹們抱怨兄長又一次不知所蹤,岫野椋一手一個,牽起她們走向神社下燈火輝煌的十裏長街,遠遠就能聞到鲷魚燒香甜誘人的氣味。

天空裏翻騰着耀目的鎏金花火,光霭淋漓。小孩子終歸是小孩子,再怎麽活力四射也熬不得夜,百八鐘敲響之前,折原舞流就已經伏在岫野椋的背上打起瞌睡,她頭一點一點地,嘴裏囫囵說不出清話。折原九琉璃亦牽着岫野椋的袖角,同樣睡眼朦胧深一腳淺一腳跟着走。

“阿椋姐,舞流會不會太重?”

“不,不會。”岫野椋把折原舞流向上托了托,騰出手攬住折原九琉璃,“累了就靠着我,很快就到家了。”

“唔。”折原九琉璃迷迷糊糊地點頭。

二十分鐘的腳程,三個人相依相偎走了一路,身後的影子被拖拽得很長很長,就好像安靜蟄伏在生命裏、無限綿延永不老去的時光。

安頓好兩姐妹,退出折原宅的時候,一百零八除鐘已經響起,夜風大盛。岫野椋聞聲一動,轉身看向路燈下倚牆而立的折原臨也,他明明站在低處,聲音卻像是從天裏最高處徐徐墜下,穿透花火、長鐘與無垠黑夜,神音天眷一般降落在她耳邊,清脆有力,無有一絲一毫的折損。

“不要啊——小椋,明明我才是那兩個家夥的大哥,怎麽到頭來弄得她們更加親近你呢?這弄得我很傷心耶。”

岫野椋緩步走下臺階:“真是這麽想的話,就請不要随随便便把妹妹們扔在一邊不管吧,不負責任的兄長大人。”

周身的空氣一寸一寸地沸騰,斑駁的鐘鳴在洗褪了顏色的月光裏蕩開重重波紋,把足尖茕獨的暈圈烘托得攝人心魄。她髻邊的蔥青絹花邊際泛着星星點點的微白,淺底和服上層層疊疊勾勒出的暗金花蝶輕飛曼舞,大朵大朵鋪染開的寶珠山茶卷撷而上,次第從陰翳中脫露出來,仿佛進行着一場漫長而沉默的綻放。暗影從岫野椋的腳邊開始一點一點挪開——她好似從遙不可及的遠方款步走來,又像是除夕用焰火和夜昙哺育起來的妖精。折原臨也聽得到身體裏血液随着百八鐘的長吟愈發響亮的奔鳴。

那妖精緩緩開阖了一下眼睛。與此同時,咔,當——

百八鐘最後一聲響徹喧嚣的夜空,在那一刻,折原臨也詫異地瞪大雙眼——他看到妖精兀自笑了。他确信自己聽見了妖精古老而甜美的詛咒,她要他失神,她要他淪落,她要他心生歡喜,陷入那自相矛盾的不能說出口的愛意。

——新年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イザヤ。

折原臨也甚至覺得這沒準是一種報複,除夜的神明施加于他的懲戒——愛上什麽人對他來說無異于折磨。他本不會因為這樣一句祝福就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折原臨也并非這麽膚淺的人。慧極必傷,多年至今與多年之後,折原臨也都僅在此時此刻反省過,是他用以操縱人心、淩駕衆人之上的那種根基上異于常人的聰穎,在第一百零八聲長鐘中因他心思不軌而反噬了他自己嗎?

——是報應嗎?

新年的夜晚,折原臨也最後一次見到岫野椋的笑容。

新年過後不久,第三學期便緊跟而來,變故發生在新學期伊始的第二個周末。折原臨也如往常一樣,與平和島靜雄在池袋街頭上演驚心動魄的追逃游戲,路燈、交通導向牌、自動販賣機接二連三在城市上空一晃而過,百米開外的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腳底地面傳來的時強時弱的振幅。

犬猿之仲粗如牛舌的神經着實是人類進化史上莫大的悲哀,火爆的脾氣性格輔以天生怪力偏偏又使他突破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生存定律好好活到了現在——這簡直不可理喻。平和島靜雄在折原臨也眼裏被貼上“異類”标簽當之無愧,同混入粥鍋中的巨型老鼠屎一般令人讨厭。“人類”這個被折原臨也無差別給予愛意的群體中,平和島靜雄的存在造成了極端不和諧的突兀視差。為此,折原臨也有兩個選擇:幹掉平和島靜雄,或者被平和島靜雄幹掉;享樂主義至上的他自然傾向于前者,然而作為長久以來實力相當的對手,彼此都不具備一口氣吃下對方的可能性,不過顯然打拉鋸戰也帶給了他相當程度上的愉悅: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一點撩撥就會上頭的呆瓜,任誰都想去欺負一下的吧?只是脫身的時候需要用點手腕,這一點比較麻煩就是了。

今天,折原臨也的逃脫計劃也如往常一樣順利實現了,但是發生了小小的意外:縱身躍下人行天橋着陸時不幸被翻倒的垃圾筒擦傷了手臂,一道四公分長的口子——來良綜合醫院就在一百米開外,說不上是運氣還是天意。

折原臨也挂了號,沒有排隊,在普通門診做了簡單處理,醫生只叮囑了一句傷口不要碰水就未再多言,大約是覺得不良少年在這方面理應熟能生巧。折原臨也走出診室時摸着下巴不着調地思索,果真是自己的優等生面孔越長越不正經,已經不具備欺騙性了嗎?

神游的當口,對面一陣雜亂的腳步交疊奔來,醫生與護士語氣急促地交談,和折原臨也錯身而過之際,依稀漏出“快聯系病人家屬”“馬上準備手術”之類的只言片語。折原臨也好心地側身閃開讓出道路,餘光不經意地自轉運床上一掃而過,頓時僵住。

……開玩笑的吧。今天可真是中彩了。

折原臨也發怔的片刻,那張轉運床,連帶被按着呼吸面罩躺在上面的病人已被簇擁着推向了搶救室。他這才回過神來,走向急診部的前臺。折原臨也對不相關人士的臉一直記不大住,盡管有過幾面之緣但印象并不明确,需要确認一下。起初,前臺值班的護士并不願意透露病人的信息,折原臨也态度誠懇地表示自己可能認識病人的親屬,護士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或許是他那張優等生面孔還沒有徹底長歪,最終勉強打消了護士的疑慮。折原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送進搶救室的是岫野知和子,不明原因誘發心力衰竭,預備立刻接受手術。“我了解了,非常感謝。”他禮貌地鞠了一躬,兢兢業業地維持優等生的做派。

折原臨也轉過身向人少的走廊一角走去,心律的增幅變得明顯,他以十二萬分的惡意掏出手機端在手心裏,操縱着微顫的指尖撥出了一串號碼。他能感覺到,在難以遏制的亢奮裏,一種恐怖得讓人尖叫的預感突然被澆灌起來——他今天就可以瓦解那堅不可摧的壁壘,任憑森島直輝有再高明的手段,他今日都絕無可能從自己手裏保下岫野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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