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Period 虎尾春冰

Period 23 虎尾春冰

岫野椋坐在陽光城一家新開的甜品店裏,桌子上擺着兩份栗子蒙布朗。她雙手放在桌子下面,在看不見的地方焦慮地絞着手指。森島直輝是不建議她這麽做的,她卻執意如此。

岫野椋在寒假前收到那份生存游戲大賽主辦方寄來的回函時,第一反應是去找森島直輝;爾後她才恍然想起,森島直輝人在德國——雖然未曾正式宣告,但岫野椋已在事實上從森島直輝的診所畢業,不再需要定期接受診察,森島直輝便動身去德國進修。整個第二學期森島直輝都在德國,要到寒假結束才會回來。岫野椋覺得這未嘗不是好事,在征求森島直輝的意見之前,她有一個寒假的時間獨自思考要怎麽處理這件事。寒假臨近尾聲,森島直輝回國,岫野椋早早地預約了咨詢時間,登門拜訪——從前即便是定期診察她也很少表現得如此急切,森島直輝有些詫異。

“什麽?水戶同學那起惡性傷人事件是真的?”“沒錯。我原本以為那個帖子裏的內容無非是為了博眼球而故意誇大、捏造了一些事,但是主辦方發來的咨詢回函……”岫野椋遲疑了一下,還是把那封回函直接推到森島直輝的面前。森島直輝打開回函,面色越來越凝重。

“‘對方被命中認輸後仍接連精準點射,命中受面部,造成多處面部流血、護目鏡碎裂,傷及眼球,造成視力永久受損’——我以為這些都是編的,但居然都是真的,清見确實做了那些……事。”

按照岫野椋自己的說法,射擊部欺淩風波不過是“女高中生扯頭花”的程度,而森島直輝看着面前這封回函,越發懷疑是否有必要重新對這些女高中生之間的糾葛做一個風險評估:“這……有沒有可能是意外事故?回函裏也只是确認了受害者的傷情屬實,并沒有提及水戶同學是主觀故意吧?”

“生存游戲使用的是BB彈,森島醫生,BB彈的速度衰減很快,幾乎不具備殺傷力,哪怕是近距離命中,比如——”岫野椋伸手比了把槍,對準森島直輝的面門,“就算是這個距離直接命中,也只會造成疼痛而不會造成流血。想要達到按照回函上寫的那種殺傷效果,最起碼得是……”

岫野椋站起來,隔着桌子前傾身體,将指尖頂到了森島直輝的眉心:“這樣。”森島直輝打了個寒噤。“這樣還不夠。”岫野椋收回手坐了下來,“受害者必然會掙紮,因此還要固定住受害者的身體;一發BB彈也不會弄出那樣的傷勢,至少得是……”她深吸一口氣,“集中在一個點上,一連十幾發,甚至二十發以上。”

不是近距離點射,也不是什麽意外事故,是壓制住受害者的身體,頂着受害者的面門連續開了二十槍。森島直輝倒抽一口冷氣——按照岫野椋的推斷,水戶清見犯下的已經不止惡性傷人那麽簡單了,足可以稱得上是暴行。“這種程度,當時為什麽沒有報警?報警的話是有可能送進少年院的吧。是因為當時沒有旁人,又在場地的監控死角,沒人能指證她,水戶同學才得以逃過一劫嗎?”

岫野椋搖搖頭:“這不是重點,醫生。”“這不是?那什麽才是重點?”“重點是,誰讓主辦方給我寄了這份回函。”“什麽意思?不是小椋向主辦方咨詢的……”森島直輝沒有說完就意識到,岫野椋是沒有理由這麽做的。

“不是我。我自始至終沒有把那個帖子當回事,也不覺得這件事是真是假與我後來的行動有什麽幹系——我根本不可能大費周章特地給主辦方寫信确認。有人向主辦方咨詢了,而這份回函寄到了我的手上——”

森島直輝沒有說話,有個名字已經被推擠到了嘴邊,裹挾不言自明的危險蠢蠢欲動。

“是誰以我的名義發出了咨詢信?那個人甚至知道我的習慣,我是幾乎不用電子郵件的。”

森島直輝的喉結上下動了一下,好不容易把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咽下去。

“那個人又為什麽要這麽做?挑撥我和清見的關系嗎,這麽做受益人只有桃川瑞穗,可是她既然有這張底牌,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直接寄給我……”

森島直輝打斷了岫野椋:“水戶同學對這件事是怎麽說的?她騙了小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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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野椋愣了一下,思索片刻,緩緩說道:“沒有。清見她……”

……

“這種東西也有人相信嗎?”

“椋,這很正常的——但凡有人聚集,謠言的溫床就已具備,甚至不需要一丁點可供挂靠的真實性,只要夠刺激,人們就會津津樂道。”

……

“國中的時候生存游戲在學生中也很流行,身邊很多同學聽說了這件事……我多少也知道他們在背後怎麽議論我。”

……

“沒關系的,椋,我真的不在意。不如說,我也從那些事裏學到很多,至少……我脾氣收斂了不少。”

“清見以前是暴脾氣的人?完全看不出來。”“所以我說我學到了很多嘛!”

……

岫野椋仔細想過,對于那個帖子的內容,水戶清見從頭到尾都沒講過一句否認的話。就這一點而言,水戶清見誠然不曾欺騙她;只是她自己先入為主地認為那個帖子全是捏造,主觀地相信水戶清見不會做出那種殘暴的事。

“清見她沒有騙我——是我自己覺得帖子裏寫的都是假的。”“你先入為主了,小椋,水戶同學只是順水推舟利用了這一點。”岫野椋下意識想反駁,但最後仍是遲疑着點點頭:“或許是這樣吧。”

一時間相對無言。最終,森島直輝食指輕敲了兩下桌面:“小椋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

“不,應該說,打算怎麽處理和水戶同學的關系?”

岫野椋邀請水戶清見周末來陽光城新開的甜品店,由頭是來嘗嘗這裏頗受歡迎的栗子蒙布朗,水戶清見欣然應允,畢竟由岫野椋主動發起邀請實在少見;而岫野椋直到在店內坐下也仍惴惴不安,沒有想好到底如何開口。森島直輝到底是最了解她的人,他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岫野椋的心思:即便水戶清見做出了這麽惡劣的事,也沒有對如今的岫野椋産生任何影響,或者說,不會影響到她對水戶清見的判斷和感情。岫野椋煩惱的只是要不要對水戶清見坦白自己知曉了她過去的惡行這一點而已。

森島直輝教過岫野椋,朋友之間應當坦誠相待;森島直輝也教過岫野椋,就算是最親密的人,懷揣一些秘密也是很正常的,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感是建立長久關系的基礎。射擊部的風波已經過去很久了,所有的争執都塵埃落定,眼下翻出水戶清見的這檔子陳年往事實在是毫無必要,岫野椋既然不打算追究她過去的惡行,那麽對此裝聾作啞即可。然而——

“做不到對吧?”森島直輝笑了。岫野椋默認。

“我知道啊,小椋就是這種人,很難對親近的人撒謊。不知道的話也就罷了,一旦知道了就不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明明水戶同學都沒有對你這麽誠實。”岫野椋頭一次辯解道:“清見的話,清見……肯定有她的難處!”森島直輝無奈地擺擺手:“好了好了,你都這麽偏袒她了,還有什麽好來問我的?去吧,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去和水戶同學坦誠地聊聊這件事。”“可是,清見會不會很在意自己的隐私被窺破呢……”

森島直輝難得地沒有誘導也沒有給予提示,而是極為客觀,甚至顯出幾分冷漠地說道:“小椋,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一切的結果,你自己承擔。”——不知為何,這句話讓岫野椋有些心驚肉跳。

懸在甜品店門口的風鈴叮叮當當地響過一陣,水戶清見到了。

“椋!抱歉哦,讓你久等了。”岫野椋趕忙站起來:“沒有沒有,我也是才到沒多久。”水戶清見笑笑:“騙人,你一看就是一個人坐着發了好久的呆!”“我沒有啊……”岫野椋說吧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嘀咕,森島直輝說得沒錯,她就是很難對親近的人撒謊。

“哇,這個就是椋說的新品蒙布朗嗎?看上去很好吃。”“嗯,清見嘗嘗吧,很受歡迎的。”

“我開動了。”水戶清見雙手合十。岫野椋也跟着雙手合十一低頭,雖然也拿起了勺子,卻一直沒動面前的蒙布朗。“怎麽樣?”“嗯,很好吃!”“那就太好了。”“椋怎麽了,不吃嗎?”“啊,我……”岫野椋支支吾吾道——其實她向來對甜品不感興趣,牛奶波板糖也戒掉了,更不喜歡栗子蒙布朗,對她來說太甜了。

水戶清見放下了勺子,正襟危坐:“椋有話對我說吧?”

“诶?沒,也沒什麽……”“別再騙我了——你心裏想什麽全寫在臉上。”水戶清見笑笑,“沒關系的,椋想說什麽就說好了,我們是朋友吧?朋友之間不就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嘛。”

——不是的。岫野椋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反駁。朋友之間也不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的。朋友之間需要坦誠相待,更需要安全的距離感。只是她不夠成熟,不夠圓滑,沒法裝聾作啞,沒法視而不見,永遠學不會撒謊。

岫野椋深吸一口氣:“那,清見,我就直說了。”“你說吧。”

“關于生存……”岫野椋的手機忽然響了,半截話連同醞釀許久的勇氣都生生卡在了嗓子眼裏,卡得她頓時洩了氣。岫野椋那一刻甚至有些慶幸,這個電話沒準是來拯救她的。她拿出手機一看,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放在平時她是根本不會接的,但此時此刻她前所未有地需要這個陌生電話為她制造一瞬可供喘息的間隙,她歉意地點點頭:“我出去接一下,馬上回來。”

風鈴又響過一陣,很快隔在了一道門的裏面。岫野椋站在甜品店門外摁下了接聽。

“喂?小椋?你現在在哪裏?”

岫野椋短暫地恍神,爾後才緩緩應道:“……折原學長?”

岫野椋不記得她什麽時候給過折原臨也她的聯系方式。

岫野椋遲遲沒有回來。水戶清見起身去門外,也沒有見到人。她給岫野椋打了兩個電話,都無人接聽。水戶清見直覺哪裏不對勁。她回到桌邊坐下,又等了半個小時。最終,水戶清見決定去結賬,她拿起賬單和岫野椋落下的包,拉鏈并沒有關上,一封信函從包裏掉了出來。水戶清見趕緊彎腰去撿,在看到寄件方的落款時,驟然僵住了。

——她在池袋街頭不顧一切地奔跑。

地鐵。站臺。街道。樓宇。欄杆。天橋。車輛。人潮。所有的一切物象都像無法挽回似的飛速退後,光線不甚明晰。大口呼吸,心壁奮力擴張,然後又收縮到極致,耳邊呼嘯的風聲盡數淡去,腦海被血液轟鳴和心泵擂動的聲音占滿,在某個瞬間抹消成一片空白。

稍嫌厚重的冬衣裹在身上變成累贅,被汗水打濕之後沉重得拖緩腳步,岫野椋揚手扯掉圍巾,毫無知覺地解開前襟的扣子。外套,開衫。毛衣。一件一件褪下,全部被扔在了路上,引來路人驚疑的目光。寒冷。疲累。感覺不到。什麽都感覺不到。奔跑成了軀體裏唯一的意識。

大門。醫院。急診樓。

樓梯。拐角。走廊。手術室。

“小椋……?!”

折原臨也在轉過身的那一刻陷入震驚。一月中旬的東京,溫度仍處于零下,岫野椋身上僅有一件單薄的襯衣,裏外濕透,汗如雨下。長距離的瘋狂飛奔導致大腦缺氧和體力透支,岫野椋在聽到自己名字的剎那一陣暈眩,腿腳一軟跌坐在地,再也站不起來,尖銳的耳鳴和胃部不适使她忍不住幹嘔起來,她一把抓住在她面前蹲下的折原臨也——像是溺水的人見到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揪住他的袖口,張了張嘴卻愣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岫野椋的目光越過折原臨也的發梢投向後面,手術室大門上方代表手術進行中的紅燈并沒有亮着——這意味着她沒能趕上庭辯環節,等待她的只有終審結果,不得上訴,無可更改。喘息聲裏依然夾有極重的雜音,喉頭冒着血腥味,她還是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瞪大眼睛盯着折原臨也,不敢錯過他雙唇的任意一次開合。

她仰着臉,不時有豆大的汗珠順着頰側和脖頸淌進衣領。瞳孔微微散大,清澈的光影在裏面游弋徘徊,視線袒露出的驚恐無措以及近乎懇求的姿态猝不及防刺痛了折原臨也——痛。痛得要命,柳葉刀剜入胸膛那樣深切刻骨的疼痛在心尖搏動。可是理智卻開心地在尖嘯。

他做到了,他做到了——真想讓森島直輝也來看看啊,看看岫野椋現在的樣子。他為她建造的銅牆鐵壁如今與在暴雨中的泥牆沒有任何區別。折原臨也現在只消動動唇舌,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徹底摧毀她——摧毀這個刀槍不入的怪物,這個森島直輝引以為傲的作品。

渺小而又脆弱的人類。不管是因怎樣無聊的笑話而笑,不管是吃着怎樣甜膩的食物和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不管是用怎樣不值一提的理想寬慰自己活下去,都不可能擺脫本性最深處的懦弱和茍且的。再怎麽高尚的品格,再怎麽堅強的個性,從聖人到愚者,沒有人能否認深藏着的懦弱的那個自己——無一例外。把這個懦弱的自己毫無防備地袒露在別人的面前,和把刀直接遞給別人自己空門大敞有什麽區別。

折原臨也沉默着,但他清楚自己的腎上腺素分泌量已經達到一個危險的數值,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與神明如此靠近,因他此刻手上就握着一個人的性命,握着生殺予奪的無上權能。他伸出手,扣住拉鏈下拉,脫下自己的外套,兜住面前衣着單薄、大量出汗後卻無法保暖、打着哆嗦的少女。他盡力克制着自身欣快的顫栗,使動作看起來流暢自然。

快點吧,快點吧,趕快判她死刑。不然折原臨也覺得自己都要支撐不住了。神經裏充斥着的愉悅因子和心頭幾乎沸騰的劇烈疼痛在撕扯着他的身體,試圖将其分裂。他帶着人的肉身,向神的那側邁去,他要邁過人神之間那一道看不見的界線,只要他殺死面前的少女,用她的靈魂血祭。

這樣子下去,我會壞掉的吧。絕對會壞掉的吧。

折原臨也苦笑着用指關節夾住鼻梁輕輕擠壓。他站起身,背向岫野椋,盡量壓着嗓音,用沉緩悲痛的語氣來陳述——事實上他現在的表情異常扭曲并且透出微妙的猙獰。他一字一句,口齒清晰,無比快意而又鮮血淋漓:

“小椋,你的母親,岫野知和子女士,由于原發性心肌舒縮功能障礙誘發心力衰竭,再加上本身患有神經性肌肉衰弱以及惡性腫瘤,醫生手術急救也無法阻止病情惡化,就在剛剛——三分鐘之前,去世了。”

世界陷入了長久的寂靜,時間亦不再前進,整個宇宙在身邊頃刻間土崩瓦解。

岫野椋的心裏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緩緩開阖了一下雙眼,視野依舊顏色分明。她沒對折原臨也說的話作出任何反應,好似完全沒有聽到過一樣。她擡手扯住外套的前襟裹緊自己,衣褶裏散落着衣物柔軟劑的清香和些許的皂角味,很好聞。

岫野椋一言不發,深深地埋下頭,好像往後發生的一切都不再和她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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